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切沉默了,几秒之后勉强答道:“这段时间我就不该让你看爱情小说的。”
几经周折,两人以夫妇的名义在黎明时分登上了潜水船。这种船既可以在海上航行,也可以潜入水底,最初是为了维持陆上与海底的联系而特别开发的运输船,后来便有了更多用途。
之前来到伦蒂尼姆的时候,还是穷小子的罗夏也坐过潜水船,但四等舱简直就是个噩梦,
而现在,他和科西切舒舒服服的睡在一等舱里,只要摁下床头的按钮,天花板还会替换成海洋的图像,让人仿佛置身大海之中。
不过,因为潜水船的构造问题,哪怕是一等舱也十分狭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罗夏本想在椅子上凑合,但科西切亲热的把他拉到床上,脱掉外套,穿着毛衣的两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女人美丽的银色白发在他肩膀弯折,扎的他脖颈痒痒的。
“在我来到伦蒂尼姆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冒险。”科西切的语气带着兴奋,“你会责怪我把你折腾到这里吗?”
罗夏想了想:
“最初有点,但现在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公馆的生活富足,但它是一个金笼,而我则是关在里边的夜莺。”
“夜莺偶尔会眷恋束缚自己的鸟笼,但我庆幸你不是。”
科西切侧身,抓住罗夏的肩膀,脸颊上湿润的感觉扩散。罗夏这时候发现一件事,按照现在的位置,科西切亲他的时候,他的手臂应该感受到衬托女性之美的柔软,但他什么也没感受到。
科西切……她是一艘皇家方舟号,她的甲板平坦,完全可以起降飞机。她修行了那么多无形之术,可以购买寿命延续青春,却没法改变自己的体型,让自己二度发育。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微妙的讽刺。科西切竭力把无形之术描述的无所不能,就像大航海时代的航海家们忽悠赞助人的说辞,可惜他们无法抵达大河流域(印度),正如科西切本人用身材验证了无形之术并非无所不能。
他不敢让科西切知道他的想法,也为她撑出优美曲线的努力心生敬意。大概是走的匆忙,
或者睡觉的时候她会卸去变装,总之,平坦的她歪着脑袋枕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进入了梦境。
罗夏也闭上眼睛,但突然换了环境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人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看到强势的她闭合眼眸之后显得楚楚可怜的神情。
外表会让人产生错觉,罗夏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躺在身边的女人年纪足够做他的妈妈了,他只觉得她惹人怜爱,散发着甘甜的、让人放松的味道。
于是,他的鼻子点着女人的头顶,细嗅味道,慢慢闭上眼睛。
他们俩睡了整整一天,起来的时候看着对方邋遢的样子都笑了。罗夏花了几分钟就打理好了自己,而科西切却她整理仪容的第三步。他闲着也是没事,就抓起梳子为她梳头,动作温柔而耐心。
“你给女孩子梳过头?”科西切盯着镜子问。
“梳过,但不是女孩子,而是一位女士。”
“凯尔希?”
“是。”
“哼……你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算了,嫉妒她也没有什么意义。这头银发你喜欢吗?”
罗夏老老实实的回答:“喜欢,我是长发控,觉得长发很美。”
“美丽之物需要精心打理,你就多多努力吧。”
等化完妆,两人也到了吃晚餐的时间,一等舱是提供饭食的,但饭食也只是稀疏平常的罐头。罗夏与科西切共享了来伦蒂尼姆的旅途中那糟糕的伙食,于是两个人都觉得罐头也变得格外美味。
兴之所至,科西切打开罐头却不用叉子进食,她露出嗷嗷待哺的雏鸟神色。罗夏已经叉起一块沙丁鱼,在她的关注下愣是没有送进嘴里,说道:“你想我喂你?”
“我还从没被年轻男人喂过,凡事都该尝试一下。”
“你认真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也有想做回孩子的时候,何况这里是我们的房间,也没有别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要求一丁点的回报都不行吗?”
