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纳侯国的附庸更多的是城市,而非骑士和男爵,这意味着她的巡游范围是比传统的侯国要大的,因此她在托斯卡纳的各处都有行宫,从她祖父开始陆续建成。
所以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更换好几个行宫。
只是这两月,因为婚礼以及比萨和米兰事务,她被迫终止了巡游,她让各地的村长和城市的市政官将要上诉的内容折合成陈情书送到卡诺莎。
她会为此报销路费。
她不太喜欢这种原本可以避免的支出,所以她希望赶紧处理完最近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让皇帝赶紧离开意大利。
她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眼睛,昨晚埃里克的呼噜让她一直处于浅睡眠。
闭上眼睛一会儿,随后又睁开,她下意识地望着右手边的新银印章。这是婚后埃里克委托制作的新印章,周围的拉丁语铭文宣告她为托斯卡纳女侯爵,格洛斯特伯爵夫人。
这是她的,这是她的权力。
随后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转过了头,便见到埃里克此刻正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口看着她。
他大概刚洗过澡,金色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他应该才醒,从米兰那么快赶回来,他大概率累坏了。
本来玛蒂尔达觉得她今天应该在床上多待一会儿,她一开始打算等他起来一起做晨祷,她甚至为此延后了自己晨祷的时间,可是他一直没醒,而且他的呼噜实在扰人。
不过.......他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是两者截然不同的感觉,睡着的时候才让她明显地感觉到他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她记得他来的时候,头发还很短,诺曼人都喜欢留那种发型,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头发已经变长了,现在耷拉在他的额头上,与他的修士服越来越不相称了。
“吃早餐了吗?”玛蒂尔达问道。
“吃了点昨晚的面包。还不算饿。时间也差不多了,等会儿吃午餐就行了。”
“也许你该去把头发擦干,然后把它剪短之类的。”
“你喜欢短发吗?”埃里克突然问道。
“和这个没关系,只是你那略长的头发因为没擦干的缘故,看起来头上像被浇了一桶油。我记得诺曼人都喜欢留短发,而且你好像还在扮演修士。”
“现在是托斯卡纳的侯爵,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意大利贵族。”埃里克不自觉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你现在看起来像是条顿人,到时候你再扎个马尾就更像了。”玛蒂尔达将目光重新放在身前的羊皮纸上。
“评价还真是不留情面。”埃里克耸了耸肩,走了进来,走到了玛蒂尔达身侧,“在看什么呢?皇帝的信件?不过这也太多了。”
“不,这是托斯卡纳各地最近递交上来的陈情书,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处理了。我暂时没有办法离开这,我为了得到这些陈情书,我还得为此支付一笔钱。”
“陈情书?”埃里克拿起一张羊皮纸。
“是的,在往常,我通常亲自听取他们的请求与诉讼。但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巡游。我想还有一些村子有很多问题想要向我申诉,它们没有把陈情书递上来,一些村头会独吞我专门为这种陈情书递交拨出的款项。
所以我不太喜欢这种方式。”玛蒂尔达看向埃里克。
“这上面都写了什么?”埃里克将刚拿起的羊皮纸放回了桌面上。
“你看不懂吗?你不是很擅长拉丁语吗?”玛蒂尔达感到有些奇怪。
“语法,修辞,还有拼写错误,它似乎混杂了托斯卡纳方言的语序,看得我头疼,饶了我吧。我有拉丁语洁癖。”
埃里克笑着,贴着玛蒂尔达的脸颊,今天天气依旧炎热,她出了点汗,脸颊有点黏黏的,垂下的红金色发丝因汗液而贴在脸颊上。
玫瑰油散发出的香气变得更具诱惑力。
他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的婚戒上来回摩擦。
“哪有这么奇怪的病症。”玛蒂尔达知道埃里克在胡扯,不过她没有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延伸下去,为埃里克念诵起了羊皮纸上的内容,“这是卡诺莎附近村庄递交给我的陈情书,他们向我抱怨,市民们对他们太过苛刻,对他们的农产品进行恶意地压价,而且同一件商品卖给市民和卖给村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价格。
当他们在乡村牧师的帮助下,向市政当局提出控诉时,他们竟然告诉他们,村民们从来不受到城市法的保护,因此他们不会受理类似的案件,多次上诉无果后,对方以扰乱市政为由将他们乱棍打了出去。
其中以卢卡的情况最为严重,卢卡的市政官们最近在试图限制他们进入城市,并将已经定居城市并作为学徒工作的村民赶了出去,公开称他们这些乡巴佬应该滚回村庄。
村长们指责城市里的人从不把他们视作同乡,而是把他们视作奴隶,市民们对撒拉逊人的笑容,都比对他们这些乡下的教友兄弟多。
几个乡村牧师说,上帝绝不会同意,一群人建立一座围墙把另一群人隔在外面,围墙应该用来保护,而不能够用来排斥。
他们想问问我,现在市民们还算不算是托斯卡纳的臣民?
