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热的年代 第145节

  周学熙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道:“说是我的朋友,倒不如说是北洋的朋友更好一些。走吧,先回去吃饭,我的任务算是结束了,倒是有胃口好好吃上一顿了,这里的厨子可比你们军中的伙夫手艺好太多了。”

  在周学熙离去后不久,张云荣很快就引了两个年轻人进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是一身西装革履,却又同留学生们的文质彬彬不同,看上去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吴川招呼了两人坐下之后,其中的一名年轻人还是有些情绪的向他请求道:“我们从南洋过来,就是为了参加革命的,为什么您又要让我们返回南洋去?”

  吴川瞧了黄仲英、章四顾两人一眼,方才说道:“南洋华侨对于中国革命的贡献已经够大的了,不管是过去多次为革命筹集资金的行动,还是亲自归国参加革命而牺牲的烈士,都已经证明了南洋华侨对于祖国的忠诚。

  是的,中国革命需要大量的资金和忠诚于祖国的年轻人的鲜血,但是革命并不仅仅包括和敌人在战场上面对面的厮杀,革命还需要拥有大量的资源去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从而确保再也没有敌人敢踏上我们的国土向我们开战。

  南洋丰富的资源,正是建设国家所亟需的,比如橡胶和石油都是国内所无法生产的。相比起你们在国内战场上的作用,党认为你们在另一个战场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那就是在南洋的经济战场上,统合起华侨在商业上的力量。”

  黄仲英、章四顾来东北还不到一个月,其中半个多月还是在军校中接受培训。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喜欢上,富有朝气的共和党人、英姿勃勃的革命军、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普通民众,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中国。可就在他们想要投入到这样的中国革命当中去的时候,吴川却要求他们返回南洋去,这就让他们心中有所抵触了。

  只是在吴川的再三强调下,他们终于还是服从了这位党主席的命令。吴川虽然知道这两位年轻人在思想上并没有完全想通,但缺乏时间的他也无意再去开解两人,而是直接向他们吩咐了任务的注意事项。

  “整合南洋华侨的社会资源和商业力量,这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按照你们提供的消息,南洋大约有近80万华侨,分布于南洋群岛之上。虽然华人在南洋掌握着种植园和小商业,但是却不能进入到石油产业和白人所独占的垄断性行业当中去。

  可以说,华人在南洋虽然掌握着一定的社会财富,但却又无法和白人相抗衡。在政治上被白人殖民者所歧视,经济上则为土著民族所嫉妒的那么一个群体。

  这也就意味着,当土人和白人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时,华人往往就是那个被丢出来平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

第393章

  吴川一边回想着这些日子所收集到的关于南洋华人的资料,一边和两人解说道:“…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完成,华商从数百年前就在东南亚建立起来的贸易网络核心产品,中国的初级产品和茶叶、丝绸等特产已经逐渐失去竞争力,取而代之的是以西方工业为基础的廉价工业制成品。

  也就是说南洋华商的经贸活动已经不再依托于中国经济的传统贸易商人,转向成为了替欧美各国销售工业制成品的中介商和零售商。但是在中介贸易活动环节的端口-进出口批发业,承载支柱-航运业、金融业等领域,华商却难以占据一席之地。

  比如荷印殖民政府就明确用法律禁止华侨从事大批发商生意,确保了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对外贸易进出口业掌握在了欧洲人的控制下。

  西方的进出口大商行把货物赊销给缺乏资本的华商,华商再收购当地的农副土产,转售给进出口商行,通过其中的差价来清偿债务。

  虽然有少数华商或华商世家为荷印殖民政府服务,承包了税收、专卖品及鸦片、赌博业、当铺业等专营行业,从而积攒了不小的财富。但终究不过是凤毛麟角,难以同大量华商所投身的中介和零售商生意相比。

  但是在南洋殖民地政府的严格控制下,南洋华商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劳动创下了不小的奇迹。今日华商几乎控制了南洋10%以上的大米产业和28%左右的甘蔗制糖业。巴城的黄玉昆,三宝垄的黄仲涵都是南洋出了名的富豪。”

  吴川突然停下了对于南洋华商的夸奖,看着面前的两位年轻华侨严肃的说道:“但是,这些华人虽然依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吃苦耐劳获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可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又何尝不是当地原住民眼中协助殖民者剥削他们的帮凶呢?”

