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拿起了一枚金币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呸”的吐掉了口里的泥土,仔细的观察了下手中的金币后说道:“应该是真金,黄铜没这么软。”
另一人双手捧起了一大把金链有些无意识的说道:“这些要是都是黄金,光是这个房间里就有上万斤了吧?我们怎么运的走?”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大家就忍不住朝着王亚樵望去了,和这些部下们还在神情恍惚不同,王亚樵也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迷惑了一阵,现在倒是已经恢复了镇定。
瞧着部下们望着自己心思各异的眼神,他毫不客气看着他们的眼睛说道:“这是印度人民的财产,该怎么运走自然应当由德赛先生来考虑。大家不要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也别忘记了我们现在是替谁做事。”
在王亚樵冷峻的视线下,有的人坦然而无动作,有的人则清醒了过来赶紧丢下了手中的黄金。能够跟着王亚樵被革命委员会吸纳入情报组织的,都是经历过数次任务考验的,虽然他们还不能彻底进入共和党情报组织的核心,但是也已经不能算是简单的外围成员了。
作为王亚樵的亲信部下,他们对于这位老大哥是既感到钦佩也有畏惧,不过在组织面前这种敬畏又不算什么了。毕竟王亚樵这里还能讲人情,但是在组织面前就只有纪律了。这里的黄金虽然多的让人眼红,可要是拿不走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几公斤的黄金而背叛组织,那又没这个必要了。
看到部下们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王亚樵也悄悄吐了口气,马上随口点了几人的名字出去查探是否还有其他密闭的房间,然后安排另外几人粗略的清点这间房间内的存金。看着部下们服从了自己的命令,他心里也感到了一阵后怕,如果这里不是国外,而这些部下又都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熟人,他还真未必能镇压住这个场面,毕竟刚刚发现了地下室的藏金时,连他自己都产生了一刹那的贪欲。
站在王亚樵身后的钱德拉鲍斯从进来房间之后就一直保持了沉默,直到王亚樵重新指挥着部下们开始干活,他才用英语向王亚樵问道:“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在东南亚待了几年之后,王亚樵对于英语和荷兰语都学了点,至少日常交流是没什么问题了。因此和鲍斯之间的简单交流倒是不用假手于人,听到了鲍斯的问话,他只是侧转了头说道:“我之前听说本地的国王名声还不错,倒是没想到他能聚敛起这么多财物。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个问题了,他把这么多黄金存在这里,怎么敢向我们开放神庙?”
鲍斯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本地国王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不大管事了。而且战争爆发后英国人在本地的搜刮也越发厉害了起来,虽然国王是个亲英派也很难忍受英国官员在本邦的胡作非为,因此管理王国日常事务的是首席部长和王妃波拉丹蒂鲁纳尔塞图拉克什米巴伊。我们通过英国人沟通了首席部长和王妃,我估计国王也许都不知道这件小事。”
王亚樵有些理解鲍斯的意思了,本地土王出生于1857年,而现在这位王妃却相当的年轻,是1895年出生的,且结婚没多久就为土王诞下了一子。不过按照英国人的制定的法律,土王王位的继承需要英国人的认可,本地土王都已经60岁了,身体也不好,而这个小王子还不到7岁,一旦老王有什么意外,王妃必然需要得到英国人的认可才能保证儿子的王位继承权,因此这位王妃没有告知老王就向美国人开放神庙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因此他不由皱起了眉头说道:“也就是说,一旦让国王知道了这里的事,我们也许就要被赶走?不过这里的藏金难道真的只有国王知道吗”
