咆哮声中,数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涌入殿内,七手八脚的将天使按在殿下,捂住嘴,像拖死猪一样往殿外拖去。
任哪天使如何拼命挣扎、如何拼命哀嚎,殿上的嬴政都再未开口。
直到天使被一众甲士拖出大殿后,嬴政才再次爆喝道:“章邯何在!”
眼皮子直跳、眉宇间难掩慌乱之色的章邯,慌忙起身,躬身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殿下,捏掌一揖到底:“末将在此!”
嬴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沉声问道:“朕可以相信你吗?”
章邯听言,心下越发慌乱,但表面上却仍然毫不犹豫的大声回应道:“末将心向君上已久,若蒙不弃,末将愿誓死相随!”
“哦?是吗?”
嬴政虚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眸子流转之间,杀机暴涨,语气玩味的问道:“汝不是魏王殿下的车骑将军吗?”
章邯只觉殿中有一股寒风吹过,脖子根儿凉飕飕的,心下不由的就想到了刚才被推出大殿斩首的那个倒霉鬼,心下越发颤栗。
他知道,接下来这番话绝对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番话,但凡有一个字儿说错,接下来这番话可能就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番话!
这一刻,他这辈子看得所有古籍、听过的所有马屁,都一起涌上心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清晰过。
他捏掌再拜,语气激昂、言语恳切的高声呼喊道:“末将一介武夫,也颇知忠义二字,正所谓择木之禽、得其良木,择主之臣、得遇明主,末将得遇君上,从前种种、尽似走马观花,从今往后,末将之命即是君上之命,末将之躯即为君上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好家伙!’
嬴政与魏缭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欣赏之意。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厮就是个俊杰啊!
“善!”
嬴政击掌赞叹,大步走下大殿,欣喜的亲手扶起章邯:“朕得遇章卿,如文王渭水遇太公矣!”
听到嬴政将自己比作姜太公,章邯感激涕零的强行再拜:“末将誓与君上患难与共、生死相随,有渝此言、天人共戮之!”
嬴政再扶起章邯,喜形于色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儿,而后把着章邯的手臂,面色一正,肃然道:“陈县商贾小儿,犯上作乱、僭越称王、弑君夺鼎,人人得而诛之,今朕欲发兵二十万,讨伐那商贾小儿,请卿家代朕招募兵勇、编练强军,军成之日,便是朕拜章卿为上将军,发兵讨伐商贾小儿之时!”
章邯听言,心头顿时掀起千重浪,面上却仍稳住老狗,搞不犹豫的一揖到底:“末将谨遵君上之命!”
嬴政满意的拍了拍章邯的肩膀:“章卿家自去忙罢,稍后朕便命赵佗前来,为卿副将!”
章邯揖手:“末将告退!”
言罢,他躬身快步退出大殿。
待到章邯退出大殿之后,右首处许久未发一言的魏缭才抚须浓重的叹息了一声:“君上是否太急切了些?”
嬴政转身徐徐步入殿上,声音铿锵有力的沉声道:“那商贾小儿都已敢行百步,倘若朕仍连五十步都不敢行,岂不是不如那商贾小儿远矣?”
魏缭无语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下再次长叹了一声:‘陈胜,已成君上心魔了啊……’
他不再多言。
虽然他仍旧认为,当下就旗帜鲜明的反出姬周,委实是急切了些,若是再隐忍一些时日,说不定还能再分润一笔姬周五百年之积累。
但这并不影响大局!
姬周,大势已去啊……
……
同一时间。
扬州鄱阳郡骁骑将军府正堂。
浓郁肉香、酒香,弥漫于富丽堂皇的厅堂之内。
但厅堂之内却不闻丝竹之声,唯有男子肃穆的高喝声在其中回荡。
就见大盘大盘的美味佳肴摆满了条条食案,端坐在一条条食案之后的一个个锦衣华服的昂然男子,却无一人碰一下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精细吃食。
而是都面色凝重的,将目光投向厅堂中心高谈阔论的郦食其。
“……私以为,扬州无险可守,确非久居之地,大将军须得早做打算,否则一旦那‘乱陈贼子’挥师南下,无王师独木难支,悔之晚矣!”
