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像是正在处理档案,那严肃的表情就像是要从字里行间之中将犯人揪出来一般。
可实际上,如果有个了解她的人在边上的话就能看出来,她现在正在走神。
只不过,就算能看得出来,恐怕也难以相信吧。
这可是那个陈晖洁啊。
加班的鬼,自律的神。整个近卫局的工作标杆。
来的比谁都准时,走得比谁都晚,处理工作的数量和成功率在同工龄中高居第一无可动摇,就连一些老人也难以与她相比。
她的日程表,在刚入职的时候还是精确到分钟,在上任特别督查组组长之后,据说甚至精确到了秒。
在近卫局的干员们看来,她简直就像是个完美的人。她并非是工作机器,只不过是绝不浪费时间罢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有意义的事情填充。
高效如她,又怎么会发呆走神呢,又不是受伤了。就算受伤,只要不是昏迷,她也从未在近卫局的干员们面前展露过任何脆弱的样子。
她永远是那副苛刻的姿态,即便是面对龙门的最高长官魏彦吾也不曾改变。
可今天……她真的在发呆。
她迷路了,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丢了。
支撑至今为止的她奋斗不息的动力,是朴素的正义感,是塔露拉。
她无论如何也想要纠正当初的错误,想要在塔露拉以复仇之名回到龙门的时候,阻止她。
至于把塔露拉变回过去的样子什么的,早在七岁的时候陈晖洁就不会做这种梦了。
失去塔露拉之后,她的侠客梦碎,她发现整座龙门都令她厌恶,她甚至一度想要离开龙门。
是魏彦吾用了激将法,她才留了下来。
她为了践行自己的正义而选择成为警官,她为了平不平事而拼命锻炼自己。
她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加入了近卫局最重要的队伍之一的特别督察组,这全靠她自己的本事。
事实上,不是儿时玩伴或鬼姐这种少数知情人士的话,根本没人知道她和魏公之间的关系。
倒也说不上是感到耻辱,她只是早就和魏彦吾断绝了关系而已。
而现在,因为一个意外,她忽然能联系上塔露拉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姐姐根本就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塔露拉虽然仍旧讨厌魏彦吾,却也没有将魏彦吾视为仇人的打算。
她变了,变得离陈更远了。她在为某种遥远的事物而奋斗,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东西,陈连轮廓都勾勒不出来。
——塔露拉不会为了复仇而回到龙门了。
陈所设想的阻止她,也成了空谈。
如今能支撑她的动力,只剩下了朴素的正义感。
而她的那份正义感,也因为感染者的事情被动摇了。
翻阅卷宗之后,她痛苦地发现,她所以为的“感染者也是龙门的一份子”,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感染者没有市民权也就算了,竟然也不受法律保护。
虽然没有明着写出来,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一切法律的适用对象,都不包括感染者。
呵,开放包容的龙门!
终究也只是将垃圾堆积在了阴影里而已。
她以前亲手抓住的那些感染者犯罪者,那些无论是犯了小错还是犯了重罪的感染者,除了星熊等少数督察经手的案子之外,其他的感染者都被送到了专门的“处理机构”。
有必要说明的是,这个处理机构,不是矿场。
众所周知,作为经济中心,一座法理上归属于炎国,但实际上与周边各国都脱不开关系的特殊城市,龙门的自治权其实是相当薄弱的。
这一点的表现,除了魏彦吾的权力实质上受到多方面的制衡之外,还有龙门不被允许持有矿场这一点。
龙门的行进路线上,不允许存在任何源石矿。
它所有的源石,都来自炎国内地的运输。
一旦内地那边断掉供应,整座城市立刻就会失去所有能源。
移动城市是封闭循环的生态城市,断绝源石供应意味着打破循环,水电等基础物资全都会断供。
当然,龙门也不是不可以使用一些替代方法来应急,但无论如何应急,都没有哪种能源可以和源石能一样驱动移动城市。
这固然与量的大小有关,但质的差距也近乎绝对。
因为这种原因,龙门的感染者才会生活在贫民窟,与普通人搅和在一块儿,而不是和哥伦比亚那边似的,早起晚归挖矿。
同样也是因为这种原因,处罚感染者的最简单手段——发配矿场没有了。
因此,处罚他们的手段就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流放。
龙门执政者的立场是中立,感染者和普通人对他来说都是龙门人,因此下面的人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那些感染程度过高的,或者跑到内环闹事引发舆论的、罪名较重的,一概流放处理,维护龙门声誉。
只有少数运气不错的感染者,在蹲号子后被放回了贫民窟。
