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的消沉,在方重勇看来是一种必然。如果刨除基哥胡乱作为,官员与皇子们出昏招等因素,那么盛唐或许还可以多延续十年。
之后,也一定会开始自下而上的消解,这个过程会缓慢而坚定。
而盛唐所面临的真正问题,一直从中唐到晚清乃至民国,都没有彻底解决。
这个问题,属于是聪明人看到了做不到,普通人根本连看都看不到。
方重勇感觉到很孤独,他身边连商议的人都没有,说出来了别人也不懂。
盛唐之前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一切都围绕着农业展开。对于农业来说,耕地是现成的,人口,才是一切。
以粮食为统计标准,国家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很容易计算出境内有多少人,大体上有多少产出,需要收多少税维持上层建筑。
农业税就是一切。
换言之,单位人口的农业产出,是立国的基础。而手工业乃至工商业,都是附属的,可以抓大放小。
并且,农业社会的治理成本很低,人口流动性不强,每个人的都是“有产者”。
因为哪怕某个人耕的田是别人的,他也依旧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
但是到了盛唐,情况却发生了改变。长期的和平与日积月累,让商品经济得到了极大发展,已经到了统治者不能忽视的地步。
简而言之,社会整体层面的粮食已经有富余,可以养出相对规模较大的工商业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兴,这本是社会向上发展的关键时期。
这时候,用农业社会的模式,来计算经济产出的办法已经不灵了。国家用收农业税的办法,解决不了新出现的商品经济问题。
大唐无论是货币,还是税收,都已经严重落后于经济模式的改变。
举例而言:洛阳城内织造的绢帛,质地优良者,或许一匹布就可以换一头牛,或者几石粮食。
而织造它们的人,都是“无产者”,没有被束缚在田亩之中,也无法衡量他们产出多少米粮。
因为这时候价格体系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官府对这些经济现象失去了掌控。
甚至无法正确认识!
应该怎样引导这些手工业作坊,应该怎么收税,怎么管理,怎么平衡这些手工业与商业等“副业”,与农耕的关系?
一匹质地优良的布,与足以养活普通一家老小一年的粮食,在商品交易时是等价的,但它们从国家治理的角度看,就真能等价么?
国家应该怎么调整其中的关系?
城市化造成了治理成本的极大增加,官员数量也因此急剧膨胀。
而税收的落后,却又让增加的重担几乎全部转嫁到了农业人口上。就算没有土地兼并,社会也会一步步消沉下去,无非是进度条慢一些罢了。
这些问题是关联的,复杂的,隐藏深入的。
方重勇记得,他前世那个年代,国家都已经取消了农业税。换到大唐这边,就是租庸调已经被完全取消。
要是让这一世的人知道农业税已经取消,他们会简直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世界。
这就是发展模式的区别,类比于从二维跳转到三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加几倍或者加多少的问题。思路换了,治理方式就必须跟着换。
而封建时代的发展方向,便是土地私有化,国家从田亩中收不上来多少税,然后只能变着法子被动从工商业中获取税收。
在商品经济模式下,种田也是一种生意,有回报率,需要国家调控。
又因为工商业也是建立在土地私有制基础上的,因此工商业也是私有化的。这些人现在是大唐权贵,将来是地主士绅,他们依旧是想办法掌控经济命脉。
如果一场比赛裁判也下场比赛了,那么其他人就不可能赢。
最后,只有盐、铁、茶等少数关键物资被国家有限度掌控,这些利润是权贵士绅们让渡给国家的。毕竟,也得有军队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饶是如此,权贵和换了皮的权贵们,依旧会掏空国家。享受经济发展的红利,规避经济发展的代价,并将代价转嫁给底层百姓和国家机器。
无论是扑买制度横行的两宋,还是后面朝令夕改的大元,又或者财政破产的大明,体制僵化到极致稳定的大清,最后都是国家财政破产在前,国家倾覆紧随其后,最终难逃改朝换代的厄运。
清末的盐税,总计为2400万两,约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12%左右,这已经是清代最低的比例。正因为官府收不上来商税,才畸形的以盐税为突破口,将其他税赋转嫁在其中。
这实际上也是无法解决商品经济问题,而不得已采用的歪招。
方重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已经预定好的道路上。这种感觉,跟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少年后要死,连死法都定下来差不多。
全是一眼望到头的索然无味。
当然了,宣武镇现在连个区域性政权都不算,一切都是以军需为第一要务,自然也不存在上述问题。马上打江山嘛,刀子快就行了,其他的暂不考虑。
“唉!”
方重勇长叹一声,无奈苦笑。
他知道,自己玩海贸,等于是开了个挂,提前掌控了商品经济模式的利剑,可以比别人练更多的兵,造更多的辎重,装备更好的盔甲与兵器,养更多的战马。
在反噬到来之前,又怎么可能会输呢。
“节帅,大聪明求见。”
门外响起了何昌期的声音。
大聪明?