“我投降,我投降。”
罗夏把沙丁鱼送到科西切嘴边,后者咬下一小块,又吃了口面包,用力咀嚼着。她的牙口不错,因为潜水船提供的是不新鲜的法棍面包,罗夏放进热汤里泡软之后才勉强吞咽下肚。
“该到我了。”
科西切叉起手边的牛肉,罗夏只好吞了下去,在嘴里细细咀嚼着。所幸科西切的喂食 play
只玩了这一回合,罗夏终于能安稳的把饭吃完。
“我是你第一个喂食的女人吗?”科西切又问。
“不是,跟随凯尔希去行医的时候,我照顾过病人,很可怜,她被慢性病已经折磨的不成样子。我照顾了她一夜,她走了,她的丈夫很麻木,她的孩子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凯尔希医生不说话,我却没出息的哭了。”
“我没怎么去过那里,但听别人说过,那里的人对由生到死转变的过程很麻木,却十分在乎死者死后的尊严。在他们看来,经历了一生的困苦后终于可以上天堂了,但其实,那只是另一段地狱的开始。
正因为如此,世俗的权力者们才会购买寿命,回避死亡。在残阳面前,生前的人在死后一律都要 007,这倒也算另一种公平。“科西切说。
罗夏接着说:
“后来,在冬天的时候,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丈夫在工厂被轧断了手,工厂的人只赔了一点钱就把他辞退了,他和他的三个孩子都没挺过冬天……后来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却已经不会哭了。”
“但这个冬天,你购买的粮食将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你将会帮助很多人。”科西切拉了拉罗夏的脸颊,“小笨蛋,你出了力,但最后得利的人还是我。”
“我对赚取名声没兴趣,我只想向上爬,找到……”
罗夏的话戛然而止,他觉得在另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面前,反复提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简直就像在名为虚荣心的擂台上一拳又一拳的痛殴对面的女选手一样,他不是虐待狂,做不出这样的事。
只是他刹车刹的太晚了,科西切听出了他的顾忌,她宽慰的一笑:“凯尔希,又是凯尔希,
你担心我吃她的醋?但你忘了,对于我来说,她也是一位老朋友。”
“说起来,我很好奇你们的关系,”罗夏小心翼翼的说,“在你第一次去那里之前,凯尔希医生没有提及过你,而你也没有对我讲过凯尔希的事。”
“那正好,作为饭后的一点消遣,我们就来谈谈她吧。”
科西切想了想:
“第一次见到凯尔希的时候,我 22,她 21,我已经接触了无形之术的知识,
但还是像你这样的萌新,在隐隐兴奋之余,也想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研究。
我那时候没有攻读医学博士的打算,但是,如果我攻读医学博士,就可以在学校里深居简出,有了避开世人目光和一切社交活动的借口,所以我去咨询读博事项的时候,我遇到了她。
她那时候很穷酸,但性子看起来很傲,我看她很不爽。于是在她离开后拿到了她的资料……
毕竟我赞助过学校一笔不菲的资金,他们这点隐私还是愿意透露给我的。
所以,我找到了她,以资助她未来的学费作为交换,让她成为我的小跟班,结果她拒绝了,
并且冷静的拿出一份计划表,用数据向我说明,她完全有能力负担自己的学费以及生活费。
我至今难忘她拿着文件夹,用冷淡又嫌弃的表情和我说话的样子。”
罗夏觉得这一幕挺有趣:年轻气盛的大小姐,被冷淡的贫穷优等生拒之门外,身份与剧情存在反差。他问道:“然后呢?”
“我那时候太年轻,虚荣心严重妨碍了我的正常思考,而凯尔希呢,低估了一个情绪上头的有钱人能做出多么无聊的事。
我做了一件蠢事: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我把凯尔希计划表上的打工地点记录下来,然后微笑着把她所有的打工全部搅黄。
一次是偶然,许多次偶然累积到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必然。凯尔希不傻,她能从反常的现象里推测出有人在针对它,而有钱有闲又有理由对她出手的直只有我一个。
她那时候也容易情绪上头,所以她用剩余的积蓄买了身过得去的衣服,以我同学的名义拜访我家。大家看她穿的不错,说话客气又礼貌,以为她也是个富家小姐,便放心的放她进来。
结果,凯尔希来到我卧室,从裙子下掏出武器把我暴打一顿,而我呢,当时因为修行了无形之术,所以挨了那么多下,还能反过来把她打,但我们俩都不懂打架,反正……场面挺搞笑的。
虽然伤口很疼。虽然我爸爸都没打过我,但和凯尔希打架用尽力气躺在床上后,我感觉很爽,有种卸下包袱,把之前在大小姐的框架下所受的压抑一口气释放了出来。
每个人都有叛逆的天赋,越是被强加什么,越是想要反抗,哪怕那规则对自己有力。所以你能看到新闻里,某位富豪的儿子拒绝父亲安排好的远大前程,为了证明自己的努力去刷盘子;
你在小说的开头抛出一个核心设定,读者并不会试着通过核心设定去畅想后续故事的发展,
而是尽可能的从如何违反设定的角度去钻空子获利。
漫宿亦有规则,哪怕高高在上的司辰亦要遵守屈服,但仍有长生者铤而走险,去试图通过禁忌的手段取得力量。
可见人的天赋里总有叛逆这一项。”
在长篇大论以后,科西切喝了杯加入干薄荷叶的水,接着说:
“我们打了架,却没有成为仇
人,或者说,我替她出了学费之后,死皮赖脸的跑去租下她隔壁的房子,和她做邻居。
那真是段疯狂的岁月,我白天像小狗一样尾随她,晚上则进行自己的无形之术研究。两年以后,当我终于回答对格里比的问题,迈入牡鹿之门成为通晓者后,我认为时机成熟了。”
罗夏回忆了一下,试着说:“劝诱凯尔希加入无形之术的研究?”