而陈,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一点。
说她办事不够仔细也好,说她不够深入群众也罢。
作为底层警官的时候,抓捕感染者这种事不会让新人去做,万一失手染病了岂不是害了人家。
作为中层警官的时候,她被分配在上城区巡逻,碰不到感染者。
成为警司之后,她终于涉足了贫民窟,但感染者这种重要轻度轻微的案子不配耽误警司的精力,后续处理与她本人无关,而她也没空跟进后续。
所以,她现在才知道。
那些只是小偷小摸就被她抓住的感染者,有的被流放到了荒原上,除非运气够好或者生存能力过硬,不然最终只能死在荒原上。
如果她不去抓他们,那些感染者至少还能多活几天。
难怪那时候她的部下和上司都曾劝阻她,只不过她没有听,因为她认为不能官大了就不做小事。
小偷小摸,确实是犯罪,但怎么也不可能是死罪。
然而放在感染者身上,身为感染者这一点本身就是罪了,更不用说还犯了法。
陈晖洁,第一次对自己的正义感到了怀疑。
她所设想的对感染者进行公正的审判,让他们意识到错误并改过自新,原来只是她自己的空想。
就贫民窟那个环境,小偷小摸是不可能靠抓入监狱禁绝的。不偷不摸,有些人就真的饿死了,毕竟贫民窟是个你想干活都找不到活可干的鬼地方。
陈过去哪里想过这么多,她只知道小偷小摸不对。
而公正审判感染者,更是一个笑话。直接处理机构送走,哪有什么审判?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质问负责人,因为她深知质问没有意义。
她一个人,要怎么去对抗整个社会的常识?
别人只会认为是她疯了。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一些老干员为什么会在讨论秦枫的时候摇头叹气,还说什么“疯子和天才一线之隔”,说“或许这就是天才的怪癖”。
想要拯救感染者,这件事本身就不容易被人接受。
还有那么多正常人没得救呢,为什么要去救一堆石头人?
吃饱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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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修正了 龙门对感染者态度 的过偏描写。
PS2:本来是打算搞点事情的,不过经读者反馈后笨淡反思了一下,好像也没必要。还是得给老魏一个面子的,他也不是什么魔鬼。
第373章 暗索
心情阴郁的老陈,意识到自己影响到了工作氛围,遂决定单独出门巡逻。
她独自骑着摩托,走过龙门外环一带。
自从近卫局分局建立,部分老资历的、经验丰富的人被调派过去,导致近卫局出现警力空缺,因此特别督查组中不得不抽调了数人来帮助高级警司维持上城区的秩序。
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
外环自然就有点被放弃的意思。
残酷点说,这里的优先级实在是不行。
贫民窟现在是任务中心,内环是必须一直漂亮的门面,外环这种边边角角就很尴尬。
老陈在这里巡视一圈,也算是查漏补缺。
她制止了一场醉酒闹事的闹剧,控制住了数名年轻气盛试图当街砍人的混子,帮助街边经营流动摊位的老人扶起来被熊孩子撞倒的招牌……
这些琐事,成为高级警司后她再没做过,因为她需要处理更重要的任务。
就连诗怀雅,也只有偶尔才有空带队来巡逻。
但过去,她们都是愿意去忙这些琐碎小事,愿意不厌其烦地帮助每一个龙门市民的警官。
近年来龙门近卫局得到的好评越来越多,与她们的以身作则脱不开关系。
这样一路忙碌下来,老陈感觉心里的烦躁散了不少。
不再追逐塔露拉,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解脱。她可以专心于平不平事的理想了。
可是……她要如何去平不平事?
感染者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她自己是感染者,她的姐姐是感染者,甚至她的朋友兼前上司也是感染者。
她曾经的上司和好朋友,和她在同一个任务中被感染,之后作为感染者成为了她的线人,只有出事的时候才会联系。
比如这次,她就请求自己的线人们帮忙,在贫民窟中寻找萨卡兹佣兵的踪迹。
这很有可能会导致线人们牺牲,但陈仍旧这么做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酷,但理性确实在告诉她,比起一个线人,整个贫民窟的安定无疑具有更大的价值。
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衡量生命的价值,但她的工作让她学会了这么做。
陈在路边停下,坐在车座上发呆。
她抬头看向天空,迷茫地盯着云朵。
感染者受到了原本不该承受的冤屈,他们明明也是人,却得不到作为人应得的待遇。
可她,一名秉公执法的高级警司,却连让感染者得到公正的审判都办不到。
也许整片大陆上,都不存在能做到这件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