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双眼含满了泪水,双手紧握,宽大的官袍下,消瘦孱弱的躯体正在瑟瑟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愤怒,他的脸色阴沉,目光悲愤又凌厉,如出鞘的利剑。
林如海的身体缓缓地矮了下去,卢象升连忙要扶,而前者却把他的手推开了,直接跪倒在地,对着树上挂着的尸体拜了三拜。
同来的一众文官员见状也连忙跪倒,贾环和卢象升要跪,林如海却阻止道:“子明建斗,你们还是白身,对百姓没有责任,不必下跪,我们是官,上承皇恩,下庇黎庶,牧守一方,却不能佑一方平安,我们都有失职之罪,自当向百姓下跪谢罪。”
贾环摇头沉声道:“学生和建斗虽然没有官身,但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更何况死者为大。”说完跪倒拜了三拜。
卢象升不善言词,也跟着跪倒纳头而拜。林如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好,为师没白教你们一场。”
林如海在贾环和卢象升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拔出腰间配剑厉声道:“我林如海以此剑发誓,不灭独龙岛,荡平群寇,当以此剑自刎谢罪,天地鉴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文武官员都变了面色,贾环亦不由微微震动,卢象升更是热血沸腾,以崇慕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师。
一直以来,卢象升都很佩服林如海的学问,感激他的悉心教导,但他并不完全认可林如海的为官之道,他觉得林如海为官过于求稳,太过保守中庸了,完全没有棱角,而作为读书人必须要有读书人的气节和热血;要有执三尺青锋,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气慨;要有“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的胸怀。
此时此刻,卢象升终于从老师颤颤悠悠的残躯中看到了久违的热血。
这时,在场所有官兵都齐刷刷地跪倒拜了三拜,气氛肃穆而萧煞,仿佛有一股浓烈的杀气在凝聚,直冲云霄。
祭拜完毕,冯紫英安排人手将所有尸体从树下解一来掩埋,并且撒上石火,夏天天气炎热,这些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处置不当恐引发瘟疫。
“报!白驹场遭到海盗袭击,请大人火速派兵驰援。”一骑快马拖着滚滚黄尘飞奔而至。
林如海浑浊的双眼寒芒一闪,白驹场离此地不足百里,看来这些海盗的确是冲着盐场而去的,分明是要破坏两淮的食盐生产,当即下令道:“铁虎刑威立即驰援白驹场,不得有误!”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铁虎和刑威所率的两百骑兵都是各卫抽调的精英,作为林如海亲自组建的第一支快速反应机动部队,此时终于派上用场了。
一声令下,铁虎和刑威便率着两百骑往北边压地飞驰而去,如同一朵雷云在平地上快速的移动,一路轰鸣,一路飞沙,光看那气势便可见这段时间没有白练。
接下来,林如海又调兵遣将,重点派兵镇守各地的盐场,同时以千人为单位,沿海每个县城都派出了一支驻军,一旦发现贼寇来犯,马上出城追剿。
一切安排妥当,林如海这才松了口气,返回海门县大本营,以便居中调度,静候各地的战果。
回到县衙坐落后,林如海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贾环奉上茶水,劝道:“姑父大人且先行休息去,有环儿在此守着,等有消息再通知您。”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那为师先去歇会,的确快要熬不住了。”
于是贾环让卢象升在大堂值守,自己则亲自把林如海送回房间休息。
“环哥儿,为师今日当众发下毒誓,你是否不理解?”林如海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忽然又开口问道。
贾环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林如海睁开眼睛哦了一声:“且说来听听!”
贾环道:“姑父大人曾经说过,要惜取有用之身干有益于国家和百姓之事,而且你不反对舍身取义的人,反而十分敬重这种人,说他们是精神的旗帜。”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嗯,那你不觉得姑父今日不惜身之举,与姑父的为官之道相悖?”
“并不相悖,姑父其实并不反对舍身取义,只是反对没有价值和没有必要的舍身取义,对上而不对下,今日姑父向被害的百姓下跪,并以性命起誓要剿灭群盗,这是对下,既有益于国家,也有益于百姓。”
林如海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但不全!”