鲍斯考虑了一会说道:“10万卢比是财富,100万卢比是麻烦,1000万卢比就是灾祸了。特拉凡科王国已经够富有了,王室什么都不缺,把这些财富暴露出来,只会为王室带来麻烦,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因为英国人太贪婪了,看到这样一笔横财,恐怕今后各所神庙和各土邦土王都要不安全了。”
王亚樵点了点头,他从心里接受了对方这都成四川成汉个判断。在印度游历的这些日子,他对于现在印度民众对于英国的愤怒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在1914年之前,大多数印度人对于世界的了解和认识,都来自于英国对于他们的灌输。即世界只有两大强国-英国和俄国,俄国从北方向着印度大陆扩张,正是在英国的阻击下,残暴的俄国人才没有通过阿富汗进入到印度的领地之内,而英国的海上力量是无可匹敌的。
虽然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但是印度人依然有觉得自己是大英帝国一份子的感受,他们莫名的为大英帝国的海上霸权有着与有荣焉的感觉。至于对其他欧洲列强和美国,印度人的认知就是迷惑和模糊的遥远国家,和印度无关的国家。
因此大战开始之后,作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印度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去的。从印度教徒到穆斯林,从英印殖民地到土邦王公,在战争之初都一致表示:支持宗主国。
当然,印度人之所以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去,一方面是觉得英国不会输;另一方面是希望通过对于宗主国的效忠,赢得英国政府对于战后印度的放权,使得印度成为大英帝国内类似于加拿大自治领的地位。
在这种对于未来的期待下,整个印度居然被动员了起来。在英国宣战的一个月内,7万印度部队即开拔海外,以后不断征募新兵,不断派往海外,现在出兵总数已经达到了100万以上,而伤亡也接近了10万人。
印度政府还筹措了1亿英镑的巨款捐献给了英国,作为战争开支。此外,各土邦主们还争先恐后的提供了大量武器和金钱;印度知识分子也在报刊上连篇累胰为宗主国大肆鼓噪。
不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印度人这种全力支持战争的热情开始降低,并开始对英国失望,继而反英的情绪不断增长。而这一切就在于英国在战争中的表现不仅配不上印度人所想象的大英帝国,也在于英国并没有给予印度人所想要的回报。
印度人出钱出人替英国人打仗,目的就是为了让英国政府同意对于英印政府进行改革,允许让印度人担任更多的官职,但是他们得到的英国人的回答却永远只有一句话,“战后再说”。老实说印度人要求的并不多,只不过就是一部分出国留学的印度上层精英希望能够成为大英帝国真正的臣民,而不是英国人眼中的殖民地民族。
但是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英国人也不愿意给他们,非要逼迫这些印度上层精英承认自己和那些普通印度平民是一致的,这自然让这些印度上层精英们大为失望。
比如主张同英国合作而换取英国恩赐给印度人民自治权力的甘地,在1915年刚回到印度时就呼吁印度应当对正在进行的战争予以支持,但是现在也已经开始提出非暴力不合作的主张了。至于原本就主张通过暴力手段获得印度独立的独立分子人数,现在更是在印度大陆各地暴涨了起来。
印度上层精英对于英国政府只是失望和拒绝合作的话,那么印度底层民众对于英国人就是刻骨的仇恨了。英国人喋喋不休的号召印度人民参军,向英国献出自己的忠诚,要勇于作出牺牲。但是被派往法国的印度军队却并没有得到基本的保障,从温暖的印度大陆来到法国为英国作战,但是英国人却连冬装都没有给他们准备,而那些欧洲士兵的待遇却远远高于他们,这自然激发了印度人的不满。
且英国为了筹措军费,还在印度横征暴敛,使得印度这个并没有直接面对战争的地区都出现了饥荒,这自然引发了印度民众普遍的痛恨。而十月革命的爆发和威尔逊总统在年初提出的十四点和平原则,也对印度民众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不仅在印度的孟卖、马拉斯、坎普尔、拉合尔等地出现了共产主义小组。就连主张非暴力的甘地也承认:“马克思的经济问题的调查分析,大概可以说是正确或者错误的,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认为要为被剥削的人做一些事情。”“虽然俄国已经使用了很多粗野的力量,但是那儿的权力归属人民。”