  黄仲英、章四顾都大吃了一惊,正想张嘴为南洋华侨解释的时候,吴川却伸手示意他们安静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说南洋华侨的财富和压迫土人并无关系。但今日的现实就是,在南洋这片土地上,最大的财富归于了欧洲人,小头则落入了吃苦耐劳的华人手中,只有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两手空空。这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否认吧?”

  “可是,我们华人的财富都是没日没夜的苦干和节俭才积攒下来的,南洋华侨虽然有那么一些发家致富的,但大多数华侨也只是在种植园做苦力或是不惧艰险的深入南洋各处做些小生意而已,许多人甚至一出洋就再也没有回去家乡了。那些土人只看到了华商的财富,却没有看到华人都在吃苦啊。”

  黄仲英终于忍耐不住情绪,向着吴川进行了反驳。吴川却毫不变色的说道:“对于土人来说,他们只是想要为自己的不幸找个仇恨的对象,并不想要研究华人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欧洲人手中掌握着殖民地的政权,又有着强大的武力,土人就算怨恨也不会表现出来。但是华人就不一样了,你们始终把自己当成和土人不一样的外来者,手中又没有武力,在政治上又为欧洲殖民者所歧视。土人把愤怒发泄在你们身上,难道欧洲殖民者还会出手制止吗?

  南洋华侨这300年来,被欧洲人屠杀了一次又一次,我想你们总要汲取一些教训吧?总不能每次都被人当作猪羊屠宰吧?”

  黄仲英终于沉默了下去,章四顾则鼓起了勇气向吴川说道:“所以我们才想着祖国能够强大起来,给我们这些海外游子以保护。就像日本政府保护日本侨民那样,要求荷兰东印度政府在法律上废除对于我们华人的歧视。”

  吴川思考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荷兰人在1882年制定的法律条例第101条中,将东印度群岛的居民分为了四个等级,一等欧洲人,二等荷兰后裔,三等和欧洲人同等待遇者,四等原住民同等待遇者。华侨属于第四等居民。

  1102年,殖民地政府修改此项法令,制定了宪法第123条规定,把东印度群岛居民分为三等,一等欧洲人,二等荷兰后裔,三等东方外侨。日本侨民和泰国侨民享有和欧洲侨民的同等待遇。

  作为三等的华侨,火车只能坐三等车厢,看电影和足球只能买站票,服装也只能穿唐装。还有特设的华侨警察裁判所,可以对华人随意逮捕、定罪。确实是令人愤怒的种族歧视条款。

  我知道在东印度群岛上居住的华人一直希望能够修改这条法律,可今年五月满清政府和荷兰修订领事条约时,但是并没有让荷兰人放弃这条法律。我想这也是海外华侨支持革命的理由,因为这个无能的政府根本保护不了国人。”

  吴川的述说让两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倒是没有想到吴川居然对南洋华侨的境遇有了这么深入的了解。于是两人不由期待着,吴川能够给出一个接触南洋华人痛苦的方案来。

  吴川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一边慢慢对着两人说道:“之前我已经对着你们说过,南洋的华侨虽然人数众多,也拥有着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南洋华侨的地域之见和各自为政,使得南洋的华商始终没有结成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商业团体,所以始终为欧洲殖民者所制。

  我希望你们这次返回南洋,首先就从航运业和金融业开始,把南洋各地的华商和祖国的建设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一个具有一定资本和影响力的商业集团。也只有把南洋的华商事业统合起来,我们才有这个本钱和欧洲资本、日本资本进行抗衡。

  在经济上统合南洋华商的力量,不过是第一步。我们终究是革命党,在建立了一个经济基础之后,必然是要为南洋人民的解放事业予以支持的。对于你们想要的,让荷兰人、英国人放弃对于华人的歧视,赢得和欧洲人、日本人、泰国人一样的地位,我认为是不足取的。”

  黄、章两人听到了吴川的否定后,一时愕然的说不出话来了。吴川却毫不迟疑的说道:“我们应该要求的是,彻底废除荷兰殖民政府对于有色人种的歧视,而不是仅仅谋求华人自己的解放。

  我想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荷属东印度群岛的人口差不多接近2000万,不仅是英属马来亚人口的十倍之上,也远远高于菲律宾群岛的人口。也就是说,如果能够让整个荷属东印度群岛的人民获得了解放,那么几乎也就等于解放了整个南洋殖民地。