方重勇一愣,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大钦茂那位“质子”啊。
“进来吧。”
方重勇喊了一句。
很快,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方重勇端详他片刻,发现此人还真对得起原名的“英俊”二字。
起码比他爹大钦茂强多了。
想想也是,大钦茂毕竟曾经是国主的儿子,还是指定继承人。他的王妃无论如何也丑不起来,下一代起码在容貌上不会太丢人。
“何事求见?”
方重勇面色平静问道,慵懒的坐姿下,暗藏着不可直视的威严。
大聪明顿时心中一颤,有些慌乱。他马上伏跪在地上说道:“奴送贞惠公主来给主上侍寝。”
大聪明这语气,俨然是将自己当做是奴仆一样。
方重勇一句话没说,轻轻摆了摆手。
大聪明缓缓退出卧房,然后一个身穿白色襦裙,身材十分消瘦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自顾自的坐到了床上,一言不发。
方重勇看了她一眼,没理睬。他心中装着一大堆事情,完全没有这样那样的想法。
河北叛军元气大伤,李宝臣的野心被勾起,很可能要兵发洛阳。
河东的史思明,必定会退回河北,有可能在幽州搞事情。
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道,都有基哥的子嗣在担任节度使。虽然没有名将,没有强军,但是钱财是不缺的。
他们会不会也趁乱而起?
李杀了基哥,会不会被长安城内的宗室谋害?会不会有变生肘腋之事?
吐蕃国内的变乱平息了么?赤水军的东进,会造成凉州防务的空虚,虽然墨离军和豆卢军都没有进关中,但他们也仅能退守沙州而已。
还有蜀地,剑南节度使一直比较低调,蜀地的官吏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方重勇用食指敲击着桌案,脑子里推演着事态可能的进展。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随着基哥被李杀死,大唐的图腾已经被这污血所浸染,天下开始进入分崩离析的进程。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反复,但大势不可逆转。
他如果拥戴李上位,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无法回头了。
方重勇左思右想,始终都无法感觉心安。
“阿郎,这么晚了还不就寝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那边传来一个清脆而羞怯的女人声音。
诶?这里还有个人啊!
方重勇刚刚想事情想得入神,都忘记那个大贞惠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好久。这可怜的年轻女孩动也不敢动,说话也不敢说,就这么呆坐了许久。
方重勇突然感觉这个女人很可怜。
就像是一件货物,被人送来送去的,万事不由己。简直就是脚踩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瞥了这位贞惠公主一眼,脸长得还挺好看,就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弱劲。身材纤细,身姿却又笔挺着。双腿并拢坐在床上,腰挺得直直的。
显示出很有教养的模样。
和阿娜耶平日里在卧房,坐没坐相的慵懒体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王族一脉的女子,大概是从小便有“女官”来教授她们各种礼仪。站姿坐姿吃饭的姿势,都要求一板一眼,不能有丝毫放肆。
将“礼”具象化,是中华士大夫文化圈的外延。深度汉化的渤海国,自然也是将这种“礼节”学了个十成十。
这位贞惠公主从小就被教育,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渤海国王室的体面。
“你,不觉得很累么?”
方重勇看着大贞惠询问道。
他就不相信一个女子这么笔挺挺的坐了一个时辰,会感觉不到累。
但大贞惠只是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方重勇心中生出恻隐之心,今夜在这个如同货物一般的女人身上找乐子,玩弄她的身体,好像……挺没意思的。
“阿郎,现在不要奴侍寝么?”
大贞惠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你父亲是不是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不去别的地方了,对么?”
方重勇随口一问。
大贞惠似乎放松了一些,微微点头。
“就在这睡吧。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已经侍寝了。”
方重勇躺在床上,让大贞惠睡在自己身边。
这位渤海国的小娘子长于深宫,没怎么跟男人接触,更不知道要怎么在床上侍奉男人。她无奈躺在方重勇身边,想要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如果我把你赶出去,你父亲一定会认为你是哪里得罪了我。”
“又或者他会认为我与他的约定不作数了,心中难免产生芥蒂。”
“所以你看似锦衣玉食,实则身不由己;而我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同样身不由己。
我现在并不想在你身上找什么乐子。”
方重勇侧过身对大贞惠,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在方重勇看来,房事的乐趣有两种。
第一种是得到女人全心全意的侍奉,这种快乐也包含了灵魂的触碰。
而第二种,则是带有权力高高在上的亵渎,女人成为当权者所支配的物品。
那是一种带着心理扭曲,又令人欲罢不能的快感,比如说暴乱的丘八羞辱世家贵女便是如此。
大贞惠显然不属于这两种里面的任意一种。
“阿郎,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