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书生似乎还不太相信是曾国藩的兄弟来了长沙,满脸疑惑地问:“曾涤生的兄弟?真的吗?”
矮胖书生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谭大哥不知道小弟乃是湘乡人士吗?我大哥日前才从湘乡县贩米来长沙,恰好和这位曾三大人同路,一路上就跟在曾三大人的船队后面。湘乡那边的事情,我看太清楚了。”
高瘦书生疑惑道:“可曾涤生不是湖南团练大臣,他兄弟来长沙做什么?”
矮胖书生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曾涤生是曾子的后人,他家又世代修儒。你说曾子之后,世代修儒者,如今之世,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高瘦书生正色道:“难道不是忠君爱国吗?”
肃顺、胜保二人颇有同感,投向那高瘦书生的目光都亲善了不少。
那矮胖子摇摇头道:“非也,曾子乃是孔子托孤之人,是儒门五大圣人之一,曾子之后,生于当今,又手握一省团练,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复衣冠、行周礼吗?”
复衣冠、行周礼?
肃顺、胜保二人闻之大惊。
这曾国藩真的想要造反吗?
高瘦书生道:“复衣冠哦,倒是和画像上的孔子差不多!的确该做。可这个周礼是怎么行的?”
那矮胖子却是一声叹息,面露忧愁:“唉”
那高瘦书生问:“兄台叹什么气?”
矮胖书生道:“怎么能不叹气?曾家已经在湘乡县境内推行井田制了!”
高瘦书生问:“井田制?什么是井田制?”
矮胖书生道:“井田制嘛,就是一井平分为九,一为公,八为民。”
“这我知道啊!”高瘦书生道,“难道曾家还准备叫湘乡的农户种公田?”
胖书生一摆手:“嗨,那当然不可能了,所谓井田,其实就是均田!,”
“均田?”高瘦书生脸色都变了,“这不是和太平军一样了?”
“唉,”胖书生又是一叹,“可不是嘛!”
他接着又说:“曾家那边公田折成了税粮,不过不是九分之一,而是百抽十五,铁板税,无火耗,不折色,也不需要送去县城。现在就荷塘乡周围一带搞了井田,所以税粮直接交到荷塘乡就行了。”
“这不是和太平军的地盘上一样吗?”高瘦书生道,“如果我没记错,曾家也是田主大户吧?他们这么干,自家的田怎么办?”胖书生叹道:“当然是一并分了!曾涤生可说了,行井田之法,请从曾家之地始!”
“什么?”高瘦书生大惊,“曾涤生疯了吗?他为了复衣冠、行周礼,连自家的土地都不要了?”
“非是他疯了”那胖子说,“而是曾涤生知道当今之世,非行井田而不得安。”
“这话怎么说?”高瘦书生一脸不解。
胖书生叹息一声,答道:“曾涤生说,当今天下大乱之根由,就在人太多而地不足以汉地十八省不过十万万亩田养四万万数千万之生民。早就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了,而是寡者早晚饿毙,唯有均田能使活之!若天下有数千万人早晚饿毙,再有一成体壮心黑之徒不甘为安安饿殍则天下大乱矣!”
“这,这,这”高瘦书生连连摇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肃顺、胜保二人则听得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这曾国藩都把话说的那么明了,看来是反意已决!
两人还没从震惊当中缓过来,路口的封锁已经结束了。
吴胖子看两人还跟两根木头一样矗在那里,赶忙上前道:“二位,二位,别发愣了.可以走了!”
肃顺、胜保二人这才从震惊当中出来,跟着吴胖子继续往天使府而去。
天使府外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讨饭的叫花子,全是老弱,少有青壮.这些应该都是太平军不要的,体壮心黑都去造反了!
街上开了几处粥厂,现在正是放粥的时候,叫花子们都排着队等吃粥实际上就是在慢慢饿死!