  而华人在这2000万人口中,不过占了1%的比例。你们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让荷兰人对你们网开一面是不可能的,因为华人的力量在荷属东印度群岛上并不能动摇荷兰人的殖民统治。你们想要获得祖国的帮助,就像日本政府帮助日本人那样,这个想法虽然看起来很合理,但我不得不说,这是个糟糕至极的主意。

  先不说我们推翻满清的统治之后,还要应对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没有二、三十年的建设,恐怕是不可能有力量向海外伸手的。光是南洋华人把自己同本地土人脱离开去,屈服于欧洲殖民者对于有色人种的等级划分,就是个把本地土人的怒火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蠢主意。

  荷属东印度群岛上的华人对于这一问题越是纠缠,就越是在告诉群岛上的原住民,华人和他们不是一伙的,而是同白人一伙的。你们这就是在替荷兰人吸引土人的怒火,也是在为自己招来再一次的屠杀事件。在荷兰人的放纵下,几十万华人要如何去应付数千万土人的怒火?”

  在吴川的警告下,原本还对不能留下参加革命的黄、章两人终于色变。他们虽然把自己视为中国人,但是他们的家人、亲属却大多在南洋各地,这一刻真是让他们感受到了不安,想着尽快返回南洋去警告自己的亲友了。

  黄仲英这才真心诚意的向吴川请教道:“那么主席您有什么解开南洋华人困境的主张吗?我们此次回去必然会把您的告诫传达给各位华侨领袖,纠正之前我们犯下的错误。”

  吴川沉默了片刻后对两人说道:“我想你们这些天来已经有接触过马克思主义了,也看过共产党宣言了。那么我想说的是,共产党宣言的内容概括起来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

  我以为,今日南洋华侨的困境正适合于借用这样一句话。南洋华侨想要解除自己被白人殖民者歧视的处境,那么你们就必须先去解除那些一直被白人殖民者所歧视的原住民的处境。当数十万华人和数千万原住民站在一起的时候,瑟瑟发抖的只有那些白人殖民者。

  想要做到这一点,我以为南洋华侨第一要积极参与政治和军队,也许一开始那些白人殖民者会拒绝给予华人这种权力,但是当原住民的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他们除了依靠华人之外,就再无可以依靠的对象了。

  第二华人要去亲近那些原住民,南洋群岛上的原住民并不是属于同一个民族。华人应当出资替南洋各民族寻根溯源,为他们寻找自己的语言、历史和特有的文化。在支持南洋各民族对抗白人殖民者的同时,华人应当以本地民族之一的身份,加入到这个民族大联盟当中去,而不是把自己当成外来者。

  不管是荷兰东印度群岛,还是英属马来亚,或者菲律宾群岛,都是白人殖民者用武力黏合起来的地理名词,从来不是一个政治实体。赶走了白人殖民者,不是让其他大民族继续欺压当地的小民族,而是为了恢复各民族的独立,让每一个民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包括华人在内…”

第394章

  午后,梁廷栋和邓觉民将吴川送至了俄国人控制的宽城子车站。望着吴川正要登上车厢,梁廷栋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声问道:“主席,你说我们的革命会成功吗?”

  吴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就放松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来过了,我们见过了,我们努力过了,难道还不够吗?我们能不能成功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民知道,什么才叫做革命。”

  吴川说完之后,就转身干脆的上了车厢。早就发动起来的蒸汽机车,在车厢门被关上后就传输出了动力,车轮缓缓转动了起来,带着吴川乘坐的车厢向着北方而去了。

  梁廷栋一脸严肃的望着列车开动的身影,直到列车成为了视野中的一个黑点后,他才转过身来向着身旁的邓觉民说道:“过去这几天,革命卫队的保卫工作和肃谍工作都做的很好。不过接下来,我希望你们把精力分一部分到一项新工作上来。”

  邓觉民大感兴趣的问道:“什么新工作?是吴主席交代的吗?长春支队一定坚决完成党所交给的新任务。”

  梁廷栋不紧不慢的说道:“严格的来说,主席只是给我提了个醒,但我觉得有必要加以预防。在本次迁移战地居民和打击亲日破坏分子的过程中,我们购买了不少土地,也没收了不少浮财。这是党和革命委员会为了保卫革命不得不做出的断然之举,并没有什么可被指责的,哪怕在实施过程中我们的工作人员犯了些错误。

