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贲一抬头,便见身披甲胄的老父亲入帐来。
一别经年,老父亲越发苍老了,原先还只是花白的长发,而今已经银白似雪,魁梧的身量也消瘦、岣嵝了许多,再无当初高坐帅帐如虎踞的不怒自威气势……
王翦步入帅帐之中,双目血红的瞪着王贲,怒喝道:“逆子,如此你可满意?”
一句话便将王贲即将说出口的问候言语给堵了回去,他再次叹了一口气,一步跨过数丈,一手挽住老父亲的臂膀,一手落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王翦见状,怒不可遏的咆哮道:“混账,汝可是欲弑父耶?”
霎时间,大批短兵涌入帅帐之内,手按佩剑愤怒地看着王贲。
王贲看都没看到这些短兵一眼,目不转睛的望着老父亲,一句一顿的沉声道:“阿父,道理您都懂,儿子便不多说了,儿子只问您一句,为姬周尽忠,是否拉上这二十多万禁军将士同赴死亦在所不惜?”
他的话音刚落,还未等王翦开口,帐内的一众短兵便面红耳赤的怒喝道:
“我等不惧死!”
“死有何惧哉!”
“保家卫国,吾辈……”
王贲大怒,偏过头冲诸多短兵咆哮道:“黄口孺子,岂敢轻言死字耶?尔等阿母怀胎十月、死去活来才生下尔等,尔等阿父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千难万难才将尔等哺育成人,尔等有何资格轻言死字耶?”
他瞪大了双眼,头发根根竖起,面容愤怒得就像是要吃人一样:“保家卫国?谁人的家?是谁人的国?尔等为那姬周奋不顾身,可谁人知尔等曾为之血洒疆场?又有谁人感念尔等为国捐躯?尔等欲以国士报姬周、姬周待尔等如猪狗,听明白了吗?是猪狗!”
他声嘶力竭的咆哮着,说不出的愤懑,说不出的痛心。
似是在为他们而愤懑、而痛心。
又似是在为他自己而愤懑、而痛心!
我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假若我不曾见过光明……
王翦脸上的怒容定格了。
一众原本怒意勃发的短兵,也反被王贲喷得手足无措,呐呐无言以对。
王贲缓缓扫过帐中众人,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沉声道:“阿父乃当世名将,儿子不信阿父看不出吾王为何遣蒙恬率红衣军西征,吾王生性宽仁,若非阿父态度反复,四次三番勾连太平道密谋吾大汉疆域,吾王定不会动此杀念,此番儿子压上阖家老小,才为阿父,才为这二十多万禁军弟兄,争取到一线生机,再不可任由阿父一意孤行,今日阿父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说着,他拔出佩剑,将剑刃驾到自己脖子上,再将剑柄塞入老父亲手中:“阿父若执意不肯,便请阿父先取下儿子头颅,待儿子接到离儿、武儿之后,咱们一家再在九泉之下团聚。”
王翦浑身颤抖着握着剑柄,老泪纵横的哀声道:“汉王何幸,吾儿宁死亦要报之!”
王贲坚定的大声道:“吾王广施仁政、爱民如子,德类三皇、功追五帝,能为这样的君王效死,儿子三生有幸!”
“哐当。”
长剑坠地,王翦痛苦的闭上双眼,哀声道:“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短短的十个字,却像是抽走了他的脊梁一般,本就有些佝偻的苍老身姿,越发的衰老了,浓重的暮气笼罩着他,如同风中烛、雨中灯……
王贲偏过双眼,不忍直视老父亲:“即刻起,某王贲结掌大军,擂聚将鼓,召诸将速至帅帐议事!”
众短兵不知多措看了看王翦。
王翦背对着他们,直直的望着帅帐上方悬挂的舆图。
王贲环视了一圈,怒声道:“尔等听不见吗?”
众短兵这才如梦初醒,单膝点地齐声高呼道:“敬遵上将军的将令。”
王贲:“都他娘的站起来,吾大汉儿郎顶天立地,唯有站着死的好汉子,无有跪着生的磕头虫!”
众短兵连忙起身,拔高了声音声嘶力竭的大声回道:“喏!”
王翦听着这阵许久都不曾听到的高呼声,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属于他的时代,终了……
……
黄河对岸,红衣军大营。
满身血污的季布匆匆进入帅帐之内,向端坐在帅帐上方的蒙恬抱拳道:“禀西征将军,我三路大军已成功强渡黄河,对岸王翦军已后撤二十余里!”
“某已得到传令兵汇报!”
蒙恬和煦的点了点头,伸手虚扶道:“你来正好,这是北征将军通过特战局刚刚送入营中的协同作战请求书,你也过目一下吧。”
季布诧异道:“李将军竟也会请求上将军协同作战?”
李信与蒙恬别苗头的事,在大汉的各级军官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连带着两大军团的各级军官,也在暗暗的较劲。
准确的说,是虎贲军团的军官们,单方面与红衣军团的军官们较劲。
而红衣军团的军官们,则大度的表示:年轻人肯上进,是好事!
蒙恬也忍俊不禁道:“我也没想到,那厮竟然肯主动来请求我协同作战。”
季布疑惑的双手接过协同作战请求书,快速扫视了一遍,震惊道:“李将军这是要挖大坑给韩信那厮跳啊!”
李信的协同作战申请书上,并未写明他的作战部署,只是请求红衣军放缓对王翦军的进攻步伐,吸引巨鹿太平道主力南下。
但蒙恬、季布何许人也?
李信都翘起尾巴了,他们哪能还看不出来李信这是要拉屎?