如果是的话,他们要求我纠正这种僭越行为,因为他们在分裂托斯卡纳。
他们从来没有听说,一群没有土地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对他们这些,拥有土地并按照上帝旨意一直在辛勤耕作的人,指手画脚并自觉高人一等,这太荒唐了。
‘我们都知道,贵族为所有人战斗,牧师为所有人祈祷,农民为所有人耕种,这个突然冒出的市民呢?他贡献了什么?传播投机与欺骗吗?’”(市民citizen这个词,正式出现于十一世纪初。)
“有点意思。这牧师似乎有点水平,这几句很流畅,算是达到了及格水平。”埃里克一本正经地点评道,“市民那边有没有相关的陈情。”
玛蒂尔达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张,念了起来,“市民们也表达了他们的诉求和辩解,他们说他们为城市的独立特权交了年金,他们绝不和没有为此付出哪怕一便士的乡巴佬,分享他们的城市。
他们称如果我顺从村民们的无理要求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会导致城里的店铺纷纷倒闭,因为每天都会有一大群乡巴佬跑到店铺里白吃白拿,每个市民都知道那群乡下穷鬼从来不知道脸皮是什么东西,他们只在乎自己有没有便宜占。
既然女侯爵认为,一个人可以合理合法地享受自己没有为此付过钱甚至也没有出过力的东西。”
“打算怎么做呢?”埃里克问道。
“我从来不会倒向任何一方,我必须保持中立,这样才会让我始终处于最优的位置。我会双方都进行让步。
既然市民不喜欢村民经常出入城市,并且试图压低农产品的价格。那么就由我来充当中间人,我会安排我的人定时前往村庄以市场价收购村民们的剩余农产品,这样他们既不用看市民的脸色,还可以省下一笔运送费用。
然后再以我的名义出售给市民,我会让市民出更高的价格,以此来换取我不会全面倒向村民,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将这个定为一项新的税收。
就算以后市民们不打算缴纳这笔金额,由于我的加入,他们也只能够被迫提高收购价格,我甚至不需要为此动用其他手段。
无论怎样,我都可以在村庄中轻而易举地赢得拥护与赞美。”
玛蒂尔达仰起了下巴,看向了埃里克,似乎她取得了一场胜利,“你呢?”
“什么?”
“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侯爵。”玛蒂尔达头一次用这个称谓称呼埃里克。
“你的计划很出色。”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你应该形容为完美。”
埃里克笑了起来,“好吧,如果你想听的话,不过我不觉得你会因为我的答案而感到满意。”
“说说看。”
“我向村民们进行邀请,邀请他们前往诺曼底,前往格洛斯特。那里仍然有大量的未耕地、树林、荒野、沼泽或欧石南丛生地,他们可以在那里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城市。”埃里克说道。
(指垦荒运动,该运动从十一世纪中叶兴起,欧洲在十一世纪仍然拥有大量的荒地,森林,沼泽等无人地,十一世纪中叶,领主开始鼓励开荒,为此开出各种优惠措施,鼓励平民开始开垦荒地,农奴们开始迁移,开辟出大量农田,同时建立了众多新城市,使得欧洲贸易逐渐联合在了一起,同时贸易开始逐步摧毁农奴制与封建庄园,货币地租逐渐取代实物地租,在德国还表现出对斯拉夫人的征服。)
“他们也会成为市民,然后......”
玛蒂尔达话还没有说完,埃里克的声音便响起。
“然后同样把另一群村民拒之门外。一个地方的财富,从来都是以对另一个地方的掠过而形成的。没有例外。从米兰,比萨,卡诺莎,佛罗伦萨都是如此,一个城市就是这样形成的,一群市民将一群村民当成奴隶,贱卖贵买,所以财富就诞生了。
市民们通过这样的财富,改进自己的工具与技术,雇佣更多的人,以让自己的产品更加廉价。”
“行会会阻止他们。”玛蒂尔达将手中的羊皮纸放下。
“终有一天,当部分人拥有了超越大多数市民的财富,行会就会被摧毁,并且他们会联合起来,试图摧毁更多的城市的行会。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局限于一城一小片区域的市场,而是将目光放在数十个城市,数百个村庄,乃至数个王国,越来越多的地方将成为他们的市场。
因为市场的扩大,他们将需要雇佣越来越多的人,将会有更多的人成为工匠,成为市民,随着村民变成市民,乡村将会逐渐消失,村庄与城市的隔阂也将不复存在。”埃里克双手扶着玛蒂尔达的肩膀。
“然后呢。”玛蒂尔达问道。
“然后就变成了国与国的隔阂。从城市掠夺村庄,城市掠夺城市,变成了一个国家掠夺另外一个国家。当在商业上无力与对方竞争时,那个国家又恰好拥有强大的武力,那么就会爆发战争。”
“听起来像是胡扯。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
“那会是很遥远的未来。”
“遥远?”