大街两边的商铺依旧萧条,大部分都关了张,只有少数卖柴米油盐的铺子生意不错。
街上往来巡逻的太平军也比别的地方多得多,而且看着都颇为精壮,巡街的时候还排着恰似一条直线一样的队伍,每一名士兵甩手抬脚的动作看上去都整齐划一,乍看上去精神面貌极佳,北京城里充门面的銮仪卫都比不了他们。
吴胖子带着手下,驱赶着猪羊到了天使府的一处偏门,又掏出一份文书交给守门的士卒,一名小头目模样的太平军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也没问吴胖子要什么门包,就挥挥手让他驱赶着猪羊进门。
吴胖子就朝他的几个手下还有肃顺、胜保二人招了招手,然后就一块儿驱着牲口进了门。
门内就是个大院子,院子里面堆了许多劈柴,还停了十来辆运菜运米的大车,一个太平军的女营军官似乎是得到手下人的通报,带着几个女兵,笑盈盈从一间似乎是厨房的屋子里迎了出来。
那女营军官长得还颇有姿容,一张素脸都挺好看,身材尤其婀娜,和吴胖子还挺熟,用湖南话同吴胖子聊了几句,她的手下则去点了猪羊的数目,点完之后,又用肃顺、胜保都听不懂的客家话向那女官报告了一番。
那女官笑着用湖南官话对吴胖子道:“吴老板,和我去账房取银子去吧!”
吴胖子则满脸堆笑着道谢,但也没给出去一两银子的谢礼吴胖子早先就和肃顺、胜保说过,长沙城内天使府一系的太平军纪律森严,收受贿赂的行为不能说没有,但也是极少见的。
之前肃顺、胜保还不大相信,现在果然是亲眼所见了。
这太平天国.还有点新朝新气象的意思。
吴胖子和肃顺、胜保二人这会儿都装成了吴胖子的师爷和账房先生,一起跟着去结账,所以就能随着那女官在天使府内穿行。
天使府就是原先的巡抚衙门,占地面积极大!不过府内的戒备也颇为森严,如果不是跟着那女官,就胜保、肃顺两人的能耐,绝对寸步都难行。
胜保、肃顺跟着走了一会儿,忽然就到了天使府的大堂外面,这里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站满了红巾红袍的太平军男女官员,只有一个风帽青袍的男子站在大堂门外,面朝着众人,胜保、肃顺望了那人一眼。只见到一张吊眉毛、三角眼、高颧骨的恶人脸,正是曾国华。
曾国华手里拿着个展开的卷轴,似乎要念什么文章。
而此时,那女官又在一间位于大堂旁边的厢房外驻了足,厢房的门闭着,里面似乎也没人,看来也要等上一会儿了。
就在这时,曾国华扯开喉咙开始念文章了:“《讨虏兴儒檄》!逆虏努尔哈赤、黄台吉、福临称乱以来,于今二百三十年矣。荼毒生灵一万万,蹂躏神州十万里,尽毁我华夏衣冠,篡改我孔孟之教,变夏为胡,歪曲经典,大兴文狱,杀害真儒,拔擢伪儒,使名教几近毁乱,使孔子、孟子痛哭于九泉”
第166章 变数!(高潮,四渡湘江战役开始了!)
湖南长沙,铁佛寺。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曾涤生怎么可能暗通长毛?你们一定看错了!不,不是你们看错了,而是罗逆伪天使的诡计,意在离间满汉,栽赃曾涤生!”
“什么《讨虏兴儒檄》?胡说八道!就算现在一如元末乱世,那也是要饭的,犯私盐的,打渔的,当海贼的,跳大神的一块儿反。读书人还是不大会反的!唉,这事儿你们不懂,我最清楚!”
看穿了罗耀国精心布置的诡计的人,正是那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他不仅读透了蕴藏着真相的奏章汇编,还是如今大清朝廷当中最懂元末乱世的人他是博尔济吉特氏,也就是孛儿只斤氏,大元是他祖上的买卖啊!怎么黄的他还不知道?