蒙恬笑了笑,未置可否。
季布将协同作战申请书放回帅案上,询问道:“上将军,我们配合虎贲军吗?”
“配合肯定还是要配合的。”
蒙恬一锤定音,笑眯眯的说道:“怎么说这也是小老弟第一回求到咱这个做兄长的跟前,要是这点面子都不给,回头大王哪儿不好交代。”
季布也跟着笑眯眯的调侃道:“但至少得咱先瓦解王翦部的战斗力之后,再说是吧?我懂!”
“你懂就好!”
蒙恬拿起佩剑起身道:“走吧,去伤病营看看去,咱这些袍泽弟兄,可个个都是大王的宝贝疙瘩啊!”
季布跟上他的脚步:“那是,咱红衣军可是大王亲军,是大王一手一脚带起来的,他虎贲军能跟咱红衣军比?”
蒙恬挑了挑唇角:“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少说……不过咱红衣军的确不负大王厚望,今晚这样的渡河之战,天下间除了幽州军,唯有咱红衣军打得出来!”
季布:“那可不,再给他虎贲军两年,他们也打不出这样的渡河之战……”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无血自腥
血焰照不亮的阴暗空间内,焦糊味浓烈。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赢弱女子,被一只只烧红的铁钩勾穿琵琶骨半吊在空中,脚下吊着一块块磨盘大的秤砣!
无数青面獠牙的恶鬼,挥舞火星四溅的铁锁,疯狂的鞭打着这些赢弱的女子。
癫狂的狞笑声、密集的鞭打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声交织,此起彼伏!
视界陡然拉近,一张七窍流血、伤痕累累,只依稀能看出眉间与陈胜十分相似的面容,撕心裂肺的哀嚎道:“守哥,我疼啊……”
“啊!”
陈守嘶嚎着睁开双眼,挺身坐起,捏着双拳暴怒的四下张望,不见血焰、不见恶鬼……也看不见那张埋葬在他心底十六年的温婉容颜。
只有漆黑的卧房,淅淅沥沥了的雨声,以及空荡荡的床铺。
他呆坐许久,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始终反反复复在他耳畔萦绕。
他抬起双手使劲儿的捂住面庞。
呜咽的夜风,似乎吹进了空荡荡的漆黑卧房。
久久不息。
……
“你说什么?”
刚刚结束朝会回到偏殿的陈胜,错愕的放下手里的茶盏,拧起眉头看向面前的蒙毅:“你再说一遍!”
蒙毅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硬着头皮的小声道:“特战局来报,今日子时,始祖老大人连夜召集三千兵将,于西城门冒雨修筑法坛,天明之后,始祖老大人亲至特战局,命陈局长即刻尽起特战局之力,寻西方教高僧大德入京师作水陆道场……”
陈胜确认自己的确没有听错了,不待蒙毅汇报完毕便粗暴的打断了他:“陈风人呢?”
蒙毅连忙答道:“回大王,陈局长正在指挥特战局精锐,排查京师所有可疑人等。”
“精锐个卵蛋,歹人都摸进家门儿了还一无所知,他特战局是干什么吃的!”
陈胜暴怒的破口大骂道:“即刻召他入宫……算了,去备车驾,我与少君要出宫!”
蒙毅犹豫了一刹那,想劝说陈胜少君身怀六甲,可不敢舟车劳顿……
可面对陈胜少有的喜怒形于色,他话到嘴边,愣是不敢说出口,只得硬着头皮揖手道:“唯!”
陈胜不耐的挥手,命他即刻下去准备。
蒙毅躬身退出偏殿。
陈胜从身前的案几上拿起一本奏章打开,强定心神去审阅,然而还未看进去几个字,便压抑不住心头怒气,一掌拍断王案,怒发冲冠的咆哮道:“秃驴,我誓杀汝!”
此事他用脚指头思考,都能断定此事背后,定然是西方教那些秃驴在耍阴谋诡计!
水陆道场?
西方教?
西方教最近这一两年才披着“佛家”的羊皮开始在九州大肆传道,就连韩非这个法家掌舵人都知之不详,若无人在背后撺掇,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水陆道场和西方教这种专业名词儿去?
而且这一折子大戏,他听第一遍之时便觉得耳熟。
仔细一回想,这他妈不是西游记中西方教忽悠唐太宗那一出儿吗?
动歪脑筋动我家人身上?
他们是真他妈的勇啊!
……
少顷。
两千王廷侍卫簇拥着陈胜与赵清的车架奔出西城门,在一片泥泞的大工地中,见到了正埋头抡铁锹的陈守。
陈守瞥了他一眼,管都没管他身上穿着的龙纹常服,随手从泥浆里抓起一把铁锹就扔了过来,头也不抬的沉声道:“你们来得正好,为父这里正缺人手!”
陈胜将铁锹插进泥土里,抬起双臂让赵清脱下身上的龙纹常服,而后给了赵清一个眼神,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提起铁锹跳进了泥坑。
他一边和老父亲并肩掘土,一边偷偷观察着老父亲的神色:“阿爹,咱家作这水陆道场,是要为谁超度啊?”
然而陈守只顾闷头掘土,似是听不见他说什么。
哪怕是陈胜着重强调了“超度”二字,他都无动于衷。
陈胜垂下眼睑,默默的陪着老父亲掘了好一会儿土后,才加重了语气道:“阿爹,要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您别瞒着儿子,儿子识得许多百家圣贤,无论是什么事儿,咱父子俩一起想办法总比您一人头疼强,这么些年,咱父子俩不都是上阵父子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