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行进途中,有时还会突然传来“砰”的一震,随即便是崩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土石草木,裹挟着弥漫的烟尘瑟瑟滚下,把后面的倒霉鬼们折腾得灰头土脸,激起一阵有气无力的怒骂——那多半是因为前边有谁不慎踹到了大块的石头或树根……
当两天之前,从纪州藩和歌山城出发的时候,这些刚刚在和歌山城郊外轻易取得了一场漂亮胜利的士兵们,虽然对未能得到休整而有些怨言,但也还能保持着昂扬的士气,一路唱起军歌、跨着大步,并且眉飞色舞地谈笑风生,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善战和对手的不堪一击。
而到了现在,在这条杳无人烟、崎岖险峻的漫长山路上,他们的所有精力已经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各种嘈杂声渐渐停息下来,没有人还有力气说什么闲话,更没有哪个傻瓜继续唱军歌,连本地挑夫们也没有了吆喝号子的余力,队伍中只剩下一双双军靴踩着砂石所发出的细碎杂音,以及毛驴脖子上有节奏的铃铛轻响,几乎要被颠散架的炮车轮子在一路上吱嘎直响,缺乏润滑油的车轴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所有这一切沉闷的杂乱声响,毫无章法地混合在一起,最终营造出一片单调的、无趣的、令人困倦的微妙旋律,再配合上燥热的阳光、经常没有丝毫流动的闷热空气、以及永远在所有人身边弥漫飞扬的尘土……结果让队伍中每一个人的疲惫,仿佛都被无形地放大了许多。
尤其是在从今天早上开始,全军已经拖着大炮辎重连续行军六小时以上,却还没有休息,没有开饭,连饮水都供应不上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越走越没精打采,体力消耗已经濒临极限,而从背后望向队伍前列骑着毛驴的佩里提督的目光,也已经是从最初的羡慕,之后的麻木,在向着最新的怨愤发展了……
“……跟上!跟上!今天至少要赶到能看到奈良城的地方,才可以扎营休息!”
隐约感到背后传来的阵阵恶意,佩里提督的嘴角绽开一丝无奈的苦笑,但还是硬着心肠用沙哑的喉咙向后面传令,顿时又激起了一片低低的抱怨声和叹气声。
才吼了几嗓子,这位衰老的名将就感到一阵发烧般的燥热,赶紧解开领口,拉起袖子,可惜军服内的整件衬衫都已经湿漉漉地粘住了身体,而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山风一吹,刚淌出的热汗立即就凝在脸上和手上,最后弄得黏糊糊紧巴巴的,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小伙子们,难道你们以为我就不想休息了吗?我这把老骨头可是远比你们更经不起折腾呢!
回头望了几眼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踯躅前进的部下们,佩里提督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在心中如此自嘲着,以驱走脑海中越来越强烈的睡魔。
事实上,如果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老人家也不喜欢像这般挑战体能极限。
但在听说北面比睿山方面的领军人物,居然是那位素有疯狗之称的安国寺长卿大僧都之后,佩里提督就隐约感到这事情要不妙了,而且还很可能是拖得越久、麻烦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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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比睿山的这位安国寺大僧都,法号长卿,乃是当今仁孝年间最有名的大恶僧之一。原本乃是一介放高利贷的缺德商人,常有逼死人命之举,在业界以心狠手黑而著称。后来继承其叔父的安国寺住持之位,继而又贿赂收买朝臣权贵,谋得大僧都之职,更是借着寺院特权胡作非为,把佛门清净地闹得乌烟瘴气。
这位安国寺长卿大僧都身材胖大,平日里慈眉善目,一副得道高僧模样,生性却是极为好色贪财,自上任以来,先后假收数百女弟子群聚淫乐,又驱使僧兵强占民田,并私设关卡大收买路钱,甚至派遣僧兵扮作盗匪,暗中劫掠过路商旅,绑票越货,结果数年间便积财巨万,豪富一方。
今年初春,幕府发兵十五万讨伐长州叛乱,军费开支浩大,京畿之地又闹饥荒,实在无力赈济灾民,于是京都奉行所便派使者持书上安国寺募捐,请安国寺长卿大僧都拿出个一两万贯,充作粮款赈灾。
本来这点钱对于安国寺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偏生这位大和尚生性吝啬,全无一丝慈悲心肠,居然对赈济之事一毛不拔,坚决不允,胡说什么:“……这天下只有俗人给庙里送香火钱的,岂有官府化缘到庙里的怪事?若要和尚交出寺中财宝,除非如来佛祖显圣,与洒家放对赢了!”
