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面不改色,平和的说:“大道理有很多,你或许比我更懂,我就不跟你掰扯了。”
“既然你要聊些朋友间才能说的话,那我就跟你聊些只有朋友间才能说得话!”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那我呢?”
“你口里心里都是天下、是汉家儿女,可曾替我想过?”
“我不觉得我有多大功劳。”
“可寻常百姓家,儿女成家立业后,老父亲也还能卸下担子、歇一歇吧?”
“那我呢?”
韩非看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没说口的话,在他心底轻轻响起:‘若没有这天下、没有数千万汉家儿女牵绊,只怕你早找你家大姐去了吧?’
这句话像是疑问,可在他的心里却又无比的笃定。
事实上,早在很多年前,他见到陈胜任由自己老去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陈胜不想活了。
或许。
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对于活着的人就是一场毁灭性的巨大灾难。
有些人,在灾难中死去。
有些人,余生都是残骸。
第五百八十一章 君主立宪
韩非来之前,已经组织好了一大通劝解陈胜的道理和言语。
可此刻面对陈胜这句‘那我呢?’
可此刻面对陈胜这副苍老还独臂的模样。
那些劝解的道理、那些劝解的言语,他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们毕竟是好友。
韩非终究还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准备如何做?先说来我参详参详……”
陈胜一听便知道韩非松口了,虽然依然未应承他任何要求,但肯让他说、肯听他说,就已经是极大的进展了!
这厮暗地里可是一直撺掇群臣巩固皇权、加强皇权来着。
“你别这么紧张,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急!”
陈胜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缓和了一下气氛后,缓缓说道:“我将我想要更改的国体制度,命名为君主立宪制。”
“君主立宪制与我们当前的国体制度差别有点大,但最大与最关键的区别,其实只有两点。”
“第一点,就是你们法家所设想的法治最高境界‘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国家宪法至高往上,纵是人皇也不能触犯、纵使是人皇触犯也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一点,你比我更熟,我便不再赘述。”
“第二点,人皇与宗室将与将拓土王与开疆侯一样,只作为荣誉的象征存在,而不再天然拥有对国家的所有权和执政权,往后国家的所有权当归于全体汉家儿女共同拥有,执政权则交由执政官与各级臣工共同执掌,就像这些年一样,大家各司其职、合力处理好朝廷的政务。”
“至于执政官与各级臣工,则由国朝科举统一选拔,再交由全体百姓共同决意能否晋升、谁人晋升。”
“打个比方,上一任扬州牧卸任了,国朝要选拔新一任的扬州牧,那就由国朝拟定几个德才兼备的候选人,将他们的功勋和擅长都罗列清楚,号召所有扬州百姓一同投票,决定最终由谁人出任扬州牧,并且在其执政过程当中,所有的基础政务都要对外公开,接受全体扬州百姓的监督,一旦有超过半数以上的扬州百姓觉得,这个州牧能力不够、德行不足,那他就该从州牧的位置上滚蛋了。”
“我可以再兼任执政官一段时间,给大家一点适应的时间……两年,怎么都该够了吧?”
陈胜边想边说、语速极慢,努力在既能说服韩非赞同君主立宪制与又能介绍清楚君主立宪制之间,寻找平衡。
若是可以,他当然也想一步到位,直接干到共和。
可他的经验告诉他:领先时代半步是天才、领先时代一步是疯子……
不是他自大,他要敢现在就宣布不做人皇了,从今往后大汉都没有人皇这玩意儿存在了,整个大汉都得大地震,至少得有百万汉家儿女涌入金陵,用各种不理智的行为“劝”他谨言慎行!
但即便是他已经很克制了,仍旧听得韩非是又惊又喜、喜忧各半。
他喜的,当然是陈胜并没有企图直接撂挑子跑路,而是依然保留了人皇的存在,并且还肯再兼领执政官一段时间。
所以说,上位者你不能看他说了些什么,你得看他都做些什么。
比方说,有的人口口声声说着“那我呢”,但暗地里其实比谁都放不下汉家儿女们、比谁都舍不得汉家儿女们。
这可能就是父爱无言吧!