另外,他还在铁佛寺看完了《反经》卷一,再加上之前已经熟读的《反经》卷二、《反经》卷三,对于罗耀国的阴险狡诈,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他这个王爷是吃过苦的,小时候家里穷,给富人放羊过活,十二岁之前都没上过学。后来科尔沁的老郡王无子,因为他长得比较好看,这才选他当了候补王爷。
他不仅懂得大元是怎么黄的,还懂得“穷”!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反经》卷一对于如今的大清有多危险了!
在听见肃顺、胜保和他提起在长沙城内偶遇一个“曾国藩”大模大样入城拜访罗天使的消息后,马上就判断这是又一个离间之计!
他顿了顿,又低声问肃顺和胜保:“雨亭、克斋,你二人没有和骆儒斋、罗苏溪说起此事吧?”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一到铁佛寺就来见王爷您了。”
“王爷,我和雨亭心里是有数的,湖南的情况非常复杂,那些汉官和士绅都不太靠得住了.”
听胜保、肃顺没有把曾国藩疑似入长沙的事儿捅出去,僧格林沁呼了口气,暗忖:“这两个会投胎的满洲亲贵总算还有点脑子.没把这个事儿捅出去,要不然怎么收场?
只是他们读书读傻了,忘记了他们的老祖宗是怎么驱使汉人帮自己打天下的了。还真指望那帮汉奸一心一意为了满洲主子打天下?”
“雨亭、克斋,”僧格林沁笑道,“你们二位还记得想当年我大清先祖是怎么入关定鼎的吗?”
“记得,”肃顺点点头,“咱们的老祖宗厉害啊,弓马无敌,打得明军、闯贼抱头鼠窜,所以才得了天下!”
胜保有些感慨地说:“可惜子孙不行了十个八旗兵里有八个吸洋烟的,真是难带啊!”
僧格林沁摇摇头道:“雨亭、克斋,你们只说对了一半!老祖宗弓马娴熟只是我大清入主中原的一半原因.老祖宗的弓马再娴熟,山海关是老祖宗打下来的?北京城是老祖宗打下来的?
北京城墙什么样,您二位都是知道的!这山海关当真天下第一雄关!若是没有吴三桂开山海关,没有李自成先破北京后弃城靠咱老祖宗硬打,山海关死两万,北京城死两万.不多吧?八旗天兵还剩下多少?够打一个天下吗?”
“恐怕有点悬!”
“估摸着不够了.”
肃顺和胜保都摇摇头。
僧格林沁笑着问:“那吴三桂和那些从明朝投过来的降将为什么要为大清打天下?雨亭、克斋,你觉得吴三桂之流真的忠大清吗?”
“肯定不真啊!”
“那帮人后来还整出个三藩之乱呢!”
“没错!”僧格林沁道,“那些帮大清打闯王,打南明打得狠的贰臣三臣,只要活得够久,大多跟吴三桂一起闹三藩之乱了。说这帮人真心忠大清,谁他娘的能信?
可咱们的老祖宗用这些首鼠两端,野心勃勃之辈用的对不对?用的好不好呢?”
“这”
胜保回答不上来。
僧格林沁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当然用的对,用的好!”肃顺一脸恍然道,“王爷的意思我懂了,就算曾涤生、左季高、江岷樵之流将来要当吴三桂,咱们现在也得用他们!”
僧格林沁抚着胡须:“没错,现在不用,大清就没有将来了!”
胜保皱眉道:“可他们靠得住吗?万一来个临阵倒戈”
僧格林沁笑着反问:“那祖宗怎么不怕那些贰臣三臣临阵倒戈?”
“那还不是有我八旗天兵在后面震慑吗?”胜保脱口而道。
“对啊!”僧格林沁瞥了胜保一眼,“八旗天兵.是用来震慑的!不是摆在前面和敌人搏杀的!”