贾环续道:“还有便是以示决心,激发众官兵同仇敌忾之情,以使人人奋勇杀贼,同时杜绝为官者尸位素餐的侥幸心理。”
林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虽然还是不全,但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其实,言传身教才是最好的教导,为师要借此给你和建斗上一课。
我林如海一身为官谨慎,难得热血一回,权作人生谢幕之演,为师去日无多了,若能剿灭独龙岛,根除这伙盘据大晋沿海十几年的顽疾,也算是无量功德一件,日后青史上若有我林如海的一席之地,此生无憾矣。”
贾环浑身一震,脱口道:“姑父你会长命百岁,也会青史留名的。”
林如海看着眼眶微红的贾环,微笑道:“姑父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生死有命,你也不必过于伤感,去吧,为师要小睡一会,半个时辰后叫醒我。”说完合上眼睛。
贾环默默地退出房间,往前面大堂去了。
第287章 临危受命
贾环回到县衙大堂,卢象升表情有些沉重地迎上前,问道:“子明,林师歇下了?”
贾环点了点头,卢象升沉声道:“刚收到确切消息,崇明沙确实被攻陷了,崇明沙所一千守军死伤过半,余者皆逃往苏州府,驻扎在苏州太仓的镇海卫已经调集船只欲夺回崇明沙,目前还不知结果。”
贾环道:“非紧急情况,暂时不必告知林师,让他多休息一会,对了,建斗以为林师的部署如何?”
卢象升沉吟道:“贼人此次分散多路,游走侵掠各地,重点破坏盐场,林师分兵驻守盐场并无不妥,再加上在各县派驻重兵,一旦贼人来袭,可以就近快速反应,相信能起到一定的效果,但想有力打击这伙海盗,恐怕很难办到,更遑论彻底消灭之。”
贾环目光一闪道:“为何?”
卢象升叹道:“敌暗我明,大海无边,海盗在海上乘风浪,不时而至,一击而走,咱们防不胜啊。”
贾环右拳击在左掌上,点头道:“正是如此,被动防守的效果不大,咱们必须主动出击,若只是待在城里,别说一千人,就是十万人也没用,充其量只能保护腹心,护不了四肢。”
“如何主动出击?”卢象升连忙追问道。
贾环郑重地吐出八个字:“主动觅战,断其后路!”
卢象升皱眉道:“具体如何做?”
“抽调精兵,以百人为一队,配以火器弓弩,沿海岸游附近巡走,队与队之间间隔二十里,首尾相顾,遇贼立即予以痛击,聚而歼之!”
卢象升忙又问:“那又如何断其后路?”
贾环双眉一挑道:“寇可往,吾亦可往,贼既从海上来,咱们亦可往海上去,调派水师沿海岸附近游弋,遇贼船即予以痛击,令其不敢轻易登岸劫掠,既登岸劫掠则无路可逃回大海,如此双管齐下,必可收到奇效!”
卢象升佩服道:“好计谋,子明当时为何不向林师建言?”
贾环道:“当时还没考虑详尽,且事关重大,不敢妄言,况且调集水师配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事,且待林师睡醒了再说。”
卢象升感叹道:“子明行事稳重周全,我虽年长你许多,却不及你。”
贾环笑道:“论阵上杀敌,我不如建斗多矣!”
卢象升苦笑道:“不过是仗着几分蛮力罢了,我臂骨和股骨天生粗大,自小便力气过人,大家都叫我卢大力。”
“建斗这是天赋异禀。”贾环笑道。
卢象升亦笑道:“也算是吧,对了,子明以为虎子和石头这次可能有所斩获?”
