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末将来自天山军,自西州而来,在副都护帐下听用而已。”
马面色尴尬回道。
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伊吾军是小编制,满编不过三千人而已,其中多半都是杂胡兵员,战斗力并不强。北庭都护府天山军以骑马步兵为主,而瀚海军以骑兵为主,这两支部队才是主力。
嗯,在西域没有马匹是不行的,所以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行军的时候都是骑马的。
甚至有时候骑马步兵也是骑兵,只看战术需要而已,实战中没有分得那么细。
“唉,初次见面,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丧气的事情。
只是本大使此前行军的时候,在沙地上烫伤了脚,实在是不方便行走。
你说本大使被人抬着去伊吾城吧,是有辱斯文;
骑着马入城不下马吧,是无礼傲慢;
不去伊吾城是看不起北庭的将校士卒;去的话,本大使又担心伤情恶化,耽误圣人经略西域的大事。
这当真是让本大使好生为难啊。
不如这样吧,你回去问问副都护,看他能不能到本大使营地来,商量下这个接风宴在哪里办比较好,具体该怎么办。
话说安西远征军的将校们,也都要参加的嘛,多点人也热闹点。
大家不久以后就要在一起共事,都是给国家出力,给圣人办事,这些事情不能不考虑周全。
当然了,本大使不仅说一不二,而且是有话好商量的人。
你回去直接说便是了,本大使绝对不搞皮里阳秋那一套,也不是在故意刁难你。
这件事,看如何?”
方重勇微笑问道,态度很亲切,可谓是平易近人。
一听这话马傻眼了。
还能如何,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回去报信啊!
这种大事哪是马一个偏将可以决定的啊!
马连忙抱拳行礼道:“末将这就回去禀告!请方大使稍后片刻!”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等马离开帅帐后,段秀实这才上前,对方重勇阴搓搓的说道:
“卑职是在半路上遇到此人的,跟他随意攀谈了几句便一同折返了。夫蒙灵察要请节帅入伊吾城,似乎是想试探节帅的深浅。这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啊。
等会夫蒙灵察来了,方节帅一定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夫蒙灵察是羌族人,世居关中,和很多西域的边将一样,都是来自关中。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夫蒙氏,姓马,家族还保持着春秋战国时的“姓氏”制度。按照唐代的习惯,叫他马灵察并无不可。此人是开元中期活跃在安西北庭的边将,慢慢干起来的。
当然了,他不是什么“本土派”,就是地地道道的关中人。类似出身的人,在安西北庭边将中很常见。
“本节帅带着一万多人浩浩荡荡来到西域,本地的军政大员们,当然会感觉不习惯,弄不明白是敌是友。
他们像这样试探是正常现象,没必要小题大做。”
方重勇淡然摆手说道。
夫蒙灵察看起来“不怀好意”,反倒说明他不是个老硬币,道行还很浅。
“来,坐,本节帅跟你商议一下西域的方略。”
方重勇让段秀实坐在自己对面。
“节帅请讲。”
段秀实从容坐下,微微点头说道。
“嗯,本节帅问你,我们来西域,是来做什么的呢?”
方重勇很是随意的询问道。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涉及到出征西域的核心问题:此番打仗的意义何在?
“回方节帅,西州以西,甚至安西都护府的驻地,都是不可久守之地。一旦大唐国力稍有衰微,能保住北庭三州就是极限了。
我们此番出征,不过是强化大唐在西域的管控,是在防守边疆。若是盲目进军,恐怕会适得其反。”
段秀实语气肯定的说道。
西域离长安数千里距离,他们出征到此,居然是在防守边疆!这在一般人看来,甚至在安西远征军中大多数人看来,不亚于天方夜谭!
差不多类比于防贼防到邻居家卧房里面。
然而方重勇却微微点头说道:
“确实如此,你看得很清楚嘛。
本来呢,朝廷在西域推行的便是三段防御体系,跟你说说也是无妨。
第一段防线,就是北庭三州,这里编户齐民,汉民众多,唐军直接控制,每个城都有驻军。在这里打仗可以说如臂指使。
第二段防线就是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勉强能把碎叶镇也算进去。这里唐军只屯扎核心城池,其他地方都是授予各小国国主为都督,打仗的时候便号召他们出兵出粮食。
至于第三段防线,那就是葱岭以西二十国和波斯都护府,这里已经没有一个唐军。大唐只求他们不要倒向吐蕃和大食人,一旦有人反叛,则唐军需要前出上千里,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我们要做的,就是强化第一段,修补第二段,推进第三段。
我们来西域不是来烧杀抢掠的爽一把的,虽然外人不理解,但我们到这里就是来保卫边疆的。因果不能倒置,目的和手段不能相反,这个道理,相信你是明白的。
所以,我们对北庭三州的各种势力,只要他们是心向大唐的,则可以抓大放小,不需要盯着那些繁文缛节和芝麻点大的小事。
务必要让他们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让他们知道我们来西域是给他们谋福利来了。
对其他势力都如此,就更不要说是北庭唐军中的军政首脑了。
夫蒙灵察小肚鸡肠,本节帅才不跟他一般计较。”
方重勇失笑摇头道。
“方节帅,您都考虑得这么清楚了,卑职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呀!”