胜保被僧格林沁说的脸颊一红,低着头说:“王爷,卑职糊涂”
肃顺也瞅了眼胜保,叹道:“那些京旗劲旅总算没有白死,至少伤了那个妖魔.王爷,您看咱们花大钱赎回来的八旗兵还能用来震慑吗?”
僧格林沁皱起眉头:“怕是不能了.”“这可如何是好?”肃顺问。
僧格林沁挠了挠头:“长久来说,当然得大加整饬,但为今之计,只有动用荆州八旗马队了!”
“要动荆州的驻防八旗?”胜保一惊,“当年三藩之乱的时候,荆州驻防八旗都没轻动啊!”
湖北的八旗兵并不驻扎在长江以南的武昌府,而是驻扎在长江以北的荆州府,而且人数还不少!荆州驻防八旗的额兵有四千四百人,而且是拖家带口一起驻扎在荆州满城当中的。如果算上丁余和家眷,总人数有两万五六千。
人数看着是不多,但是对于兵权极度分散的大清来说,四千四百八旗兵绝对是一支“战略威慑力量”了!
僧格林沁现在居然要动用荆州八旗.这要是用砸了,那大清就不止没有湖南,连湖北都悬了。
“雨亭,克斋,本王当然知道荆州八旗不能轻动,”僧格林沁道,“但如今的确是扭转湖南颓势的良机前日湖南巡抚衙门送来了一幅湖南军务详图和一份贼情汇编,我细看之后发现湖南战场上还是存在大机遇的!要把这个大机遇抓在手里,就必须调动荆州的驻防八旗马队和湖北绿营的主力进入湖南!
只要能用八旗马队在湖南打出一场漂亮仗,就能震慑住曾涤生、左季高、江岷樵之辈!”
说罢,僧格林沁就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一副地图,在案几上展了开来,又招呼胜保、肃顺一起来看。
在这幅地图上,太平军和清军大体上分成了南北两大战区,其中“北战区”又由长沙城和株洲-渌口两镇这两个主要战场构成。
“南战区”则以零陵、全州为中心,展开攻防拉锯作战。
在这两个战区之外,清军方面还有驻守衡山县的湖广总督程采的督标,以及撤退到常德府的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所部的湘勇和正在益阳、湘阴两地训练的左宗棠的高字十营。
而太平军方面则有分布在郴州府、桂阳州、永州府南部的南王冯云山部。
“王爷,”胜保到底是带过兵的,端详了一会儿,就已经发现问题在哪儿了,“这湖南战场仿佛有点乱啊,怎么从南打到北?而且北边归北边在打,南边归南边在打.两边各打各的,也不呼应一下?”
“还有!”肃顺虽然没带过兵,但这些日子一直陪咸丰纸上谈兵,也长了不少见识,也看出不少问题,当下指了指图上株洲周遭这一块,“王爷,这一带咱们的人不多,长毛的人不少,长毛的人好像被咱们的几个据点给牵制住了。”
僧格林沁笑着点头道:“克斋,雨亭,你俩果是满洲的俊才,是那些汉人比不得的,一眼就看出了地图上面扭转湖南战场之颓势的关键所在!”
僧格林沁又摸出一份同样出自湖南巡抚衙门的贼情汇编,摆在胜保、肃顺面前,笑着道:“根据这份汇编,如今长毛内部存在这四个大山头。
第一个山头是伪天王洪秀全和伪东王杨秀清,其中伪天王似乎不怎么管事,所以这个山头就是伪东王说了算。如今在零陵和全州一线和赛中堂所辖各部拉锯的就是他们。
第二个山头是伪南王冯云山一系,据传他奉命盘踞湘南,窥伺广东,郴州府、桂阳州、永州府南部都是他的地盘。
第三个山头是伪西王萧朝贵一脉,衡阳府似乎是他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