“是的,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和她成为朋友。我知道如何说服她,于是我提前准备好一份‘活力’,然后来到她家里,用刀子刺穿自己的手掌,再对自己释放‘活力’。”
“?!”
“她当时的表情和你一样呢,她连骂我是个蠢货都顾不上,慌慌张张的要帮我处理伤口。
然而等她拿来医用酒精的时候,我手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一份‘活力’还不足以治好伤口,所以我临时找了凯尔希家的重物单手搬砖,搓出一份活力治好了自己的伤口,那时候的凯尔希看我就像个神经病,而我的确为这非凡的力量发疯发狂。
有了无法辩驳的事实,我便可以论证这力量可以为医学事业服务,让更多人获救。凯尔希谨慎的同意了,但她需要样本,所以我和她共享了知识,待她上手后,我们结伴去了东区免费治疗病患。
东区那里很混乱,比现在混乱的多,管控东区们的社团们如今还处于战国社会,不是仓库街之虎和汉姆街之龙大战,就是天魔啊独眼啊乌龟之类的大乱斗。
为了防止意外,我雇佣了刃秘术师在暗处跟随。一开始还没什么,我们利用活力治疗病人,
这力量简直是万能灵药,一些小病直接被治愈了,而外伤也加速愈合,就算重病也能缓和。
但是,凯尔希沉溺于济世救人的理想,而我则享受高高在上赐予别人救赎的虚荣,我们都太年轻,太得意忘形,使得自己很快引起了防剿局的关注。
要命的是,我们治病的时候施展无形之术是保密的,但还是有人目睹了我们施法的过程,
而防剿局已经为我们的线索开出悬赏。
我不能衡量目击者对我们的感恩之心与他对金钱的渴望孰轻孰重,所以我叫来了雇佣的刃秘术师杀了那个人灭口,又毒杀了那位刃秘术师,这下便死无对证。
这事我瞒着凯尔希,而凯尔希终究发现了这件事。我不得不坦白了我所有知道的事,包括无形之术不好的一面。她沉默片刻后,选择做回普通人。”
科西切捂住脸:
“我对她动了杀心,我有无数个机会干掉她,但我的内心却否定了我的想法,
因为凯尔希是我最后一段在鸟笼外生活的印记,读完博士后,她一头扎进东区再也不肯出来,
而我则回去继承家业,进行无形之术的研究。
我继续招募志同道合的成员,有人离开,有人反叛,有人退出,有人死去,社团的成员一直到几年前才稳定下来,他们充满欲望并且具有天赋,但他们并不能让我彻底认同。”
科西切摸了摸罗夏的脸:“直到我发现了你。”
“我?”
“凯尔希并未教导你,但你却不自觉的模仿她,唤醒了我过去的记忆。凯尔希已经放弃了这条道路,但你没有,所以我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你充满欲望,希望取得力量的实际。”
罗夏惨然一笑:“这时机是凯尔希的死。”
“是的,凯尔希死于怪病,单纯的疾病不可能害死她,所以她必然死于无形之术。”
“?!但是你从来没有调查过,也不允许我去调查!”
“冷静一下,
“科西切扶着罗夏的肩膀,”哪怕凯尔希放弃无形之术很多年,但在进度上远超过你,她尚且无法应付的疾病,我能放你去调查吗?
你是我难得发掘出的学徒,我不会允许你在飞升之前死去,我自己也不想白白去送命。”
“戴冠之孳的污染是如此强力吗?”罗夏颓然的问,
“我需要抵达什么程度才能抵抗这份污
染,有调查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