普通的印度民众则对十月革命欢呼道,“世界上最大的反动堡垒崩溃了,是被压迫民族获解放的榜样。”
印度的民族主义者则对“十四点和平原则”中的民族自决原则大为欢迎,认为不管英国愿意或不愿意,在当下的局势下都必须要接受威尔逊总统的建议了。在印度民族主义者的鼓吹下,似乎印度已经迎来了民族独立的黎明。
可以说,这场欧洲大战让印度人认识到,英国只不过是列强之一,其海上力量也并非不可挑战。战前作为大英帝国臣民的荣光,现在已经证明这不过是幻梦,印度各个阶层对于大英帝国的离心力,已经达到了最大。
在这样的局势下,发掘出一处宝藏确实不是什么好事。而王亚樵正在思索的时候,鲍斯又跟着说道:“这些财富估计也不是当代或上一任国王藏起来的。我看应当是一百年前英国人还没有完全控制这里的时候藏起的,当时的国王在英国人的支持下横征暴敛,甚至对女性征收乳房税,激起了民众的愤怒,还有女性因为忍受不了屈辱选择了自杀,差点酿成了民众的起义。
我想,应当是那个时候的国王看到局势不利,才把这些财富藏在这里的,因此外头才会有神庙里有黄金宝藏的传说。而之后英国人对于王国的控制越来越紧密,之后的国王应当就干脆把这笔财富封锁起来不动用了。这么看来,除了国王之外,应该不会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宝藏了。”
王亚樵心头一跳,但还是强忍了下来,并没有接对方的话。鲍斯沉默了一会,见王亚樵不出声,只好继续说道:“按照我们的计划,想要发动一场联合整个北方的起义,至少也要1000万卢比,我只要这个数。”
1000万卢比大约价值320万美元,也就是5吨黄金,看起来差不多是这个房间的大部分储金了,假如还有其他房间的话,那么鲍斯就等于是放弃了其他藏金了。
王亚樵觉得自己都没法拒绝对方,因为哪怕这里没有找到宝藏,这笔钱他们也要出,因为这场起义也是他们的计划之一。不过他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么你有什么可靠的人手吗?光凭我们恐怕短时间内运不完这些黄金。”
鲍斯想了想说道:“这里是南部,不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也没有多少可靠的人手。而且,在这么多黄金面前,就算是可靠的人,也会变成不可靠的。对于我来说,现在最为可靠的只有你们了。”
王亚樵一时也没有回话,直到外面搜索的部下回来,向他汇报外面的地宫内还有四、五间被封堵住的房间后,他才对着鲍斯说道:“看来靠偷偷摸摸的搬运是不成的了,我们必须要大张旗鼓的把东西运出去。没有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帮忙是不可能的。今天还是先出去,等商议出一个妥当的计划再说。”
鲍斯并不反对这个意见,一开始他以为这个宝藏的东西不会很多,大家偷偷运上几天也就完成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都料错了,想要尽可能把宝藏发掘出来,确实要从长计议。
在王亚樵的监督下,进入地宫的人都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被打破的砖墙也再度被遮盖了起来。至于守在通道口的鲍斯的手下,看着两手空空的众人出来后,以为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也就安静的离开了。
王亚樵思考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了李小南和张在中两人,对他们说道:“小南,你去和美国人商议一下,就说要在这里拍一段地宫宝藏的戏,然后找当地人制作假黄金和珠宝,并要求在神庙附近开挖一个地宫作为拍摄场,要选在距离真正的地宫通道不远的地方。在中,你去查一下,那些日本人在什么地方,我中午要见见他们…”
寺田利光中佐接到王亚樵的请柬的时候,其实是相当恼火的。他愤怒的向两名手下指责道:“究竟是谁泄露了我们的住址,我要把他送去北海道挖牡蛎去。”
斋藤正悦站直了身体不敢出声,不过他边上的桥本欣五郎则向上司解释道:“在印度,外国人其实很好辨认,而且我们的选择也不多,只能住在日本商社在印度的分公司内。不管我们监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调查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寺田利光的怒气终于散去了一些,他来回走动了数次后向两人问道:“既然中国人发现我们跟踪了他们,那么你们觉得他们约我们见面是想做什么?”
