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季布口中的那些疑兵之计,并不是出自季布之手,而是他与王翦之间的博弈。
他用兵之章法虽与王翦相近,但他毕竟才过不惑之年,相比耄耋之年的王翦,他少了一分静气,多了一分热血。
再加上如今又手握红衣军这名列天下强军前三甲的剽悍大军,要他一上阵就老老实实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当然不可能甘心!
只可惜,王翦的段位属实是高了他一级,开战之初的一系列博弈,他可谓是负多胜少,若非他反应够快,好几次都差点玩脱了……
季布刚刚落座,吴广便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抱拳道:“季将军的看法有理有据、稳重求胜,却是取胜之策,但请恕末将有不同看法。”
蒙恬颔首:“但说无妨。”
季布亦是毫不介怀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有什么顾虑。
吴广点头,如同季布方才一样,面向金陵抱拳道:“当初大王在稷下学宫的将官班授课之时曾说过,穷着战术穿插、达则给老子炸……”
话音刚落,帅帐之中便响起了一阵洪亮的哄笑声。
一众不怒自威的师级将官尽皆裂着大嘴憨笑,显然是被吴广这句话又给带回了在稷下学宫求学的那些日子。
就连蒙恬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忍俊不禁之意……他亦是兵科将官班的挂名教官之一,不巧,陈胜那次得空去将官班开讲之时,他也在场。
唯独端坐在左上首的独立师师长张耳,左顾右盼,跟着笑也不是、不跟笑也不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类似的场面,他这两年在大汉的作战序列之中,已经遇到过无数次。
但在规格如此高的军事会议上再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仍令他不由自主的再次回想起在那一天,在大梁城头上初次见到大王的那一天……那是他逝去的前途。
张耳:我真傻,真的……
待到帅帐中的哄笑声停止之后,吴广才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大王微言大义,一语道尽沙场征战之攻守变化!”
“方才季将军言王翦绝非易于之辈,末将深以为然!”
“但若说因此束手束脚、步步为营,末将绝难苟同!”
“他王翦再厉害,也不过一介败军之将!”
“我红衣军自大王起兵开始,南征北战、攻无不克,岂能被一介败军之将吓得束手束脚、步步为营?”
“大王带着我们红衣军几度血战才打下的赫赫威名,我们能拿到司州来丢?”
“你们能答应?”
“底下的弟兄们能答应?”
帅帐中的一众将领悚然一惊,想也不想的齐声呼喊道:“不答应、不答应!”
吴广再次向金陵方向揖手:“大王曾说‘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王翦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依我说,这仗咱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被动的等着王翦出招,等着见招拆招!”
“而是应该发挥我们红衣军的优势,主动出击、多面开花,强行打得他王翦只能龟缩回怀邑大本营,被动得等着接我们的招儿……”
蒙恬看着帐下侃侃而谈、激情四射的吴广,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无奈。
欣慰是欣慰于军中人才辈出、各领风骚,而不都是他蒙恬的模子印出来的将领。
无奈是无奈于先后开口的季布、吴广俩人,个个都是张口大王、闭口大王,这将他如何点评、如何敢点评?
这种感觉,就很奇特。
明明陈胜人不在军中。
军中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而他蒙恬这个现任红衣军上将军,明明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却好似处处都活在陈胜的影子下边……
或许红衣军的上将军,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末将的意见说完了,请诸位同袍斧正!”
蒙恬哭笑不得之时,吴广也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向蒙恬一抱拳,干脆利落的坐回了马扎上。
蒙恬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帐下的其他将领,看来看去,却再无有一人起身回话。
得,连他都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些师长又如何敢再多言?
这会开的,愣是叫吴广给开死了……
蒙恬只得试探着问道:“那就依吴师长的破敌之策?”
一众将校齐齐点头:“吴师长此言,有理有据、深得我心!”
“底下的袍泽弟兄们,必定十分拥护吴师长的战法!”
“我也觉得无论怎么打,都绝不可堕了咱红衣军的威风!”
蒙恬:“这便如此说定了,列位即刻回营整军备战,只待军令一到,即刻拔营出击!”
一众将校齐齐起身,面向蒙恬抱拳行礼:“末将告退!”
待到众将鱼贯退出帅帐之后,蒙恬才哭笑不得对季布说道:“这厮还真成精了!”
季布笑着应和道:“谁说不是呢?”
嘴上如此说着,他心头却在‘啧啧’的嘀咕道:‘不愧是大王的近侍出身,这一呼百应的架势,还真有大王三分风采!’
……
幽州。
涿县附近一座荒凉的山谷内。
披头散发的项羽盘坐在篝火旁,把着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大肥肉,大口大口的撕扯着!
脱离幽州军不到半年,他眉宇间盘踞的深重凶戾之气,就如同寒冬腊月密布天穹的浓重铅云一般,彻底遮盖了原本的英气、稚气与刚直之气。
如果说,脱离幽州军之前的他,还有几分演义中白马银枪的英武小将风采。
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头皮毛斑驳,犬齿狰狞的凶神恶煞大虫!
