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早前就有密约,当前的局面,江东郡的半个东线都要江东左军来支撑,林缚硬要将鹤城占过去,张晏也没有办法阻挡。
“御守疆海,下官责无旁贷也,”林缚说道,假装无意的提起苗硕来,说道,“下官在嵊泗时,内常侍苗大人也如此勉励下官,曾许奏请万寿宫出银六千两捐为江东左军的军资。下官也不知宫中的规矩,是不是婉拒为好?”
听了林缚这话,张晏果然是眉头一凛,但转念间又恢复如常,笑道:“苗硕有这心意,林大人怎么能推却?再说虞东也要依仗江东左军守嵊泗,拨些毛是应该的……”
“既然张大人这么说,苗大人那边我就不拒绝了。”林缚说道。
张晏见林缚倒不像是装糊涂,心里反而有些疑惑了,便说道:“江东左军此役守土有功,歼、俘寇兵盈万,郡司赏之,本官就不多嘴说什么;此外林大人护盐有功,本官将专奏圣上,为林大人请赏……”
“这个,这个,下官怎担当得起?”林缚诚惶诚恐的说道。
“这是应当的,”张晏说道,“太祖皇帝曾言,赏罚不分明,何以立国?先帝用本官治盐事,曾言盐铁使亦为两淮之耳目爪牙,圣上也以此语送我。为林大人请功,实是我尽耳目爪牙的本分……”说到这里,张晏微微的笑了起来。
“下官愿为张大人之爪牙。”林缚恬不知耻的讨好道,心里却想皇上有意迁都,不可能将准备之事都托付岳冷秋,内侍省说不定会形成“南张北郝”的格局。
林缚的话似乎令张晏很受用,他又说道:“盐银每半年押运入京一回,眼见又是押运之期,然而济南民变,危及燕南,路途险阻,眼下只能走海路进京了,本官能将运银之事托付林大人否?”
“为朝廷效力,岂容推辞?”林缚说道。
“……”张晏微微一笑,说道,“运银不比运粮费事,脚钱不会太多,但也不会让林大人白忙一场,脚费计三万两若何?”
“为朝廷效力,哪里能讨脚钱?”林缚虚伪的推辞道,心想张晏出手果然比苗硕要阔绰得多,也不屈他将苗硕六千两银子事主动捅出来。
“皇上也不能差饿兵啊,林大人不要推辞,”张晏笑道,“我虽为朝廷掌盐事,但所得盐银一分一毫都为官家所有,本官不能学苗硕不经奏准就私助军资,还望林大人能谅解。”
张晏笑里藏刀,既给了好处,又不忘警告内臣、特别是跟皇上不是一条心的内臣私交统兵大臣是大忌之事。
林缚诚惶诚恐的说道:“下官糊涂得很,这里面的分寸竟然没能想明白,还要张大人提醒。苗大人那里,下官一定严辞拒绝。”
张晏也不管林缚此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再说这事,眼睛看向鹤城司都监宋小波,说道:“鹤城匪事已靖,大丰、射阳盐区煮盐所需草料,便要依仗你了……”
寇兵月余吃喝拉撒都在塞中,塞中异味扑鼻,也应亏天寒不易爆发疫病,不过没有处理也无法住人,张晏便借要北上巡视盐事,连夜就离开鹤城。
应付张晏,林缚倒累了个精疲力竭,不过收获也不少。
“皇上对有拥两帝之功的梁太后及梁氏的防范之心未减,崇州夹于两淮盐区及虞东宫庄之间,倒也有左右逢源当墙头草的机会,”文士装扮的宋佳今日一天都在林缚身边,她身材颇高,脸上抹了些炭粉,倒像清俊的谋士,身材略娇小的小蛮却像个跟班的小厮,只是声音娇嫩很难掩饰,闷了一天没有吭声,随林缚回营帐后,宋佳稍放肆一些说话,论及内廷之事,也没有什么顾忌,说道,“若是短时间里,中原民乱不能剿平,南北阻绝,便是岳冷秋不受萧涛远牵累,也会给削权。程余谦无能之辈,论资排辈才坐上江宁兵部尚书职,要是皇上是明白人,任顾悟尘总督江防事,既使之节制江东左军,并将江宁水营之兵权授之,才是制衡笼络之道。”
王成服也跟着到林缚的营帐来听训示,他识得宋佳的女人身份,只当是林缚心爱的宠妾,听她进营帐就如此议论,微微色变,不知道要是听下去好,还是先找个借口离开一下。
林缚手指醮了醮冷茶,在桌案上写了三个字给宋佳看,宋佳愣怔片刻,敛眉思虑起来。
王成服心里想知道林缚到底在桌上写了哪三个字就能令这个女人收口,不过他知道自己这时还不到知悉机密的时候,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等候吩咐。
“听说你妻、子都接到崇州来了,我忙于军务,也无暇关心,成服可不要怪我疏乎了。”林缚跟王成服说道。
“大人恩义,成服永世不忘。”王成服移走到堂前跪下说道。
林缚说道:“该是用军功替你洗去罪名、让你正式出来做事的时候了——我会直接奏请朝廷在鹤城、江门、九华设三巡检司并置军寨,以利防战之事,置巡检、校尉,鹤城巡检的责任最重。除修造城坞、河段清淤、屯田积粮、安置民户等备战诸事,还要负责替鹤城司督运草料以供盐区煎海煮盐之用,不知道我能否信任你?”
