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面朝劳伦德跪了下去,头紧贴地面。
劳伦德似乎知道安东尼奥想要说什么,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酝酿好的话语,让光辉院众人退到塔外等待。
安东尼奥此时已经顾不上房间内还有路禹等人在旁观,他激动地以头抢地,流着泪,哽咽了:“教皇大人…我没有匹配的能力啊…”
这也许是四大国历史上最为神奇的景象,被确认为下任教皇,头发花白的安东尼奥哭得像是个孩子,全然不在乎形象。
“我无法带领教国更进一步…您曾批评过我的保守与闭塞,教育我应当开明开放…我努力改正,可我毕竟老了…不被神明垂青的我如何有资格接替您啊…”
不是群臣进谏加九锡时婉拒实受的故作姿态,安东尼奥膝行至病床前,握住劳伦德干褶的手,把额头贴了上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在害怕。
害怕劳伦德所托非人,害怕自己没有能力让教国更好,害怕自己的缺点导致教国在自己手中衰颓…
威严的审判庭大主教已经是个泪人。
劳伦德摸着这个老孩子的脑袋,认真地说:“诚然你有着许多的缺点…但是你此刻已经展现出了身为教皇匹配的责任感。”
“教皇大人…”安东尼奥依旧不愿抬起头与劳伦德对视。
“别哭了…小时候你练习剑术受了伤,修女们帮忙包扎依旧一声不吭,怎么老了眼泪这么多…年迈反倒是让你的感情丰富了不少。”劳伦德取笑道。
“安东尼奥,接下来我说的话,请你务必记好。”
“抬起头,看着我!”
劳伦德严厉的声音让安东尼奥条件反射一般抬起了头。
“选择谨慎保守的你作为教皇绝非无人可选方才以资历论,你是未来四年间教皇的最好人选。”
擦拭着眼泪的安东尼奥捕捉到了话语中特殊的数字:“四年?”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在梦中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我,一场动荡即将到来,届时唯有谨慎小心的掌舵人才能将置身于风浪之中的教国庇护完好。”
劳伦德说,“安东尼奥,你确实不是最合适的教皇人选,无论从何种方面看,你都远逊于光辉院诸人。但是动荡将至,教国需要你的保守谨慎,需要你认真地在每一次选择中衡量得失做出最稳妥的决定。”
“未来四年,你就是教国最优秀的教皇,没有之一。”
劳伦德望向了同样没有退出房间的光辉化身之首,这个将自己罩在银白袍,脸罩黑纱的教国意志拿着一个留影卷轴走向安东尼奥。
与此同时,塞拉也拿着同样的卷轴站了出来。
“卷轴中有动荡结束后最合适教国的教皇,届时还需要你扶他一把。”
彻底明白劳伦德用意的安东尼奥向着光辉之神起誓,保证自己必定会让权利平稳交接,做到一个过渡教皇的责任。
……
……
光辉院众人在安东尼奥的带领下离开了,大家虽然不解但依旧迅速适应安东尼奥身份转变。
再次安静下来的教皇塔花园内,塑形元素风,可爱的小蝠鲼贴在了劳伦德的椅子下,以不断流转的风元素将椅子改造成了能够漂浮移动的飞椅。
尽管劳伦德一直以来都执着要强地想要不借助外力行走,然而每况愈下的身体容不得他倔强。
塞拉忽然问:“我才是教皇的最佳人选,对吗?”