正经人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都会被他吓哭的那种。
一阵闷沉的马蹄声飞速接近。
项羽眉头都没抬一下的继续撕扯着手里的肥肉,一口钢牙如同铡刀切割着带血丝的肥肉,“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如同老牛饮水一般响亮而低沉。
“大兄!”
一声葛布便装的龙且翻身跳下马步,快步走到项羽身旁,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小弟派出去的探子已寻找到李牧主力,就在东北方五十余里外的良乡河岸!”
项羽一抬眼,简简单单的动作,就令他盘踞的煞气再度暴增十倍。
他不紧不慢的问道:“兵力几何?”
自去岁他率领麾下两千袍泽弟兄脱离幽州军,反出姬周后,就彻底与燕王府杠上了!
燕王府运粮,他领兵抢粮!
燕王府派人围追堵截他,他就悍然带兵冲击燕王府所在的蓟县!
凭借着出身幽州军和反燕王府的名气,他愣是在燕王府的围追堵截之下、缺衣少食的穷山恶水之间,硬生生拉出了两万兵马!
缺少兵甲?
那就抢燕王府、抢太平道韩信部的兵甲!
缺少粮秣!
那就抢燕王府、抢太平道韩信部的粮秣!
当然,主要还是抢燕王府,捎带手的抢韩信。
韩信因被并州之战绊住了手脚,无力料理老巢的些许“小事”。
而燕王姬列被项羽搅得是不胜其烦,最终不得已,将大将李牧派了出来,带上了当初姬周三路大军合围太平道时聚集的十万燕王府兵将,死咬着项羽不放。
龙且回应道:“六万!”
项羽面无表情的将手中残存的巴掌大肥肉塞进嘴里,象征性的咀嚼了两口后,便囫囵吞咽了下去,而后提起身旁的乌沉沉大戟,怒喝道:“二三子,随某家杀人去!”
怒喝声似虎啸,层层叠叠的在无名山谷之中回荡。
霎时间,两万余兵甲杂乱、神情冷漠的兵丁,默默的提起兵刃齐声,汇聚到项羽的身后。
不过两万兵马,凶厉煞气却好似十数万人的尸山血海!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双信争锋
冀州,巨鹿黄巾军大营。
“报!”
传令兵快步冲入帅帐之中,单膝点地道:“启禀天公将军,昨夜子时,敌军强渡漳水、卷甲而趋,卯时破我邯丹城,先锋军不敌,已撤至曲梁,请求天公将军增兵驰援!”
帅帐中正与韩信作兵棋推演的张良,闻声眸中怒色一闪而逝,但他在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神色如常的韩信后,便压下了心头怒气,淡淡的挥手道:“某知晓了。”
“唯!”
传令兵再拜,躬身退出帅帐。
“既早知陈挡不住李信,天公将军又何必动怒呢?”
待到传令兵退下之后,韩信才温言宽慰道。
说话间,他一手轻轻将舆图上代表汉军的兵棋推过漳水,覆盖标注着邯丹二字的城池。
历经并州战局的磨砺之后,韩信越发自信,亦或者说是越发的锋芒毕露!
一身黄巾军中参见的土黄色葛布深衣,穿在他身上却好似华丽威武的甲胄,一条简简单单的束鬓抹额,戴他的头上却好似雕龙绘凤的兜鍪……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装饰点缀,都远不及他本人的气场强大!
张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了他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之后,心头怒意更甚!
摄于大汉过往历次对外用兵进阶马到功成的彪悍战绩,张良在得闻大汉将对他巨鹿太平道本部用兵的消息之初,便如大汉诸多高级将领所料,急调韩信这位太平道当前最能打的渠帅入巨鹿,坐镇黄巾军大营。
然而韩信实在是太锋芒必露,进入巨鹿大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此战若想胜,非我韩信亲自统兵不可!’
这或许的确是事实。
但就凭他这副目中无人的傲气,张良又怎么敢真将巨鹿这三十万黄巾精锐的指挥权交给他?
这不是胸襟不胸襟的问题,也不是格局不格局的问题!
巨鹿这三十万黄巾精锐,已经是他们父子最后的家底儿,若是再交给韩信,他们父子当真就连最后的护身之器都没了。
更何况,还有青州宋义这个前车之鉴在左边,一直往张良眼珠子里插棒槌……
但凡脑子还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再将巨鹿黄巾军的指挥权交给韩信!
于是乎,张良便借口此战他将亲自统兵为由,拒绝了韩信统兵的请求,拜韩信为行军司马,随军出谋划策。
韩信倒是从善如流的接受了张良的军令,也的确在尽职尽责的为此战排兵布阵出谋划策。
只是每每张良的决策出现失误,或是前线将领未能如期完成张良布置下去的作战任务之时,韩信都会露出这副张仿佛在秀智商优越感的幸灾乐祸嘴脸,给张良心头火上浇油!
也就是张良养气功夫到家,有容人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