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个。”
蒙恬笑着从案头上拿起一份公文,递给季布。
季布上前,双手接过公文,打开细细浏览,而后便失声道:“西北地区审判长?”
蒙恬搁下毛笔,笑道:“吃惊吧?”
“是有点……”
季布沉吟了片刻,正色道:“不过仔细想想,这的确像是大王做的事!”
“不错!”
蒙恬赞赏的颔首道:“不愧是大王的近侍统领出身,觉悟就是比某家高,某家接到这份公文,可是左思右想了许久,才领悟了大王的真意!”
季布想了想,说道:“这是将军追随大王迟了些……说起来,当年我初追随大王之时,曾有幸见识过一件事,至今记忆深刻!”
蒙恬:“哦?说来听听。”
季布说道:“当年陈郡大旱绝粮,大批流民涌入陈县祈活,适时大王令县中官吏于城门施粥赈济流民,却有那狗胆包天的小吏,不但敢克扣大王费劲心力筹措来的救济粮,还敢仗着一身狗皮,在粥棚之中欺压老弱流民至死……此事恰巧被回城的大王撞见!”
蒙恬听得入了神:“然后呢?”
季布轻笑了一声:“大王当着众多流民的面,活烹了那狗东西!适时李相爷闻讯赶来,力劝大王放那狗东西一马,以维护官吏牧民之脸面,都被大王当众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哦,我想起来了,此事就在大王出城为红衣军授旗建军的那一日!”
干干巴巴,没有任何承转起伏的描述。
蒙恬却听得莫名的震撼,好一会才由衷的赞叹道:“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啊!”
他服气,心服口服、五体投地的服气!
人在微末之时,能够感知到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平民百姓的痛苦,这不稀奇。
感同身受嘛,谁都会有!
可处在大王今时今日的位置上,山河在他脚下、社稷在他手中,天下莫不以他为尊、千百年后还会有人高声称颂他名……
身处这样的高位,还能正视那些卑微如蝼蚁、力弱似浮萍的平民百姓,还能将他们的境遇、他们的苦楚,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
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足以称之为圣人!
“那西北三州的公审大会,某家可就要仰仗季将军与众弟兄,鼎立相助了!”
蒙恬郑重其事的向季布揖手。
从官面来说,他在卸任红衣军军团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指挥季布所属的红二军的权力。
“将军见外了!”
季布亦郑重的抱拳还礼道:“此事我红衣军,当仁不让!”
正事结束之后,二人分作帅帐闲聊。
季布:“将军,平西军那边,回话了吗?”
他口中的平西军,指的便是由前姬周禁军改编过来的大汉屯田军团,又因王贲受领大汉平西将军,所以各汉军部队都习惯性的称呼这支部队为平西军。
在大汉北伐之战中,这支大军虽然一直都是作为威慑军力而存在,并未投入到任何战场担纲作战任务,但北伐之战中多有调动这支兵马配合主力军团进行围堵或恐吓敌军。
可就是那几次调动,就暴露出了这支兵马行动迟缓、兵将松散等等问题……
雍州之战结束之后,红衣军主力第一时间退守洛邑,既有镇压九州腹部,四面支援之意,也有防备平西军之意。
蒙恬迟迟未动身返回京师,就是在做整编平西军的工作。
“还是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里来的死样子!”
一说起此事来,蒙恬也是很是郁闷:“要说反吧,看他们这意思,又没那个胆子,可要说令行禁止吧,他们连宋义的建设军团都比不上!”
季布试探道:“要不,我派两个师过去试探试探?”
蒙恬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罢了,大王的意思,还是尽量安抚、整编,能不动兵戈,就不用动兵戈……估摸着,他们也只是心头那口气顺不下去,左右为难而已!”
“他们还顺不下去?”
季布嗤笑道:“当初若不是他们降得太快,他们都已成我们袍泽弟兄的战功了,他们还顺不下去?”
蒙恬装模作样的“啧”了一声,轻笑道:“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少说。”
第四百八十一章 细嗅蔷薇
仿佛雨丝滴落在身上的清凉感,同时从双手、颈后传来。
白起睁开双眼,抬头望向天穹,阴郁的天光从囚车的缝隙间垂落,夹杂着细盐似的雪花。
“下雪了啊。”
他摊开粗粝的手掌,接住几粒细腻的雪花,心头担忧的想道:“也不知道家中的羊圈,可曾休整……”
“老爷子,用饭了!”
一名魁梧的红衣军将领,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钵盂过来,打开精钢囚车下方的送饭口,将钵盂递了进去。
白起接过钵盂看了一眼,就见油汪汪的肉汤泡着小半碗白米饭,上边还漂浮着好几块烹煮得软烂的豕肉。
他不禁苦笑着低声道:“为将者,当与士卒同心同德,老朽乃有罪之身,你莫要与老朽走得太近,致手足生隙。”
魁梧将领爽郎的笑着摇头道:“不会,这是我自己的口粮配给,不违反规定……”
白起张口还欲说,但话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一介败军之将,岂能置喙红衣军军纪?
转而道:“昨日教你《将威篇》,可曾领会?”
魁梧将领连忙回道:“背诵彻夜,滚瓜烂熟!”
白起垂下眼睑,拿起筷子用饭:“是吗?且诵来一听!”