  但是,也有这么一些人,借着革命委员会所颁发的政策和他们手中所拥有的权力,肆意扩大打击范围,迫使一些地主和平民把自家的土地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他们个人或他们的亲朋好友,损坏了革命委员会和党的声誉,这却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

  另外,即便有些党员是以公道的价格为自家购买的土地,主席和我都认为是一种不妥当的行为,和党的宗旨是违背的。因为我们是一个革命党,不是大地产者的乡村俱乐部。我们打倒那些乡绅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党员取代他们。

  所以,我要求你执行的新任务就是,调查最近这段时间土地产权转移中有没有出现以权谋私和不正常交易的案子。对于那些违背了革命委员会政策的党员和委员们,我们要进行有力的惩戒,以防止这些蛀虫腐蚀了党和革命委员会。

  至于那些采用了合法手段并购地产的党员和委员,对于非党委员我们要进行善意的告诫,对于那些党员则要求退回地产或强制他们退党。革命卫队能否把详细的资料调查清楚?”

  邓觉民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回道:“绝不会有问题,请给我一周的时间。”

  梁廷栋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下来,一边向着车站外走去,一边同他说道:“我给你两周时间,现在你手中最重要的工作,还是甄别那些胡子的政治背景,不能让日本人的奸细混入到我们的部队中来。那个什么阿菊,询问出她的来历了吗?”

  邓觉民一边跟上,一边也稍稍放松的说道:“我们现在手中的资料显示,她是前马贼杨大新的妻子,外号小金凤,日俄战争中撺掇着杨大新多次袭击了俄军的后勤线。杨大新死后,她就掌握了杨大新留下的土匪团伙,但是在她嫁给杨大新之前的历史一直都是不清楚的。

  这个团伙中有些人怀疑,杨大新的死和小金凤不无关系。但是因为她拉拢了团伙中实力靠前的几位头目,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量的日械,所以一直隐忍着。这次小金凤突然带着他们来投奔我们,他们认为这就是一个翻身的机会,向我们出首了她过去几年中和日本人勾搭的行踪。

  我们拿着她的照片去了长春满铁附属地的几处日本妓院,据说是她过去几年的落脚点。结果有人认出,她所接待的常客并不叫他小金凤,而是称她为阿菊,她不仅精通日语,连日本的风俗也很了解。而她的那些常客,实际上就是日本领事馆的武官。

  所以我们怀疑,她不是什么中国人,而是一位真正的日本人,她混入我们内部,显然是有什么阴谋。所以我打算下一步对她进行正式的拘押审讯,问清她的来历和混入我们内部的命令。”

  梁廷栋的脑海中浮过了一张妩媚秀丽的脸庞,很快就后怕的摇着头说道:“不用审了,她的来意我很清楚。她和其他胡子头领一起来见我时,就说过想要放弃胡子生活,希望能够进修学习,以后当一名教师。

  如果没有出现意外的话,她会被送往哈尔滨军政学校学习,那样她不仅能接触到党内的执行委员们,还能接近到吴主席。以送她去哈尔滨学习为理由,在路上处置了吧。安排几名可靠稳重的同志,我可不希望看到革命卫队闹出什么丑闻来。”

  邓觉民心头一紧,赶紧点头回道:“是。”

  与此同时,老四平镇外的阵地上短暂的停止了交火。在国民革命军的建议下,第28联队接受了停火两个小时,派出无武装人员收敛阵地上死亡的日军尸体。

  国武大尉不顾卫生士的劝阻,拿着一只简陋的拐杖下床走出了医疗帐篷,迎接着同乡战友的尸身返回。日军联队是按照地域征兵的,每个联队的成员都是一个市内的,是以有不少士兵不仅在参军前就认识,甚至还是亲戚兄弟。

  看着这些一天前还活蹦乱跳的战友,变成了一具具惨白且狰狞的尸体,28联队的官兵们除了站立在一旁小声啜泣外,根本生不起为这些战友报仇的念头。因为他们的勇气和怒火,已经从昨晚发泄到了今早,但是除了在支那军阵地上多增加了上百具尸体外,并没有获得什么报复的快感。

  军人的愤怒是需要鲜血来抚慰的,但这个鲜血可未必就是敌人的鲜血。对于一只没有坚定信念的军队来说,当自己流下的鲜血超过了他们为战友死亡感受到的愤怒之后,他们就会冷静下来了。