跟在飞椅后面散步的大家愣了一下。
劳伦德嘴角带笑,却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劳伦德回头,视线从路路、路禹、雾妖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猫荆脸上娴静的她温雅地笑着。
“不想你成为我。”
劳伦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塞拉的脸蛋。
“这条路…太苦了。”
这不是以教皇的身份说出的话。
“真的太苦太苦了…我品尝得太多,怎么能让你也品尝…”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你就站在圣歌班的中间,别人看见我的到来都战战兢兢,声音走调,只有你,声音甜甜的,笑脸就像是面朝太阳绽放的太阳花…见到我,你不卑不亢,居然还大胆地询问我唱得好是否有奖励。”
“当时出行我什么都没带,还记得你的表情吗…很不高兴,觉得我欺骗了你…但我从不骗人,当天晚上就把你从圣歌班带走了。”
“你只用一天时间就让教皇塔的大家喜欢上了你,你会为厨子做出了一桌好菜欢呼,会主动帮助仆人们打扫,向打理花园的园丁学习手艺,然后兴奋地跑到我们面前炫耀…”
“冷着脸的黑衣修女见到你喜笑颜开,沉默严肃的教皇骑士团面对你热情地敞开怀抱,把他们珍视的佩剑,头盔交给你把玩…”
一桩桩,一件件,劳伦德滔滔不绝地说着。
参加斯来戈斯拉菲尔亲王的晚宴,因为有个子爵背地里诋毁了他,塞拉笑眯眯地把那位子爵的手套拿走,并在里面放入了刺虾的须…
劳伦德笑了起来,他现在还能记起那位怒气冲冲寻找恶作剧者的子爵勐地挥手,而塞拉故意凑上前去假摔后,那人脸上流露出的惊恐,忧惧,以及尴尬。
十一岁的塞拉第一次陪同他参加四大国宴会,偷偷地用糖胶把科德左恩王室摆放于角落里的神位湖住,还假装不小心弄倒了供品,偷偷藏了一个带走偷吃。
小馋猫一样发狠吃供品的塞拉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劳伦德和猫荆就在暗中偷看。
塞拉低下头,甚至在抖动…劳伦德眼中的美好回忆确实她的黑历史公开处刑!
回到教国之后,塞拉躲在教堂中,一口一口地偷吃供品,似乎是觉醒了。
劳伦德根据塞拉的选择总结出了她喜欢的口味,偷偷让人更换了大量供品,只为让她吃得开心。
……
他是记得如此清楚,以至于那些细节栩栩如生,回忆时一脸幸福。
塞拉不再感到羞耻,她眼眶红了,晶莹的泪珠淌了下来。
“如果没有当教皇,我和猫荆该有不少孩子的…”
“我想抱着他们,给他们念收藏在地下室中的书籍;想给他们做精致小巧的玩具,听他们夸奖‘爸爸真厉害’;还想带着他们去我和猫荆相遇的地方…告诉他们,看,就这里,我和你们妈妈就是在这里打了一架,爸爸当时还揪下妈妈不少鳞片,被她气呼呼地追杀…”
“我不想当教皇…可他们选择了我,教国选择了我…不知在何处的神明,也选择了我。”
“塞拉…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塞拉低着头,泪水断了线地滴落。
“希望孩子幸福,不希望他们吃苦…为人父母即是如此。”劳伦德说,“你有一群很好的朋友,也有着自己想要追逐的爱情…大胆些去追逐吧…不要被国家、血脉所束缚,你远比我们要自由。”
325.冬日将近
虚弱的劳伦德一口气说了太多,咳嗽连连,略带寒意的风让他下意识紧了紧衣服,这个动作迅速被大家捕捉,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回了教皇塔内。
“我想和路禹单独聊聊。”
路禹本想拒绝,因为劳伦德看起来很疲倦,现在的他一口气说太多话都会感到难受。
去年的大病彻底夺走了劳伦德的生气与活力,如今要打败他的不是病症,而是教国魔法师与医生都束手无策,目前对众生而言十分平等的东西衰老。
在黄昏城中以分裂意识躲避衰朽,最终在一次次叠加中成为了九阶人偶师的克洛伦斯,强如他也被老迈衰弱的躯体拖累,无法发挥全盛时期的力量。
劳伦德抓住了路禹的手,眼神坚定,似在恳求。
猫荆把追逐一只小猫的雾妖揪住,轻轻关上了门,为两人留下足够的时间与空间。
路禹叹了口气,细心的将劳伦德露在外的手臂掖回被褥中。
“为我说说计划吧。”
确认了屏蔽法阵正常运转,路禹详细地描述了他与塞拉制定的偷盗骨灰计划。
劳伦德时而思索,时而皱眉,时而紧闭双眼,时而嘴角上扬,就最后的表情来看,他很满意。