魁梧将领面容一僵,磕磕巴巴的低声背诵道:“武王问太公曰:‘将何以为威?何以为明?何以为禁止而令行?’,‘太公曰:将以诛为威,以赏小为明,以……”
粗粝的大手探出囚车,曲指敲在了他的额头上,随即一阵平静的低颂声响起:“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是赏下通也。刑上极、赏下通,是将威之所行也。”
魁梧将领揉着额头,理不直、气也不壮的低声道:“与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哪有我们稷下学宫的讲授,深入浅出、清楚易懂……”
白起气急,端着钵盂转过身子背对着这魁梧将领:“你走,老夫不想见到你!”
魁梧将领“嘿嘿”一笑,说道:“您老安心用饭,稍后启程之时,我会给囚车撞上挡风的蓑衣……”
他略一犹豫,压低声音小道:“过了钟离县,离金陵可就不远了,您老适当收收您这副倔驴脾性,千万莫要觉得我们千里迢迢押解您入金陵,您就有所依仗,可以去和我们大王拿架子!”
“我们大王从不惯着任何降将,您若敢到我们大王面前求死,他真能赐你一个全尸!”
说到这里,越发小声的说:“就别说是您了,就算是我们大汉两大上将军蒙恬、李信,当初与我们大王装那贞洁烈女的范儿,都叫我们大王狠狠收拾了一顿,你看他们现在多老实,跟俩小媳妇儿似的,我们大王指哪儿,他们打哪儿……”
他是打蟠龙寨就跟着陈胜起事的红衣军老兵了,如今在吴广手下任团长,此番受命押解白起回京师问审,就是在为后续晋升搭桥铺路。
临行之前,吴广曾私底下嘱咐过他,白起乃是员难得的大将,令他多掏掏这老头肚子里的干货,同时戳一戳他身上的傲气。
经过这一路的相处,这魁梧将领真实的领悟到了,这老头的兵法造诣的确很高很高,以他稷下学宫校官班乙等优秀毕业生的身份,都完全望不到顶的那种高。
出于对才能的尊重,他动了恻隐之心……
白起却被他这番含沙射影的粗俗言语给骂得老脸一垮,差点忍不住将钵盂里的肉汤,泼到囚车外的那张大脸上:“狗嘴吐不出象牙,速走,老夫不想看到你!”
魁梧将领也不见怪,转身按着佩剑就要离去,就在这时,囚车中白起忽然又说道:“回来!”
魁梧将领纳闷的看着这老头,这老头人老气性大,以往气到他,他可没这么快消气。
白起放下筷子,郑重的望着他:“老夫且问你,汉王殿下为战死沙场的汉军将士立祠建庙,并奉昔日幽州军与搏浪军之将主孙子、廉颇,入祠为主祭,是真是假?”
魁梧将领愣了愣,旋即看了一眼周遭收拾行装的袍泽弟兄们,心头恍然,旋即纳闷的反问道:“这还能有假?”
白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孙子与廉颇,可是周将!”
大汉为士卒立祠建庙,也就罢了!
虽然乍一听有些荒唐、不合礼制,但汉王行这等开天辟地之举,也不是头一回了,以他那名传九州的爱民如子、视兵将如手足的名声,他干出这样的事,不稀奇!
但将周将也奉进汉庙,那可完全不一样了!
大周可是汉王带着兵马推翻的!
现在你再将周将请进汉庙,那不成了打自己的脸吗?
再者说,有这两位周将端坐汉庙之上,大汉还如何彰显自身的得国正?
你说前朝暴虐无道,活该被推翻。
那你为什么还供奉前朝的统兵大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然而他想不通,魁梧将领比他还要想不通:“这与他们是不是周将有什么关系?我们敬的又不是他们周将的身份,而是他们舍家为国、马革裹尸还的品德与气节!”
“难道他们的品德与气节,不值得敬佩、颂扬吗?”
白起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们再值得敬佩、值得颂扬,他们也是周将啊!”
他精研兵法一甲子,岂能不知道孙子与廉颇的功绩,到底有多高。
可他们的功绩,与他们是否能入汉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啊!
换个说法。
犬戎人与百越人里,难道就没有值得称道的豪杰和英雄吗?
但犬戎人与百越人的豪杰与英雄,与大汉有什么关系?
你之英雄,我之仇寇!
诅咒唾弃尚且来不及,还供奉?
狗都不会朝仇人摇尾巴,做人岂能猪狗不如?
当然,在孙子、廉颇的这个问题上,不至于如此严重。
毕竟这只涉及内战与朝代更迭,而不涉及民族大义与亡国灭种之仇。
但在白起看来,这仍然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
因为这件事,无异于是开一个口子。
而且还是开在建国之初……
往短了说,这会严重打击到无数汉军将士的士气:我们豁出去命和大周的兵马干,你却扭头把大周的将领请进庙里供起来?你拿我们当什么?
往长了说,这会给大汉基业埋下祸根,大汉国力强盛之时或许还不明显,可一旦大汉国力衰落,就必然会有无数人打着大周的旗号跳出来作乱。
白起想不通,雄才大略如汉王,岂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魁梧将领终于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很严肃的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们大王说:‘守土安民乃军人最高天职!’”
“孙子与廉颇老将军,都是守卫华夏、抗击外族的大功臣,这份功绩与他们是不是周将无关,换句话说,就这位老祖宗的功绩,我等战死沙场之后能与他们共处一庙,是我等荣幸!”
“第二,九州内战期间,无论是孙子所率幽州军,还是廉颇老将军所率搏浪军,都未放弃自身保家卫国之责,也未与我大汉王师对阵沙场、生死相向,在我们的眼里,幽州军与搏浪军都是前辈,都是友军!”
白起也终于听明白了,心头感觉到震撼莫名。
他眼中的九州,是五颜六色、一团乱麻。
有着故朝新朝之分、有着南北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