贾环皱起剑眉道:“斩获肯定是有的,但说不准有多大,江淮地区虽以平原为主,但是河网密布,水道交错,严重消弱了骑兵的作用,遇上河流时,步兵或许更管用。”
卢象升点头道:“正是如此。”
果然不出贾环所料,第三日下午,铁虎和刑威率骑返回海门县,但战果并不大,由于河流阻隔,要不断地绕路,所以当他们赶到白驹场时,海盗早就逃出大海了,只留下一片狼藉。
铁虎等人憋了一肚火,这几天他们都在沿海附近游弋,倒是恰好遇上一伙海盗行凶,冲上去就是一通砍杀,可惜这伙海盗鸡贼得很,见势不对,马上逃进了附近的盐碱地。
海边的盐碱地大多暗藏泥沼,人踏上都能往下陷,就更别说战马了,当先十几骑当场中招,铁虎和刑威只能无奈地停止追击,将陷进去的弟兄救出后,那些海盗早跑得没影儿了,于是统计了一下,统共才砍死了八个海盗,逮住了三个。
当然,战绩虽然不大,但终究是有所斩获,可以振奋士气,所以林如海犒赏了骑兵,并且将八颗海盗的首级传示三军。另外,通过对抓获海盗的审问,倒是摸清了亢大勇的兵力和船只的多少。
接下来的几天,各州县传来了零星的捷报,但都是捕杀一两个落单的海盗的消息,根本拿不出手,倒是各村镇遇袭的坏消息像雪花一样飞来,而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原来亢大勇的举动引发了雪崩效应,长年盘踞在大晋沿海的各股海盗们,眼见亢大勇捞到大量的油水,而官兵似乎也没有有效的办法奈何得了他,于是都效法起来,纷纷跑到沿海村镇劫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官兵更是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更有甚者,连日本沿海一带的倭寇也飘洋过海跑来凑热闹了,最后过往的西洋商船也趁机落井下石,客串起海盗来,觅机杀人越货。
正如伟大的教导员所讲,打得一拳开,莫使百拳来。一拳打不开,跟着迎面而来的,就是敌人雨点般的拳头啊。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糜烂,急报像雪片般飞到案头,本来就拖着病体的林如海终于撑不住了,一口鲜血喷出,直接便倒在了案上,抢救了半天才抢救过来,但还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了。
贾环和卢象升的心情沉重无比,刚刚服侍完林如海睡下,沐野和金宝便面有愤色地禀报道:“三爷,易洪在县衙大堂聚将议事,请你去一趟。”
贾环和卢象升对视一眼,林师病倒,只怕最高兴的就是易洪这货了吧,作为钦差副使,除了林如海就数他最大了,如今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军权,聚将议事便是宣告掌权。
“易洪只请我?没请建斗?”贾环问道。
沐野摇了摇头道:“对方没有提卢公子。”
贾环淡道:“去回了来人,就说林大人病重,贾环要在旁服侍汤药,不便前往。”说完转身返回房中。
“子明……”卢象升连忙追上几步,又停下转身对着沐野道:“稍等,我劝一劝子明。”
沐野和金宝面面相觑,只得站在门外等候。
卢象升追进房间,拉着贾环低声道:“子明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贾环神色平静地道:“我并没有意气用事,易洪既然那么想掌权,那就由他表现去吧。”
卢象升摇头道:“易洪此人好大喜功,若搞砸了岂不糟糕。”
贾环笑道:“建斗你少看他了,此人到底是行伍出身,没那么逊,而且局势已经够烂的,还能烂到那里去,他既然喜欢接这烂摊子,就让他接好了,咱们正好专心给林师治病。”
卢象升苦笑道:“还说不是意气用事,林师之以所病倒,还不是因为目前的困局,若局势再糜烂下去,让林师于心何安,更何况受苦受难的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啊。”
贾环沉默了,这时床上昏睡的林如海竟然睁开眼睛,喉咙发出咕噜的声响。
贾环和卢象升惊喜地扑上前,问道:“林师可是要喝水?”
林如海微微摇了摇头,右手颤颤巍巍的,似乎想抬起来,眼神斜睨盯着贾环,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去……去!”林如海几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一个字,枯瘦的右手似乎还想抓向腰间。
贾环的眼圈红了,伸手从林如海腰间摘下了那颗应天巡抚的关防(印信),咬牙道:“师傅有命,门生敢不从命,姑父大人放心,环儿必竭尽所能,完成您的心愿,不使姑父大人失信于民,失信于天地。”
贾环说完双手捧着钦差关防跪倒,对着床上的林如海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对着卢象升道:“建斗,林师就交给你了。”
卢象升郑重地点头道:“子明放心,我会照顾好林师的,放手干,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找我!”