第1005章
在印度溪的南岸,可以望见帕德马纳巴史瓦米神庙石塔顶的一处渡口,寺田利光应约带着桥本欣五郎来到了渡口边上的一座茶棚。
南印度的建筑风格和北部有所不同,大多以木建筑为主。这处茶棚也是以竹木搭建,上盖以茅草,靠着大路的一旁无遮挡,另外三面则以竹木搭建了半人高的围墙,茶棚的另一边就是树林,遮掉了来自西面的阳光,当风吹过的时候,茶棚里倒是相当的舒适。
虽然这里的格调不高,只是供路人解渴的地方,不过在寺田利光看来,这里四面畅通倒是一目了然,不用担心有什么埋伏。此时正值印度的旱季,午后正是最为炎热的时候,大多数印度人都在家中避暑,因此茶棚内并没有多少客人。
寺田利光站在茶棚入口处望了一眼,就望到了坐在茶棚东北角的一桌中国人,看到对方对着自己招手,他知道自己应该没有找错地方了。
看到寺田利光到来之后,王亚樵就吩咐其他人坐到了其他桌去,寺田利光见状也让桥本欣五郎坐到了其他桌去。当这角落里的桌前只剩下王亚樵和自己后,寺田利光就用中文一本正经的向对方说道:“阁下是谁?为什么会请我来这里?我可是正经的日本商人。”
王亚樵一边给寺田倒了一杯凉茶,一边和气的说道:“你可以叫我王先生,寺田先生。我知道您是以棉布商人的名义入的境,不过一个棉布商人不去推销自己商品,反而整天跟在电影摄制组身后到处乱跑,您是打算改行了吗?”
寺田利光这才明白自己是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出的疏漏,只能尴尬的强调道:“现在印度缺棉布的很,不用推销也能把货物卖出去,我对于电影确实很感兴趣,听说美国人要在印度拍一部大片,就忍不住想要跟着来看看,这难道不行吗?”
王亚樵注视了寺田一会,方才平和的说道:“既然寺田先生这么喜爱电影,不知您是否愿意参与这场电影的拍摄呢?”
寺田利光有些糊涂了,他有些纳闷的看着王亚樵问道:“拍电影?您是什么意思?”
王亚樵沉吟了数秒后说道:“我们拍的电影名字叫做夺宝奇兵,说的是在一座印度神庙里发现了一座宝库,但是当地的土王并不想让我们得到宝藏,因此我们需要有人去阻止土王。不过我们现在发现,演员有些不够,既然寺田先生这么喜爱电影,为什么不来饰演一个角色呢?我们会给出让你满意的报酬的。”
寺田利光跟着摄制组来印度,除了想要知道中国人和印度人想要做什么,也听说过印度人想要挖掘出一个宝藏用于反抗英国人的资金。因此王亚樵说的无头无尾,但是寺田利光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有些惊讶的问道:“你们真的发现宝藏了?嗯,我只是喜欢看电影,但并不想去拍电影…”
王亚樵打断了他的托词道:“按照我们的估计,这笔宝藏应当有1000万日元上下,如果你愿意加入摄制组的话,起码可以分到10%的宝藏。”
寺田利光终于拒绝不下去了,1917年之前,日本陆军军费还没有超过1亿日元一年,这个宝藏居然有十分之一的一年陆军军费了。而100万日元对于个人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毕竟此时的陆军大将一月也才250日元。
寺田利光目光闪烁了一会之后,才开口说道:“至少要50%。既然您找上了我,就说明你们自己完不成这场拍摄,我们应当公平的进行分配。”
王亚樵并没有被寺田的狮子大开口给激怒,他平静的说道:“你们的角色没这么重要,这出戏中印度人、美国人和英国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你们并不是。我只是不希望出现什么问题,才过来邀请你们,所以最多15%。”
寺田利光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们真的都成四川成汉这么不重要,那么您又为何邀请我们?难道不是怕我们坏了事吗?我们至少也该得三分之一。”
王亚樵思考了许久后说道:“这里是英国人的地盘,一旦被捅破了宝藏的事情,大家谁也得不到好处,最吃亏的只是印度人而已。最多20%,要不然你就当今天没有来过这里好了。”
寺田利光注视着王亚樵想了又想,看着对方的眼神清澈如一,他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道:“行,就20%,但是我们要派人参与宝藏的发掘。另外,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王亚樵轻轻点头应道,“可以派人,但要服从我们的命令。印度的雨季是6月到9月,我们想要把地宫里的东西运出来,只剩下了一个月的时间,否则一场大雨就能把地宫给淹没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一旦我们开始挖掘地宫,场面就会搞得很大,本地的土王有可能就会出面阻止。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阻止土王干涉我们的行动,用什么方式都行…”