“成服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成服叩头说道。
“起来说话吧,”林缚说道,“除江门驻军外,我在鹤城暂时派赵豹率一哨武卒驻守。赵豹与你也熟,他年纪还小,诸事受你节制,若有事争执不决,派人到崇城请示也快。设巡检司非一天两天能成,你先帮着宋小波将鹤城塞收拾妥当,把运草北上的事先续起来。鹤城并不缺草,只是困于运途艰难。盐区收草,一围一钱,草场户赖之无以为生,遂困苦异常。我会额外给一围草补贴一钱,这样便有财力雇更多的车船骡马运草,节约人力,以解草场户之困,你就先做好这个事吧。”
林缚与张晏密约是由江东左军负责每年督运七百万围草北上。七百万围草,一围额外再多补贴一钱,也就不到六千两银子,林缚就不信面积几乎与崇州相当的鹤城草场一年就多整不出六千两银子出来。
林缚实际的想法是诱导大丰、射阳盐区逐步的改煮盐为晒盐,这样就无需再从外界补充煮盐所需的燃料,鹤城草料也能大片的进行开发,种粮种棉,都是大利之事。
他这时候弃苗硕而投张晏,就是因为张晏是能影响到这件事的关键人物,苗硕是没有用处的人。
第124章 冷月如眉说骨肉
鹤城事初定,林缚便动身回崇城去,把曹子昂留下来收拾残局。
路途湿渍,天倒是收晴了,冷月如细眉,当空照下,照得湿路如铺霜雪。林缚困意泛起来,钻进马车倒头便睡。
诸军都留在鹤城休整,仅赵虎率百余亲卫精骑护着马车趁夜南行,因惜战马,行速并不快,蹄声在冷寂的夜里,额外的清晰,偶尔惊起附近村庄里的犬吠此起彼伏。
车厢里,林缚只将甲衣解去,车厢狭小也伸不开手脚,蜷身而卧,微微打着酣,小蛮坐倒是坐着,更像只小猫似的蜷在林缚怀里,胳膊肘也随意的撑在林缚的宽厚肩膀上打瞌睡。
宋佳坐在车厢一角,车窗子掀开一角,有些微月光透进来,车厢里的情形倒也隐约看得清楚,只觉林缚的睡姿完全看不出平日他叱咤风云的样子。
昨日过来时,只与小蛮坐车里,还觉得这车宽敞得很,林缚挤进来,宋佳顿时狭仄起来,便觉得腿脚都动弹一下也不方便,坐久了便觉得发麻,腿伸直了,就要挨到林缚的身上,看到小蛮如此随意的依在林缚的怀里,便觉得羡慕。
虽然在别人眼里,自己是林缚私藏的庞姬无疑,但是宋佳不想轻贱了自己,让林缚轻易就得了自己的身子,美眸透过掀开的窗帘子一角,看月下的田野,心里想起林缚天黑前在桌上写给自己看的三个字。
封宁王?
宋佳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封宁王对当今朝廷来说是一剂猛药,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宁为南都,王气蕴养之地,轻易不封王藩,两百余年来,仅封三位宁王,除太宗皇帝先为宁王后为太子继承帝位外,另两位都没有得善终。
当今皇上曾有独子幼时骑马折颈而亡,之后一直都没有子嗣生养,遂东宫无主,使内廷因此而暗流涌动。如今先帝德隆帝二子燕王、鲁王因王藩受挫,暂居燕京,更使得无数人猜测当今皇上要从两个侄子里选一人立嫡。
德隆帝崩殂时,二子年幼,朝廷局势不稳,遂传位给自己的弟弟。当今皇上是从德隆帝手里接过帝权,今日无子嗣可立,从兄长子嗣选一子立嫡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朝野有这样的猜测也正常得很。
只是当今皇上才年过四十,进劝立嫡无疑是诅咒皇上今生无子,遂朝野徒有猜测,却没有什么动静。
若是燕鲁二王选一人移藩江宁改封宁王,为立嫡之事铺路,一可以打消朝野为立嫡之事的无限猜想,二若是皇上日后生下子嗣,也有挽回的机会,第三则可以更一步的为迁都之事铺路,将渐重的江东权势始终掌握在元氏子弟手里,不使外臣有进窥帝权的机会,实是一石三鸟之策。
当然,这样做也有隐忧。
封宁王隐为立嫡以经营江东,必然要加重宁王的权势,非一般王藩能比,一旦皇上有子嗣生养,宁王就成了尾大不掉之患,可能成为日后的隐祸。
宋佳胡乱想着,不知道林缚有这样的想法,是他自己所想,还是汤浩信、顾悟尘或是李卓等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想来想去,宋佳也无法确认一定会立宁王,身疲心乏,依着车厢角壁沉沉睡去。
马车到紫琅山东衙才停下来,已经是破晓时分,宋佳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林缚的大脚上,姿态十分的不雅,而小蛮更像一只小猫似的趴在林缚的胸口,偏偏还将腿搁在她的腰上,三人便如此挤在狭窄的车厢睡得烂熟。
宋佳美脸微烫,不动声色的坐直腰整理裙衫。宋佳一动,小蛮便醒了过来,睁开惺松的睡眼,车厢里暗得很,也没意识到马停下来,换了个姿态,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式睡去,这时候车厢外有人轻叩而唤:“到东衙了……”
“哦,”林缚这才翻身坐起来,吩咐车外的赵虎,“让大家都去休息吧。”
宋佳这才知道林缚原来早就醒了,却不惊动自己,是世间男子难得的温柔,脸更是烫得厉害,待外面的亲卫精骑散去,才跟林缚下车来,小蛮还是渴睡得厉害,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林缚的胳膊上,恃宠娇憨的样子实在让人羡慕。
东衙今夜是李书义守值,天时还没有到众人进署办公的时间,林缚下车来,便看到林梦得、李书义、李书堂、胡致庸、陈雷等人一齐从院子里走出来,问道:“什么事情让你们天不亮都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