贾环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带着沐野和金宝直奔县衙大堂。
林如海看着贾环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如释重负地合上眼睛,右手无力地垂下。
卢象升吃了一惊,待发现林如海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把后者垂在床边的右手搁好,盖上一张薄衾。
第288章 先取崇明
贾环前脚刚迈进县衙大堂,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了过来,或审视、或闪烁、或凝重、或戒备,不一而足,唯独没有轻视。一个年未及十五,而且还是个白身的少年,出现在如此级别的场合,在场所有文武官员竟无一人觉得不妥,实属异数。
锦衣卫指挥使易洪大马金刀地居中而坐,他眼红这个位置很久了,只是当他看着从容不迫地走进大堂来的贾环时,目光不由复杂起来,心情更是有点矛盾。
易洪要取代林如海发号司令,自然要尽量削弱后者的影响力,而贾环是林如海的得意门生兼内侄,身上的烙印太明显了,弃之不用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小子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东林一系也有意拉拢此子,就连皇上似乎也对此子青眼有加,所以易洪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贾环请来一起议事,至于林如海的另一个门生卢象升,易洪自是懒得多看一眼。
贾环虽年少,但身量颇高,业已一米六七的个头,长身玉立,再加上气质从容儒雅,比同龄人更多了几分老成,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步行至易洪而前见礼,又向四周的文武官员抱拳作揖。
此时,大家都终于注意到贾环腰间挂着的那枚黄澄澄的铜制应天巡抚关防,顿时都微微变了面色,易洪那鹰一般的眼神更是瞬间阴冷下来,假惺惺地问:“贾秀才,林大人的病如何?”
贾环不卑不亢地答道:“林师已经缓过来了,如今正卧床休息。”
易洪目光一闪道:“那就好,回头本官再去看望他,如今局势不容乐观,不知林大人可有见示?”
贾环黯然道:“林师先前为奸人下毒所害,伤及脏腑,本该好生将养,奈何皇命在身,只能强撑病体操持。林师一生为官克己奉公,鞠躬尽瘁,未敢有丝毫懈怠,可惜如今病体难支,所以一应事务,还望易大人多担待些。
贾环年少,愚且鲁,本应留在林师病床前侍奉汤药,奈何林师心忧大局和百姓安危,故命弟子携应天巡抚之印,协助易大人剿灭贼寇事宜。
贾环虽愚鲁,可师命实也难违,若能为大局出一份微薄绵力,倒不负林师一直以来的谆谆教诲,是以贾环厚颜来此,还请诸位大人多多关照。”
贾环说完又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在场一众文武皆陪笑着回礼,口称:“贾秀才过谦了。”
贾环这番话说得无疑十分漂亮,大方得体,既不趾高气扬,也不谄媚示人,饶是心怀敌意的扬州卫指挥使戴立也无从挑刺,这货本来还想撩拨一下易洪的,却也无从下手了。
易洪虽然有点不爽,但贾环这番话并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而且明言一切事务都以自己为主,他只是奉了林如海之命从旁协助而已。
当然,贾环挂在腰间的那枚应天巡抚印信还是十分碍眼,同样也让易洪感到顾忌,毕竟这枚巡抚之印在,便等于林如海在身边盯着,调兵运粮的文书都得用印,这就意味着自己得受贾环这小子制肘。
不过呢,易洪自问跟贾环相处得还是挺“融洽”的,而且他也不相信贾环这小子不敢跟自己打擂台,自己要用印,这小子还是得乖乖用印。
念及此,易洪倒是神色稍霁,笑道:“贾秀才确实过谦了,你的才能大家有目共睹,灵活机变,文武双武,我朝立国近九十载,连夺小三元者,唯贾秀才一人而已,如果说贾秀才愚鲁,天下的聪明怕是不多了。”
“就是就是!”在场一众官员纷纷笑着附和。
贾环此来并非是要跟易洪争权内耗,而是要解决问题,所以一开口便主动表明自己只是从旁协助,无意喧宾夺主,如今见易洪态度还好,便道:“易大人谬赞了,如今局势不安,易大人可有良策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