临到末了,甚至还把京都奉行所派去的使节乱棒打出,让一众僧兵推下山门,跌了个头破血流。
幕府奉行官闻讯大怒,立即发兵两千讨伐安国寺,不想安国寺方面居然亦点集精壮僧众,凑齐八百兵马,各执薙刀禅杖、弓箭火枪,也没有笼寺自守,而是气势汹汹地下山迎击敌阵!
第一百零二章 名将一去不复返(下)
按常理来说,足足两千名正规的幕府官军,于毫无险要的旷野之上,列阵迎击八百名仓促纠集的寺院僧众,怎么看都没有会输掉的道理。
问题在于,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与道理之间完全是绝缘体。
江户幕府的旗本武士安享太平数百年,早已是完全不习战事。其中那些常住在京都的家伙,更是整日以参禅礼佛、附庸风雅为荣,和公卿一样轻贱鄙视弓马之术,结果搞到越是正规军就越没有战斗力。
临到此番仓促出阵,京都武士居然一个个畏缩不前,百般求免,纷纷花钱雇佣市井流氓,甚至强拉患病乞丐凑数,搭配征发的农兵也是以老弱病残居多……兵员素质既然这般糟糕,配发的刀枪兵刃自然同样是锈蚀不堪,火枪火炮之类的西洋火器更是一件也无。
而且,在出征的时候,整个讨伐军从上到下都没想过会真正爆发什么恶战,一心只打着幕府葵纹军旗一到,无赖贼秃立刻自缚就擒,金银财宝双手奉上的如意算盘……
而安国寺长卿大僧都原本乃是放高利贷的出身,寺内僧兵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打手,装备自然不坏,这些年又是整日里忙着欺压良善、追帐抄家、拷逼债户,乃至于假扮盗贼攻打豪族宅院,劫掠过路商旅,大干谋财害命的勾当,在接连不断的小规模高烈度流血冲突之中,很是锻炼出了一身凶悍本事……
于是,这些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拼凑出来的幕府军,跟安国寺的护山僧兵才一接战,就仿佛羔羊遇见了饿狼一般,先是如砍瓜切菜一般被杀翻几十人,接着便是纷纷哀嚎着一哄而散,逃了个无影无踪。安国寺长卿大僧都趁胜追杀数十里,又在京都街道上提着人头耀武扬威了大半天,吓得幕府奉行官扮作乞丐连夜出逃,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兵回寺,而京都奉行所的摊派募捐之事,自然也就没了下文——于是当月就有两万多难民在京都饿死,腐烂的尸体无人处置,层层堆积于河川之中,把流水都给堵塞了……
当然,与京都兵变之后在近畿发生的人间惨剧相比,这点死亡数字也就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安国寺长卿大僧都由此一战成名,被比睿山佛教界誉为“金刚转世”。
因为这年头世道大乱、战火蔓延,而比睿山佛寺僧侣又安享富贵多年,大多文弱不堪,十分畏惧兵祸,又不能不设法筹划防备。于是,最能打的安国寺长卿大僧都就趁机脱颖而出,真正地把自己的大僧都虚衔变成了实职,开始以最高僧官的身份,统领比睿山佛寺的一切军政事务。
——忌讳杀生、讲究仁爱的佛教徒,居然要在寺院僧侣的领导下,组织军队割据自立,本身就已经显得很荒谬了。还要让这样一个贪婪好杀、人品卑劣、铁石心肠的著名恶僧来当最高领袖……只怕是不管佛祖释迦牟尼陛下的脸皮再怎么厚实,也要羞愧得有些脸红了吧!