已阐述自身观点许久的郦食其,对端坐于厅堂上方的刘季捏掌一揖到底。
刘季拿着小刀,心不在焉的切割着食案上的烤羊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塞着,直到郦食其说完之后,他才抬起头,仔仔细细的扫视了一遍厅堂左右他引以为臂膀的十余员文臣武将:萧何、王陵、周勃、樊哙、曹参、吕泽、夏侯婴、卢绾、雍齿、周昌、郦商、司马……
然而这一眼望去,他心下就凉了半截!
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伴当,纵然他们都绷着脸不说话,他又如何看不到他们眼神中的惧意?
就连向来鲁莽勇猛,天不怕、地不怕的樊哙,竟然都这么久都没动一下面前的美酒佳肴!
都不确定那汉王陈胜要来,他们便先怯了七分。
若是陈胜真要来,只怕还未开战,他骁骑军便不战而溃了。
他沉吟了片刻后,面带期许的问道:“先生认为,汉王有多大可能会挥师南下?”
郦食其毫不犹豫的道:“若是大将军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眠,大将军可否能容它继续酣眠?”
刘季想也不想的回道:“当然不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郦食其:“大将军于那乱陈贼子,便恰似此虎!”
刘季醒悟,苦笑道:“可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我刘季的容身之所呢?”
他被红衣军吓得从谯郡一路逃到到了扬州,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有了扬州的基业,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是不想再逃了!
郦食其只是稍作沉吟,便断然道:“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东有搏浪军为屏,北有雍州嬴政为障,且姬周五百年积累纳于益州!”
“若退,大将军可为周将,无论鹿死谁手,大将军皆可搏一个封妻荫子!”
“若进,大将军可鲸吞姬周五百年之积累,再以姬周为旗,挥师北伐,百姓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诚如是,则霸业可成!”
他第一次当着骁骑将军府所有文武臣吏,公开挑破刘季的野心!
霎时间,厅堂中所有人齐齐望向刘季。
刘季一听“霸业”二字,亦怦然心动!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忘初心
管城。
陈刀推开一座偏僻庭院的大门,院内警戒的数十武士闻声齐齐按剑而起:“来者何人!”
陈胜大步走进庭院,看都没看这些武士一眼,黑底金纹的宽大袍服飘动间,径直穿堂而过,向厅堂行去,陈刀紧随其后。
随着他二人的脚步,大批王廷侍卫好似潮水般涌入这间并不宽敞的院落,人人扶剑,眼神锐利的好似刀刃般逼视着庭院内的众多武士。
数十武士不敢与他们对视,只能强行将手从佩剑上拿开了,捏掌对着径直穿堂而入陈胜一揖到底,而后默不作声的齐齐退入两侧的厢房之内,顺从的任由王廷侍卫接管这座庭院的防卫。
陈胜大步流星的走进厅堂,前脚堪堪跨过门槛,厅堂内等候已久的年轻男女,便已慌忙起身,对着他捏掌行礼:“罪将之子王武(妾身陈月),拜见汉王殿下,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将要下拜的年轻女子,笑道:“长姐恕罪,大弟来迟了!”
陈月起身之后,陈胜才发现,她微微低着头竟然都和自己一般高,这身量,淮南地区大部分男子都赶不上!
再看眉眼,与自己和自家老爹都无任何相似之处,不过老陈家这一脉相承的鹰钩鼻,倒是明显的很,得亏女子鼻翼生得玲珑,否则要是像自己和自家老爹这样,顶着个又高又挺还带勾的鼻子,那可就霸气侧漏、女子男像了……
“妾身、妾身……”
陈月低着头,不敢直视陈胜,期期艾艾的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陈胜看出了她的紧张,突然笑道:“我听王离说,长姐乃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英豪,为何也会作此扭捏之态?”
“那厮竟敢编排乃公!”
陈月一急,抬起头便横眉怒目的爆喝道:“乃公下回见他,定三合锤爆他的狗头!”