和日本人交涉完毕之后,王亚樵也松了口气,他随即发了一份电报给国内,一方面汇报自己的工作进程,一方面则是请示下一步工作的方向。
5月1日,是第二国际所规定的国际劳动节,这一天在东北虽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法定的节日,但是今年的五一劳动节却要比往年热闹的多,因为今年的中国无产阶级除了庆祝自己的节日,还在为十月革命的伟大胜利作出了庆祝。哈尔滨、长春和沈阳都组织了盛大的工人游行活动,美国公使芮恩施也借着吴川的邀请来到了长春。
作为一名美国公使,参加中国无产阶级的节日庆典,庆典中还出现了为俄国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祝贺的标语,这让芮恩施的立场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吴川的邀请,而不是同其他列强的外交官那样,选择了躲避。
站在观礼的阳台上看着步调一致的游行队伍不断的从大街上走过,芮恩施觉得自己也许应当重新修改一下对于中国人的评价了。
在他没来中国之前,他曾经认为,“有教养的印度人虽然把英国人当作掌握政府艺术的专业的野蛮人,但是在文化方面,他们认为英国人仍处于孩童期;而中国是一个对待外人更加温和的地区,中国会允许甚至欢迎欧洲人来调停。因此,与印度相比,中国可以与西方国家建立更加直接、更加深远的关系。”
芮恩施这种对于中国的认识,是同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是相适应的。虽然作为一名进步主义者,他反对帝国主义,但是作为美国人,他认为美国有义务帮助中国人走上现代文明,从而建立起由美国代表西方和东方打交道的新方式,而不是英国对于东方的殖民地征服方式。
正是在这样的理念下,芮恩施担任驻华公使之后一直把美国的价值观输出放在了首位,也鼓励美国资本同共和党的合作。在共和党的配合下,芮恩施担任驻华公使的初期确实赢得了不错的政绩,他对于美国国务院的汇报中也意满志得的说道:
“中国人很关注日常生活的改善,只要有任何实际的生活好处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利用它。毫无疑问,西方工业制度在中国的发展将会畅通无阻。电报已经融入中国人的生活;铁路在几年之内也将发展起来。制造业正在快速的发展,矿业也在进步。随着这种基本的经济生活方式的变迁,中国人的观念和习俗也将发生预期的变化。”
不过很快芮恩施就发现,中国人的观念和习俗并不是“将”发生预期的变化,而是正在发生快速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超过了芮恩施的理解。出生于1869年的芮恩施,实质上已经经历了一个快速现代化的美国历史时期,从马耕到机器耕地,从油灯到电灯,从马车到火车,美国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把一片蛮荒之地变为了高楼大厦和工厂林立的工业国。
美国的这种工业成就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欧洲同胞,这也是芮恩施所主张的引导中国进入现代化社会的底气。因为在他看来,不管美国如何向中国传入工业文明,以家庭手工业为核心的中国社会也还是无法和美国的大工业展开竞争的,这也是美国所主张的自由贸易的基础。
可是现在看来,中国人对于工业文明的接受能力并不弱于西方人,而欧洲战争的爆发更是给了中国工业一个快速发展的机遇期。美国资本在战前的筹谋,因为战争爆发的关已经完全破产。虽然美国的资本家们并不介意对于中国的投资计划完全偏离了方向,他们还是因此赢得了大量的利益。
只是芮恩施对此有些不同的看法,他觉得美国资本虽然赢得了利益,但是并没有对中国输出美国的价值观,到现在为止,东北的社会主流反而更加的偏向了工人阶级的认知,远离了芮恩施希望中国走向的共和民主之路。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东北社会就变得更加的红色了起来。