  支那军中那些永不停息的机枪射击声,和这些从阵地上运回的尸体,甚至有些只剩下了碎片,都已经足够让想要在支那土地上建功立业的第28联队的官兵们彻底冷静下来了。曾经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场甲午战争的日军军官们,下意识的想着,也许这是一场和日俄战争一样艰难的作战。

  国武大尉驻着拐杖目无表情的分辨着放在地面上的尸体,然后命令身后的部下把本中队的成员另外放置,直到他停在了一具只有上半身的尸体前,久久没有动作。

  这半具身体正是来岛大尉的,重机枪的子弹把他切成了两半,他的右手和下半身已经不知去那了,身体被鲜血和泥土包裹的看不出身上的军服了,倒是一张脸上还颇为干净,两只眼睁的大大的,似乎还蕴藏着一丝生气。

  国武大尉看着好友的表情,越看越觉得恐惧,过来好半天他脸上才恢复了些血色。就在他预备掉头时,卫生士走到他身后向他紧张的汇报道:“大尉,藤田军医让我通知您,请你回去收拾下行李。一个钟头后,您将和其他重伤员一起送回铁岭医院做进一步治疗。”

  国武大尉低头看了看自己缺少的左脚,也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该继续愤怒,虽然失去了一只左脚,但是和来岛大尉相比他又是幸运的,起码他不用被人捧着送回日本。

  一个小时之后,半躺在马车上的国武章太郎,望着不停远去的战场和战友,突然就轻轻哼唱起了来岛大尉生前最喜欢的寮歌,“阿穆尔河中的流血哦,与冰凝成了仇恨!二十世纪的东洋哦,怪云翻滚!”

  只是翻来覆去,他也只唱了前面四句,似乎全然忘却了后面的歌词。前后马车上的伤员们,听着国武大尉悲凉的歌声,忍不住就有人附和了上来。只是这一次的歌声,再没有了他们登陆大连码头时吟唱的那么意气风发了。

  他们此时终于开始理解,当中国人的鲜血流淌在阿穆尔河中时的心情了。现在的四平前线,何尝不是流淌着日本人鲜血的阿穆尔河。

  比吴川先一步登上了列车的德国驻哈尔滨领事韩赐来,在火车启动之后便来到了吴川的车厢,向着他祝贺道:“恭喜你,吴先生。你的部下打的可真不错,不,应该说是难以置信的杰出表现,日本人这两天可不好受啊。据说,北京的朱尔典阁下已经要求日本公使作出解释,日本是否准备趁着中国革命的机会发起一场全面战争,破坏列强在华一致的原则。”

  吴川一边在车厢一角的吧台给德国领事倒了杯气泡酒,一边岔开了话题道:“听说,三天前,还是四天前,德国和法国签订了协议,从而解除了因为摩洛哥危机引起的欧洲大战的威胁。我以为,这才是当前世界的头等大事吧。和这样的大事件相比,东亚所发生的不过是这杯酒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气泡罢了。”

  韩赐来很是欣赏吴川所表现出来的欧洲中心主义,没有被一点小小的胜利所迷惑,始终清楚东亚在世界格局当中的地位,这正是他觉得同对方交谈毫无障碍的关键。

第395章

  哈尔滨南岗街区内的一座花园别墅内,宾步程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眼房间一角的落地钟后,终于放下了钢笔对众人说道:“先暂时休息一下吧。唐臣,你叫厨房准备些午餐和咖啡上来,我们吃点东西之后再继续讨论。”

  一名年轻人答应了一声,就起身打开了房门下楼去了。坐在会议桌另一头的几名年轻人顿时放松了身体,就着自己的会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宾步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虽然外面并没有看到什么太阳,不过就着庭院内的白雪,反射进室内的光线到并不昏暗,反倒是把室内的电灯亮度给盖了下去。

  宾步程瞧了一会外边的风景,冯如就跑到了他身边,伸了个懒腰后对他抱怨道:“我不过是想造一架飞机而已,倒是没想到还要关心电解铝生产和发电机的制造问题。就好像客人不过是要求吃碗面条,结果店主却丢给你一把锄头,要你先去开荒种麦子,这真是太令人无语了。”