以此推论,当初的安国寺长卿大僧都手里只有八百僧兵,还是把全寺的火工头陀、俗家弟子、小沙弥,甚至寺下佃农之类也统统算上了,都有胆量为了一两万贯钱的事情,正面硬撼幕府讨伐军,实在是一副火爆脾气;如今他麾下纠集了五千装备精良的光头壮汉,争夺的东西又是皇位这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万一事情闹大了,弄不好连做出血洗奈良古城、杀掉法皇的疯狂举动都有可能……
如果事情当真发展到了这等地步,导致刚刚有点团结迹象的东瀛佛教势力彻底陷入分崩离析,那么占据京都的朝廷上下,自然是弹冠相庆,而坐困大阪的幕府残部,却要继续在绝望与无奈中挣扎了。
所以,佩里提督在收到最新消息之后,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紧赶慢赶,唯恐迟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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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佩里提督的队伍终于赶到了一处可以隐约遥望到奈良城的山麓缓坡。
但是这时候的天色实在是太晚了,士兵、挑夫和牲口又都已经筋疲力尽,在看到了奈良的模糊轮廓,低声发出一片欢呼之后,就乱七八糟地瘫倒了在路边上,哪怕用马鞭狠命抽打都赶不起来。
——若是再继续走下去,即使人还能勉强挺住,牲口却是铁定要垮掉了。而且,以士兵们这种精神恍惚、体力极度透支的恶劣状态,还要让部队强行进入一片情况未明的危险地区,万一遭遇什么战斗或伏击的话,那么后果很可能会是一场不堪设想的悲剧……
在这种情况下,佩里提督只得下令就地宿营,又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搭起了帐篷,升起了篝火。
炊事兵做出的迟到的晚饭,是富有东瀛特色的传统野战口粮——紫菜饭团、咸鱼干加腌萝卜。虽简陋了一些,不甚合西方人的口味,但是饿急了倒也不妨充饥。附近还有一条清冽的溪流,可以提供干净的饮用水,滋润大家沙哑的喉咙……到了群星闪耀的夜间,众人都已经勉强填饱了肚子,恢复了一些体力。
在草草用过饭后,佩里提督用望远镜观察了一番奈良城,看上去虽然市井冷清、灯火寥落,显得黑乎乎的,但也没有什么军队厮杀攻伐,寺院街道皆成灰烬焦土的惨烈迹象。
他犹豫了一会儿,正要派遣得力人手,趁夜潜入城中打探一番,没想到自己这边的探子还没出发,城中寺院却已经得到消息,派出使者过来联络了。
“……你们双方已经正式停战,并且在兴福寺举行佛前会议,打算和平解决此次事端?”
即便是在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之后,佩里提督始终紧锁的双眉也并未展开,“……那么究竟是该由谁来作出让步?退位的丰仁院法皇?还俗的二皇子比良亲王?或者说奈良还是比睿山?”
“……这个么……不是还在想办法商量吗?以后总会慢慢谈出来的……”
那位前来联络的中年僧人苦笑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光是要让那位安国寺长卿大僧都放下刀枪,和法皇陛下坐到一起谈判,就已经是教我等费尽口舌了。事实上,若不是京都那边传来伪朝官军异动的消息,对峙双方都担心被一窝端了,整件事情恐怕还不会有这样的转机……”
“……你说什么?连京都的朝廷都已经做出反应了?居然这样快!”
佩里提督闻讯又是一惊,在他的印象中,京都那个大权尽丧的天皇朝廷,一向都是以反应迟钝、缺乏效率而闻名,连确定一个典礼日期,都经常要请阴阳师占卜测算十几遍,再开上七八次莫名其妙的冗长会议,甚至到寺院里反复求签,最后足足拖拉上小半年。而且满朝公卿还经常是耳聋眼瞎,一心沉迷于艺术和文学之中,对外界情报根本没有什么收集能力。
这回的近畿僧侣内讧,虽然已经发生了将近十天,连自己都从大阪那边路远迢迢地赶了过来,但是朝廷方面能够在这个时间内作出反应,也已经是相当惊人的高效率了。
“……怎么说呢?聚集在京都的各藩兵马,无论行事如何荒唐,毕竟也是我国子民,一般不会轻易对佛祖动刀枪。但西方图坎汗国借道高丽支援的两千骑兵,已经穿越出云、丹波等山阴道诸国,抵达京都,仁孝伪皇趁机于朝会上放出风声,打算用这支外国援军独力南征,进剿奈良佛门圣地……”
中年僧人脸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说图坎蛮夷生性贪婪残暴,沿途无恶不作,从渡海登陆的出云国多多良滨一直到京都城郊外,全部都被摧残成了一道人畜无存的大毁灭带,若是让这些异邦人杀进了奈良这等佛法圣地……唉,真是不敢想象会出现什么情况啊!”
“……祸害京畿的那些浪人盗匪,总不是异邦人了吧!可似乎也没见他们对本国同胞有多客气……”
同为异邦人的佩里提督翻了翻白眼,有些不客气地顶了一句,“……算了,不必再多费唇舌,还是等我明天进城去看看再说吧!希望那些家伙不要蠢到在今天晚上就又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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