至于‘两年’什么的,韩非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听见!
就如同他松了口,陈胜就觉得有机可乘一样的。
陈胜这厢一松口,韩非同样觉得有机可乘!
两年就想跑路?
别说门,窗户都给你焊死了!
至于他惊的,当然是陈胜所说的“人皇犯法与庶民同罪”,以及让全体汉家儿女来决定官员晋升这两件事。
前者。
如果说他先前说会被人戳脊梁骨、掘祖坟,只是朋友间的戏言。
那么现在,他真有种心惊肉跳之感了!
陈胜是什么人?
在所有大汉儿女眼里,他是完人、是圣人,也是至亲、至友,人人都尊敬他、人人都爱护他,甚至他纵兵屠杀了孔雀国几百万人,举国上下都只称赞他‘陛下挥剑的姿势真帅’!
把律法凌驾到陈胜头上?
他敢保证,他今天把这条消息公布出去,要超过七天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还没有被汉家儿女们给他找齐,都算他家祖宗们埋得隐蔽!
后者……让全体百姓来决定官员的晋升?
韩非仿佛已经看到了,铁板一块的大汉百姓们,分裂成无数个阵营,彼此攻讦、彼此争斗的画面。
仿佛已经看到了,官吏们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操纵民意、玩弄权术,官场腐败、民生艰难的画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井井有条的大汉,变成一团乱麻、各自为政的画面……
每一个画面,都令他感到头疼、感到害怕!
就见他脸色阴晴交织的闪烁了好一会儿,最终定格在了一脸浓重的忧色:“我知道你心意已定,很难劝得动,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考虑好了吗?你确认你付得起这个代价?你确认大汉付得起这个代价?”
陈胜放下茶盏,鄙视道:“你别动不动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好吗?有问题就提出来,我们一起分析、一起解决,我又不是一根筋的倔驴,难道真行不通我还会头铁的凑上去撞个头破血流?”
“那好!”
韩非听言正了正坐姿,正色道:“我们一条一条来!”
“第一问题,你想彻底推行法治,我自然是举双手双……反正就很赞同,但你要将律法置于人皇之上,恕我不能赞同、也不敢赞同!”
陈胜:“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我觉得是你的思维角度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将律法置人皇头上,对我是一种威胁而不是一种证明呢?”
“如果以证明我也是个遵纪守法的优秀大汉百姓为宣传口径,是否更能说明律法的重要性?我都不能例外,那以后的人皇,凭什么能例外?谁又会答应他例外?”
“即便是我的子孙,我也希望他们的脑子里都能有‘触犯法律就得承受相应的惩罚以及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念头,而不是仗着自己家里有人皇,就肆无忌惮的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这没错吧?”
韩非听后,下意识的看了看这间朴素的木工房,顿时觉得他说的说法,的确很有道理!
身为人皇,理论上讲,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事实上,他这些年除了对外族的手段酷烈了些以外,他的确没有任何奢靡的享受、以及仗着皇权胡作非为的恶劣行迹,他甚至连出宫吃碗面,都从未忘记过给钱!
这样的德行,即便是让最严酷的司法吏来鸡蛋里挑骨头,也绝难在他身上也找出任何的违法之处……
而且从‘用律法证明陛下是个完人和圣人’的宣传口径去宣传此事,那自己祖宗十八代的祖坟,也的确是可以保住了!
“那么第二个问题!”
韩非没纠结,径直往下说:“你觉得将官吏的升迁,都交由百姓决定,将官府的政务,都交由百姓监督,这真的合理吗?你就不怕百姓们最后选上台的官吏,都是些只会花言巧语、声色娱人、玩弄权术、操纵名义的草包?进一步导致官府威信扫地?”
如果韩非还是当年那个只会读书,满心都是理想与大志的韩非,他定会为了陈胜这个说法拍案叫绝。
可他毕竟已经是为官二十载的老吏,对于官场、对于政务、对于人性的理解,都已今非昔比。
他清楚陈胜所说的规则里,有多少可以利用的漏洞,又有多少可以运作的空间。
所以即便这个规则乃是官场理想化的结果,他依然大力反对!