段秀实忍不住奉承道。
“这点破事要是想不明白,那本节帅才是真要带你们入地狱啊。”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段秀实这马屁拍得真是生硬,不提也罢。
“方节帅,夫蒙灵察来了!骑着快马入营,差点被哨兵误以为是劫营的,一路上连发髻都跑掉了,现在人在军帐外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啊!”
何昌期急急忙忙的冲进帅帐禀告道,一边禀告还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严肃点!”
方重勇瞪了何昌期一眼,低声呵斥了一句。
第336章 放长线钓大鱼
夫蒙灵察的形象,在方重勇看来实在不算好。
把散开的头发忽略不看,此人皮肤黝黑,显然是紫外线照射过量所致。不仅如此,他那张马脸,配合着一双小眼睛,面相颇为凶恶又带着一股阴险,实在是不似善类。
“夫蒙将军何以如此狼狈?”
方重勇从胡凳上站起身,故作惊讶问道。其动作之灵敏,看上去腿脚没有任何问题。
夫蒙灵察眉毛一挑,面色尴尬没说话。
这位年轻的西域经略大使还真是个妙人,居然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末将不知方大使抱恙在身,特来大营请罪。”
夫蒙灵察躬身行礼道,也不提方重勇假装脚被沙子烫伤的细节了。
沙漠里面行军嘛,烈日下赤脚走路,确实会烫伤脚板的,毕竟最热的时候地表温度都超过六十度了,能不烫伤么?
但这种事情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没必要揭穿。要不然方重勇尴尬,夫蒙灵察也落不到好。
“夫蒙将军客气了,来人啊,引夫蒙将军去洗漱一番,莫要失了礼数。”
方重勇对门外值守的何昌期喊了一句。
现在夫蒙灵察蓬头垢面的,不知内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在方重勇大营内挨了一顿毒。
在正常人的社交礼仪中,见客的时候双方都干爽整洁,这是起码的待客之道。
夫蒙灵察一介武夫又是慌忙赶路,可能不在意这个,但方重勇现在可以说是西域军政一把手,他不能不给对方体面。
不一会,夫蒙灵察再次进入帅帐,这次头发已经扎好了,脸上的灰尘污垢也洗干净了,军服也换了一件,看起来比之前“肃然”了不少。
二人落座之后,方重勇与夫蒙灵察对视,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夫蒙灵察忍不住询问道:“方大使携安西远征军万人来伊州,所为何事呢?朝廷公文只是泛泛而谈,末将心中不安,军中亦是人心浮动,担忧方大使要夺他们的兵权。还请大使告知一二。”
夫蒙灵察有些犹疑的询问道。
北庭三州三支军队的大编制,一大堆守捉的小编制,其中能征惯战者不少,他们这些人担不担心被夺兵权不好说,但夫蒙灵察本人,一定很担心被夺兵权!
听到这话,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本大使来西域是圣人之命,目的就是为了扫平西域诸国中不服大唐王道的刺头,不会褫夺安西与北庭二镇兵马的兵权,夫蒙将军多虑了。”
得到心中希望的回答,夫蒙灵察松了口气,觉得跟眼前这位西域经略大使说话还是能有效沟通的。既然大原则一致,那后面有什么事情,在这个大原则下就可以谈了。
夫蒙灵察怕就怕朝廷是想让方重勇来整军,完全控制安西与北庭二镇的唐军,重新安排军政构架,重新部署兵力,重新安排各军主将与军中关键位置的人员。
要是真到那一步,他这个北庭副都护……估计也不得不故意撂挑子,多少得给方重勇制造一些麻烦了。如若不然,将来大唐军中还有谁会把他当回事呢?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被他人任意揉捏安排啊,有能力的人都是有脾气的!
“根据圣人的部署,本大使有调度安西北庭各军的调兵权,但具体作战与军队人事安排,还是由原来的边将负责,也就是由安西都护与北庭的正都护负责。
因此夫蒙将军不必担忧,本大使不会随意操弄安西北庭二镇的人事安排。”
方重勇宽慰夫蒙灵察说道。
一听这话,夫蒙灵察立刻就苦着脸微微点头,又不好意思把实话说出来。
他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说道:“如此,北庭三军将士便可安心训练,枕戈待旦为国效力了。”
方重勇话里有话,夫蒙灵察不能抵抗,又不想吃亏,只能装糊涂当做听不懂,如鸵鸟一般把头埋进沙子里面。
安西与北庭的正都护,那都是遥领的,其人远在长安,并不知道西域有什么事情,下令调整人事任命也无从谈起。而副都护管理日常事务,却又只是“暂代”而已。
这本身是因为正都护不在而行使权力,属于“权宜之计”。
如今方重勇这西域经略大使到了,这个官职虽然是临时的,理论上却也有统管大唐西域所有军政事务的权力。方重勇可以不管,但他有权插一脚,出了事负全责,自然也可以随意处置当事人。
是这样一种“兼任”的权责关系。
现在的情况,便是临时的正式任命VS长期的暂代职权,二者之间各有优劣。但以统治者的角度来看,或许更倾向于前者能发挥作用,而忌惮后者过于强势。
副职总想转正,你让皇帝和宰相怎么想?
夫蒙灵察不想造反,大唐表面上也是如日中天不可能造反成功,再说方重勇手里还有一万多精兵呢,将其架空也不太可能。
因此,夫蒙灵察对这位西域经略大使还真没什么好办法硬顶,只能与对方合作一起共事,但求对方不要搞得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