因此他这次前来长春,还是希望能够同吴川好好的谈一谈,就北京政府的组建和欧洲战后的中国外交方向,能够同吴川达成一个共识。
应该来说,其他列强的外交官拒绝参加东北的五一节庆祝活动,倒是方便了芮恩施和吴川进行谈话了。当下面的游行队伍经过的差不多时,吴川邀请芮恩施回到房间里坐下休息。
当两人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下后,芮恩施便以闲聊的口吻向吴川问道:“您对于北京政府的组建是什么看法?现在这样拖下去,其实并不符合贵国各方的利益。我认为,消灭地主阶级这个主张完全可以在国会建成之后再讨论通过,而不是强迫各方先认同贵党的主张,再组建国会。”
吴川为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说道:“不,我认为他们应该先认同我们的主张,再建立国会才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不能同一群谋杀犯坐在一起开会。
假如公使先生您稍稍注意一下每日的共和日报,您就会发现,并不是我们要消灭地主阶级,而是地主阶级正在毁灭这个国家。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不经过审判枪毙一名地主,但是南方的地主却仅仅因为有人支持土地改革,就对这些人进行了谋杀。
仅仅是我们的报纸,就已经收到了上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主对于进步知识分子的谋杀,这还没有包括哪些地主对于乡村雇农的暴行。公使先生,我们不能让一群杀人犯派出代表,坐在国会中跟我们商议如何免除他们的罪行,他们应当获得的是审判。
就像贵国的南北战争那样,只有当奴隶主放弃了对于奴隶制的支持,他们才有权利派出代表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国的地主阶级如果不能放弃对于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支持,那么我给他们的就只有子弹和炮弹,而不是国会的议席,那不符合我党的价值观。”
芮恩施沉默了片刻后,认真的说道:“我并不是想要为那些野蛮的乡下地主辩护,但是在俄国爆发了革命之后,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正在毁灭这个国家的上层阶级。也许列宁是一个圣哲,但是我认为世界并不需要这样一个杀戮俄国人民的圣哲。
我认为,我们应当有更好的,更加温和的方式去改变那些落后愚昧的传统制度,这也是美国的价值观念。但是现在贵国却在为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欢呼,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征兆。您不觉得吗?”
吴川吸了一口烟,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方才对芮恩施回道:“我也正在观察俄国的革命,对于俄国革命中某些过激的方式,我党并不认同。您看,我们一直都在接收从俄国逃入中国的俄国人,也一直努力的维持着远东的和平局势,但是某些国家却试图把东北也拉入到俄国的内战之中,这是相当的不合适的。
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我一向反对那些不道德的战争,比如俄国白卫军对于本国平民的屠杀,他们甚至连临时政府的支持者都不放过。虽然我认为某些打着布尔什维克旗帜的军队确实犯了罪,但是我也不可能去支持另一个罪犯去屠杀俄国人民。
正是看到了俄国内战的残酷,所以我必须要坚持本党的主张,要彻底的消灭地主阶级。只有消灭了这一阶级,农民才不会支持暴力革命。把土地分给农民,是避免中国成为第二个俄国的最好办法。中国工人对于俄国革命的欢呼,我以为这不算什么威胁,因为现在世界各地的工人都在为俄国革命欢呼,包括美国的工人。
共和党有能力控制住工人运动的上限,使之不会突破温和的示威游行,变为街头的革命运动。当然,为了避免工人暴动,我们就不能让一群反动派坐在国会的议席上,让他们找到革命的目标…”
第1006章