陈胜毫不犹豫:“不担心啊,他们自己选上去的人,当然得他们自己承担后果!而且我相信,初时或许会有如你所说的草包穿官衣、官府威信扫地的情况出现,但百姓们被骗过几次后,总会学聪明的!”
韩非听后,总觉得眼前这个陈胜是不是脑子被佛祖打坏了,忍不住道:“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你当真清楚那些草包,坐上一地父母官的位置、坐上六部大吏的位置,对民生、对社稷,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吗?”
潜意思的就是:现在由朝廷挑选、任命官吏的模式不好吗?为什么要去淘神费力的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陈胜沉吟了一番后,徐徐说道:“我们或许可以将国朝比作孩童,而我们这是这个孩童的家长。”
“孩童在还很小、对世界的了解也很有限的时候,的确是需要父母去帮忙规避一些可能会伤害到他们的事物,比如触碰明火、比如涉水,再比如触碰锋利的刀剑等等。”
“因为这些事物,是有可能会危及到孩子性命或毁伤孩子躯体,孩子不懂事,帮他规避掉这些不好的事物,是所有做家长的责任。”
“但也有一些事物,是有一定危险,但家长却不能去阻止孩子去触碰的,比如学走路会摔倒、比如学吃饭会噎。”
“甚至等到孩子再长大一些后,连明火、深水,以及刀剑这些依然有可能会危及到他性命的事物,做家长的都不能再禁止自己孩子去触碰,因为他不能在你的羽翼下过完这一生,他的路还很长,他必须要学会这些生存技能,长大后才能独立、才能成家立业……”
这些话,或许能用一句“因噎废食”来概括。
但若用因噎废食来形容,难免会词不达意。
陈胜说得繁琐了些。
但韩非从他的话中,不单单只听出了陈胜对此事的决心、此事的重要性,还判断出了此事在陈胜心中的地位。
他思索了许久,也没思索处此事重要在哪里,又必要在哪里,只得开口道:“你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百姓们却不见得能理解你的好意!”
陈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感慨的说道:“短时间内他们或许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终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曾经有过一群人,拿着刀剑去将本该属于他们的权力取了回来,交还给了他们……就够了!”
韩非听不懂他话中的感触,但这并不妨碍他被陈胜这番话激得热血上头、头皮发麻。
连他自己都曾以为,他已经是个世故的冷血老吏了……
他忍不住苦笑道:“你还这么擅长蛊惑人心,当年被你忽悠着给你当牛做马二十余载,今日又被你忽悠着去给你当变法先锋……这辈子撞你手上,我算是倒了血霉了!”
陈胜哈哈大笑:“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是提携你跟我一起进史书呢,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搁这儿发牢骚,也就是我能容你这副犟人脾气,换个帝王,你坟头的果树都该结果了!”
韩非:“那倒是省事了,总好过当牛做马还遗臭万年……好了,少扯淡,直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陈胜端起已经冷却的茶盏喝了一口,不疾不徐的说道:“明日朝会,我将重新启用你为总理大臣,位比尚书令,受人皇令专司负责变法改制之事,保证皇权能平稳的过渡到执政官手中。”
“重点有两处。”
“第一点:是梳理朝廷各级官府的职权,该削弱的削弱、该加强的加强、该改制的改制!”
“比方说,三省就该削弱乃至就地裁撤,六部就该适当加强,锦衣卫也该就地改制……”
“总之就一个中心思想:往后不应该再存在任何为人皇服务的特权机构与特殊权限!”
“第二点,是盘点国家资产,仔细分辨分辨,看哪些产业是该由国家继续控制的,哪些产业又是该交还给地方政府的,哪产业又是该拆分了交还给百姓的。”
“长宁宫作为我的私产,晏清殿可以继续租借给执政官主持政务……听清楚,是租借,要给租金的!”
“往后宫内所有侍卫、谒者、宫人的俸禄,都不再走户部,我自己会给他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