陈胜:……
身旁仍撅着屁股保持着作揖之姿的王武,亦身躯一震,头登时就垂得更低了。
陈胜看了看面前再次羞红脸低下头的陈月,再看了看一旁跟只鹌鹑一样头都不敢抬的王武,突然觉得,这厮还挺顺眼的。
他伸手扶起王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先出去侯着吧!”
王武依然撅着屁股,只是捏掌下压道:“谨遵王命!”
说完,就调转屁股朝向门外,倒退着一步一步退出厅堂。
陈胜瞅着他这副弱鸡样,来之前对这厮连面都还没见过就抢了自家长姐,多少还有点意见,现在就只剩下淡淡的忧愁了:‘性子弱成这样,怎么当得起一个家啊?’
直到这时候,陈月才有机会与陈刀打招呼,弯着长长的柳叶眉,见牙不见眼的憨笑道:“九叔!”
“小娘都快长过九叔了……”
陈刀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的雾气:“大爷可还好?肩上的箭伤可还有发作?大夫人身子可还利落?家中众叔伯身子骨可都还硬朗?近年旱灾,田地可有收波及?”
他一口气问出了一连串问题,眉宇间还有意犹未尽之色。
他们先期返回陈家的这一批老卒,与后边陈虎从幽州带回来的那四千王廷侍卫不一样。
那四千老卒乃是长房一脉三代人倾力培养的嫡系精锐之军。
而陈刀他们,乃是长房一脉的家将,是自小就吃住在长房,与陈骜同进同出的手足弟兄。
所以陈刀他们与那四千王廷侍卫的共同话题,只在幽州军与北疆,而不在长房,陈刀他们也无法从那四千王廷侍卫的口中,得知他们返回陈县之后长房的一些情况。
陈县与陈家,是令陈刀他们很有归属感,也的确在这里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但在他们的心中,无论何时,幽州长房,才是他们的家,才是他们的故乡……
陈月点头如小鸡啄米:“阿爹一切皆好,今岁悟通武道真意之后旧疾尽去,阴雨天也再不饮酒止疼,阿娘身子还似以前那般,偶有不适但大体还算健朗,俺走之前,阿娘还命俺转告诸位叔叔,让大家别惦记,家里一切都好!”
陈刀激动的连连点头:“好就好、好就好!”
陈胜却听出了陈月的话里有异,有报喜不报忧那味儿,但当着陈刀的面,他也不好问,只能请他们坐下慢慢聊。
三人都坐在堂下。
陈月面对陈胜依然紧张,陈胜别说开口,只要看着她,她说话都会变得磕巴。
于是乎,只能陈刀不断开口,一边不断追问北疆的情况,一边向陈月接受陈县陈家的一些情况,说些陈县陈家内的趣事给陈月听,而陈胜就在一旁陪坐着。
就这样,陈月渐渐捋平了忐忑的心绪,慢慢敢直视陈胜的脸了,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陈胜生得是真好看,就是又不黑又不壮,有点女儿气……
这真不是她胆怯,而是这个时代赋予了君王“神性”,在九成九未曾亲眼面见过君王的百姓眼中,君王都是一种高坐在云端、性别模糊,吃的是金治玉液、喝的是朝露神风,一怒风雷震、一啸九州惊的地上神祗。
莫说陈月是最几月才得知,陈胜这个声名如雷贯耳、连洛邑都攻破了的汉王,是她的堂弟。
就算是长宁坊的那些自小看着陈胜长大的陈家人,在陈胜自立为王之后,都鲜少再到陈家大院走动。
虽然依然经常有叔伯婶娘,拿着自家刚刚出锅的吃食追着塞进路过的陈胜怀中。
但再没有人敢掐陈胜的脸,也再无人敢拈起衣角替他擦拭眼角的眼屎……
亲近,依然是发至内心的亲近。
但敬畏,也是发至内心的敬畏。
这很冲突。
但亲近在前、根深蒂固,也就慢慢的习惯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做了大王的陈胜,依然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个陈胜,那个能吃下他们家蒸饼、喝下他们家肉汤,一口一个叔伯、一口一个婶娘的陈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