  虽说冯如满嘴的抱怨,不过宾步程却没有听到任何不满的意思。他不由瞧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你应该知足了,其他人还要考虑,到底是先建学校培养人才,还是先集中人才造机械投入到生产中去的问题呢。我们那位吴主席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个大题目,我们这张答卷也不知能否让他满意。”

  冯如一时哑然,如果宾步程说的是其他人的名字,那么他还真要发一发脾气,说上一声:这样都不满意的话,有本事就让他自己来干,不要站在一边放轻巧屁,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干出点什么来。

  但是吴川么,虽然在技术上比门外汉好上那么一点,但是对于工业发展的方向却始终看的很清楚。冯如知道,只要给这位足够的工程师和工人,他确实是能干点什么出来的。就比如对方早在一个月前就描述了未来东北乃至全中国的一个工业建设蓝图,但他们这么多人却直到今天才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员,基本上可以是当代中国最为了解什么叫工业的人了。这里有宾步程、丁文江、刘庆恩等留欧学生,章鸿钊、任鸿隽、李四光这些留日学生,杨铨、茅以升这样的唐山路矿学堂在读生,也有冯如这样的海外华人。

  可以说,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相信实业救国的理念,才会去选择学习工科的。只是这些对于工科和自然科学可谓是当代中国的佼佼者的留学生们,也依然没能建立起如何让中国实现工业化的道路理论来。他们能够看到的,也只是一间间独立的工厂,而不是一整个完整的工业体系。

  事实上这也不能怪罪他们,在这个时代对于工业革命的理论研究还是相当原始的,大家只会抄袭他国的成功道路,还没有能够从成功的实践中提炼出完整的理论来。不过先依靠纺织业积累资本,然后再投入到重工业中去的英国成功之路,倒是已经相当为各国所熟悉了。

  至于依靠着军事力量统一了国内的封建领地,然后通过普法战争的巨额赔款发展重化工工业发展起来的德国;和依仗着得天独厚的丰富自然资源积累资本,从而迅速令自己强大起来的美国。对于别国来说,都是难以效仿的对象。

  当吴川引入了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经济思想,并确立了向重工业倾斜的工业发展方向后,才算是让他们开始摸到了一点工业化的门槛,能够把自己的所学放进这个理论框架中去,为中国工业体系的建立初步描绘起了一个完整的草图。

  一边完成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还要分心讨论这副宏伟的工业蓝图,对于这间房间内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负担。特别是如杨铨、茅以升这样的唐山路矿学堂在读生,他们刚刚入学没多久,只是听闻了关外的革命才充满热情的跑来的,在这样的会议上几乎只能做一做笔录工作,甚至有很多时候都没法弄明白有些人从嘴里蹦出来的外语单词是什么意思。

  这倒不是留学生们用外语来彰显自己的学问,而是在科学尚不昌明的中国,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言词来对照这些新出现的科学单词。而在过去,这些科学单词都会先翻译为日语,然后再被中国学生们转译成中文单词。

  但是在当前这样深入的工业体系探讨中,有许多词语就连日本人都还没有接触到。因此大家只能想办法在会议上公开讨论如何翻译了,虽然这极大的拖延了每一次开会的时间,但是却也让众人越来越开始把各种工业和科技普遍的联系起来,从而建立起了中国工业科技用语的翻译标准。

  到了今日,六大骨干产业:采矿、钢铁、能源、重化工、工业母机、成套机械设备,已经基本讨论成型。剩下的产业就是依附于这这些骨干产业之上的皮肉,只有先建立起这些骨干产业,他们才能慢慢的往上面充实着中国工业的血肉和皮毛。

  讨论到这一步之后,参与会议的人员已经对于中国工业化的道路是否能够成功再无怀疑。他们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建立这六大骨干产业的资本究竟应该去往哪里寻找,列强是否会给中国这样一个机会,不受阻扰的安心建设。

  宾步程望着窗外的眼神虽然依旧清澈,但却也难掩那几分焦虑和不安。之前在欧洲留学时虽然他时不时的对同学发出豪言壮语,表示归国之后要如何如何的大展拳脚,从而建立起和欧洲一样的工业文明,再不让列强在中国耀武扬威。

  但是在他归国之后,这种话语却说的越来越少了,反而大多时候都会安静的发呆。这并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而是在从前他只能以那种方式激励自己,免得在西方的先进工业成就前丧失追赶的勇气。

首节上一节145/43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