芮恩施终究是从学者转入的政界,在某些方面还是有着自己的原则的。而作为一名进步主义者,他对于中国的地主阶层并无什么好感。在他看来,中国的地主和印度的地主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愚昧和专制的代表。
这些地主阶层的存在,实质上同样不利于美国价值观的传播,这在义和团运动中已经是被证明了的。但是他来中国这么多年之后却也明白了一件事,中国就是一个被地主所控制的社会,除非美国和英国占领印度一样直接占领统治中国,那么美国就不可能把自己的价值观传播给中国人。
而这些地主所控制的乡村经济又是追求不同外部发生关联的封闭式小农经济,除了煤油和棉纱之外,中国的乡村其实很少需要外国的工业品。英国在中国南方经营了几十年,也只不过打开了长江三角洲地区,和长江沿岸的几个城市。
虽然中国人正在不断的和外部的世界展开交流,但是只要乡村中的经济环境不发生大的改变,那么中国的西化也只能同印度那样,在少数港口和交通便利的城市实现,而在内陆的广大乡村中是很难发生什么变化的。
因此芮恩施并不拒绝共和党所提出的消灭地主阶级的主张,但是如何消灭地主阶级却是他极为关注的。他所希望的,是中国的精英阶层在美国的价值观的指导下,对于中国的政治进行改造,从而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一个亲近美国的精英阶层。
这不仅仅是芮恩施一人的意见,也是美国一部分进步主义者的看法。毕竟在战争爆发之前,美国的精英阶层已经意识到,在英日同盟所建立的海上包围圈中,美国很难再走欧洲殖民地帝国主义的道路。而想要击败欧洲各帝国主义对于殖民地的垄断,向这些殖民地国家输入美国的价值观,从而引导他们脱离宗主国的控制,主动的同美国发生经济和政治上的联系,才是对于美国最为有利的方式。
顾维钧、唐绍仪这些留美学生出身的中国精英,向来是比较得到美国外交官的关注的,特别是对于大学教授出身芮恩施来说,这些人其实和自己很有共同语言。他对于吴川的初始好感,也是来自于对方是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留学生,当然这位留美学生和其他留美学生差别有些大。
如果说顾维钧、唐绍仪他们是充满了对于美国政治的憧憬返回国内,并试图把美国的政治体制复制在中国的政治上,虽然在芮恩施看来这些留美学生对于美国政治的认知还是存在了一定的偏差,那么吴川就是真正的领悟了美国政治的精髓,并利用了对于美国政治的了解,在为中国谋取利益了。
哪怕芮恩施通过和吴川的合作为美国扩大了在东亚的利益,他也不是很不喜欢和吴川打交道,因为每次和对方的谈话都太过于功利了,完全没有体现出美国在道德上的崇高感。而和其他中国精英们谈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们总会把美国当成救世主,期待着美国来帮助中国主持公道。
但是中国的亲美精英实在是太弱小了,手中有点力量的实权人物不是亲英就是亲日,哪怕俄国人都要比美国更容易影响中国人。说到底,中国人实在太现实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没有出过国,所以中国人只认那些曾经打到过中国领土的列强,英国、俄国和日本、德国都在中国人面前展示过力量,所以中国人就害怕这些列强。
按照芮恩施对于中国社会的调查,中国想要建立起一支能够对着列强说不的国防武力,然后成为亲近美国的力量,那么首先就得让那些地主把资本投资在工业上,给中国底层民众以更大的人身自由,像现在这样把底层民众禁锢在土地上的乡村,显然是不能让中国脱离列强的控制的。
共和党做到了第一步,拥有了一支能够对于列强说不的武力,但是即便以芮恩施的观念来看,共和党也过于“巴黎公社”了些。在刚抵达中国的时候,芮恩施是积极的排除日本在中国的影响力的,而美国国务院则希望在中国和日本之间取得某种均势平衡;不过随着共和党把日本势力从满洲和山东驱离后,芮恩施又觉得对于日本不能过于苛刻了,不过美国国务院却又改变了态度,认为应当在中日之间坚定的支持中国。
这种外交思想上的变化,其实就代表着芮恩施和美国政府对于中国认知出现了偏差。经过这几年在中国的生活,芮恩施认为中国的潜力要远远超过日本,虽然现在看起来日本还要强上一些,但是日本对于中国的强大只在海上,以共和党的发展速度,双方在陆地上的力量对比已经开始出现了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