“是的,遥远到,就连我们孩子的孩子的骨头都会风化。”随后埃里克微蹲着身子,随后一把搂住住了她的大腿将她抱了起来。
玛蒂尔达被埃里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撑着埃里克的肩膀,试图保持平衡。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有个孩子。”
埃里克他吻了她的嘴角,然后是她喉咙上的脉搏,她脖颈处逐渐漫上了粉色。
亲了亲她手肘的柔软凹处。
玛蒂尔达唇微微张开,他低头吻了她的嘴,持续了很久。
她今天一件玫瑰色的丝绸长裙,因为炎热的缘故,汗液使得长裙的部分颜色变深了。
“我不喜欢变化。埃里克。”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脸靠近他的嘴唇,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邀请。
“我知道。”
柔软的肌肤、柔和的曲线以及玫瑰的香气。
(介绍一下中世纪的城市,中世纪每个城市由行会控制,不同的职业会成立不同的行会,会严格控制商品的生产,包括价格,规格,质量,人手,数量,工人薪水.....以此排除内部竞争。
同时市民通过行会控制市政,排除外部竞争,严格限制外来商人和逃亡农奴工匠的竞争。
同时行会为市民们负担兴办学校,赈济,福利院,公共建设等诸方面的服务与责任。但是它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只有本城市民才可以享受到这些服务,因此严格限制外来者的流入。
十一世纪市民通过反抗逐渐摆脱封建主的控制,并获得越来越多的自治特权,市民们开始自己管理自己的城市,这使得他们的商业极速繁荣,中世纪欧洲的市场开始迅速扩大,推动欧洲社会转型,以及原始的轻工业发展,即纺织业,它开始在欧洲飞速发展。
然而,城市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在城墙之内享有的自由给自己保留着。周围的农民对它来说似乎丝毫不是同乡。它只想到剥削他们以图利。
它竭尽全力地防止农民从事由它所垄断的工业生产;它把供应的义务强加于农民;如果有力量,它就使农民屈服,而且凡是能够这样做的地方,都这样做。)
第二百二十九章卡诺莎之觐
北意大利,托斯卡纳侯国,曼托瓦
亨利正处在曼托瓦的一座教堂,在圣母像前保持尊重的距离。离晚祷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教堂内部空无一人。
晚祷象征着一天的结束,随后便是上床休息等待明天,然而亨利并不打算休息,相反晚祷之后,他正要出发,曼托瓦距离卡诺莎很近,在黎明之前他就可以赶到那里。
向那个他无比憎恨的希尔布兰德,所谓的圣座,展示自己的谦卑与忏悔,希望以此取悦于他。
夜色与黎明将会使得他看起来更加脆弱与虔诚。
他走过宏伟的中殿。他的祖父康拉德皇帝在这里建造了他的教堂,原址是一座奉献给玛利亚的梅罗文王朝教堂。祖父期望萨利安皇帝在他们去世时将安息在圣母的怀抱中,以此宣示萨利安王室对意大利与生俱来的统治。
然而帝国对意大利的统治总是虚弱的,因此在祖父去世后,这项他生前许下的承诺几乎毫无悬念地被亨利的父亲给否定了,祖父被安置在了萨克森的萨利安领地。
只是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当初的目的并没有达到,祖父,父亲,甚至是他夭折的孩子都没有得到安息。那群冷血的萨克森将一切摧毁,连死去的人也没有放过。
他跪在她的雕像前。几个世纪以来,朝圣者来到曼托瓦,寻求这位坐在宝座上的镀金玛利亚的中介,而她确实创造了奇迹。
作为一个孩子,亨利在她平和的目光中找到了安慰。她在他一生中一直站在他身边,他坚信是她保佑了他平安地度过了那被阴谋与暴力充斥的幼年时期。(亨利四世5岁登基,由其母摄政。)
那是一段无比艰难的岁月,萨利安皇室的尊严扫地,皇帝成为了贵族的玩物,甚至就连他的母亲也抛弃了他。
成年后,亨利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去回想那段屈辱的时光。
他望着玛丽亚,她那慈爱的目光让他陷入了回忆。
他想到了他的许多敌人。希尔布兰德,他华丽的教皇长袍下跳动着扭曲僧侣的心脏,几十年来他一直阴谋反对他,企图摧毁他的权力。
诺德海姆的奥托,曾经的巴伐利亚公爵,他曾经的绑架者,换立场的频率比换衣服还多。
莱茵兰的鲁道夫,施瓦本公爵,在得知希尔布兰德这个一直反对他权威的伪道士当选教皇后,不顾他的禁令急于前往罗马,无所顾忌地显示出叛国的迹象。
然后是他的母亲,摄政皇太后阿格妮丝,她将鲁道夫抬到公爵之位,当他拜访她在罗马的宫殿时,她仍然对这条蛇耳提面命天知道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