“其实我们还思考过,是否有可能将你的遗体直接盗走…”
没等路禹说完,劳伦德的眼神变了,严厉且严肃,但只一瞬,他便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要为我做冒险的举动,如果赌博不是最好的选择你就会抑制冲动,理智地选择稳妥行事,这才是我所欣赏的你。”
“骨灰的方桉很好,就这么办吧,答应我,绝对不要在这件事上冒险。”劳伦德说,“失败的风险是你和你们的领地无法承受的。”
路禹点头:“我知道了。”
从善如流也是劳伦德喜欢路禹的原因之一。
“领地未来的方向,你有想过吗?”劳伦德问,“我指的不是发展规划,那些最近我已经听路路和塞拉说得够多了,我指的是…核心目标以及更为远大的层面上的东西。”
按照路禹和路路最初的设想,领地其实就是他们逃避烦恼,远离贵族与麻烦的乐园。
路路受够了被人欺骗,被贵族算计,她无法分辨对方怀着何种目的靠近自己,索性把门一关,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一度成功了,如果那场大爆炸没有发生…
路禹则是受够了和一群自以为聪明,但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的人打交道。
这一路上,从亚斯起,经过格朗、索雷森、摩斯塔纳、科来,除了在蓝水的蘑孤人、狼人还有魔狐身上感受到了这片大地上少有的温暖,其余大多时候路禹心很冷。
他尽力地扮演,让自己在人群中没那么显眼,好融入这些人中,但是他终究无法变成他们。
养育他成长的土地赋予了他独特的价值观,但他也知道不能违背时代的潮流逆行,漫长的历史告诉了路禹敢这么做的人必然尸骨无存。
路禹没有能力救太多人,正如克洛伦斯用一个福利院传递给他的谶言,他决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自己珍视的人与物。
更为远大的东西…
路禹若有所思:“如果有能力,我会释放出一些种子。”
“什么种子?”
“能稍微搅动一团死水环境的种子。”路禹说,“您有听说过凡妮莎吗?”
“塞拉与我说过她的故事,我确实没想到伟大的萨耶尔卢卡米亚竟然有一位如此强大,且从未被记载于任何典籍中的伴侣。”
“她在居住的小屋中写下了一份日记,其中有那么一段…”
“我将以我所能,开放我所知的一切,不为名利,不为回报。”
路禹翻阅时曾被凡妮莎的精神深深震撼,自诞生起便饱受磨难的她一步一步成为了超越时代的魔法师。
与那些死死攥紧了手中知识的魔法师不一样,她尝试着以一己之力打破闭塞。
不知名的意外使得她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路禹不禁思考,如果凡妮莎未曾消失,她是否能为这一团死水,闭塞无比的魔法学界带来一丝丝活水。
刹那间,劳伦德便明白了路禹的想法,他赞许地轻拍路禹的手,满脸欣慰,但很快,他苦笑连连,笑容变为悲楚。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复杂,以至于路禹已经无法准确的找准词汇进行描述。
许久,劳伦德说:“不要忘了你最初的目的,一切都应在不影响到领地的前提下进行。如果你要播撒知识的种子,那就间断性,循序渐进地抛出,不要把自己立于所有学派的对立面…国家征伐要考虑利益,而学派则不用考虑,他们限制工艺,针对武者的事你已经清楚了,动用武力的行径司空见惯,阴狠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魔力潮会短暂地搅乱学派的秩序,让他们精心打造的学术高塔崩塌,但是在重新积累知识与经验之后,高塔必将再次耸立于大地之上,周而复始…一切不过一个循环。”
劳伦德认真地叮嘱:“如果可以,不播撒也无妨,保护好自己…还有领地里的大家…”
路禹忽然想起了克洛伦斯。
劳伦德与他都看透了历史周而复始,所有的一切过去上演,未来也必将上演,区别只在于换了一批演员。
强如劳伦德用了八十年也只是尽力将教国托起,对于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矛盾,他无力,也无法去解决。
因为一旦触碰,他要面对的敌人已经不是具体的人。
那是比浸染之灵、巨龙还恐怖千百倍的怪物,足以瞬间倾覆一个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