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他一如既往地轻声道,然后旋身而走。
我踩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双腿是如此无力,蹒跚地挪动着,他回头盯着我的脸,冷淡如常,“嘟哝,送她上楼去洗澡,然后送到神木林。”
我就像是一个破烂木偶,任由人们摆布,走了很久的路,衣服被几个女人剥光,被浸入水中,花草和毛巾团团围着。
“皮肤真好,天哪,她的脖子上,这是伤疤吗?”
“看,后脑勺上,”我感觉自己头发被扒开,“还好不是很大的疤,头发长,不会很明显。”
“她可以穿多米利克小时候的衣服,我去问问夫人。”
我有印象,多米利克波顿是卢斯波顿大人唯一的婚生子,据说离开了恐怖堡去给其他贵族担任侍童,我猜这是贵族教育的一部分。
我就这样任人抬手扯脚,然后看着镜子里自己,浅灰色的眼睛毫无神采,面容呆滞,黑色的长发披散着,身着灰色的亚麻衬衫和褐色的皮背心,穿着黑色天鹅绒的马裤。
一双蓝色的眸子正透过镜子注视着我,我和撒拉对视彼此,我解读到这双眼睛中的愁绪和忧伤。
“挺不错的,可爱的小女孩,就是和她父”
“别说出来,萨拉,你忘记那个名字和你一样的表子了吗?”
“我妈妈不是表子。”我说道。
“没错,而你不是一个雪诺,别傻了。”
她们给我梳头,接下来她们讨论起了莱雅拉的事儿,讨论我的事情。
丰收宴会后的第一天,卢斯波顿大人从临冬城回到恐怖堡,他听到有人说莱雅拉是他的女儿,就吊死了那个人。
于是无人再敢这样提,他们管我叫恐怖堡的女儿,因为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城堡可不会生出人类女孩来,也不会让少女怀孕,诞下私生子,但是城堡的主人可以。
我就像是一个货物一样被她们包装好,然后递给外面的卫兵,卫兵带我去了恐怖堡外的神木林,我曾经和撒拉一起来过这里,神木林中有一颗心树,乃是刻着人脸的鱼梁木,北境的人向心树祷告敬拜,许愿许诺,一如其祖先一样,所有的北境人都是先民的后裔,包括我。
卢斯波顿大人每年只有几天会允许平民来祷告,举办婚礼或其他仪式是例外,不过也要获得他的恩准。
撒拉,我的妈妈,曾经向心树祈祷我能平安成长,而心树从未回应,她告诉我说风声中树叶的动静就是旧神在喃喃低语,可是旧神终究没有回应她,她死了,死的凄惨无比。
我又看到了那双蓝色的眸子,就在树梢上,就在枝叶中,她在看着我,我在看着她。
卫兵敬礼后离开,我看到了静默而立的卢斯波顿大人,我呆滞地站在原地,满脑子满视线都是
撒拉的眼睛。
卢斯波顿看着我,他轻声细语,平静无比,像是生怕打扰了旧神的歇息,旧神乃无名之灵,从山川到石木,无所不在,无处不有,而神木林心树附近,是他们注视的地方。
“跟上。”波顿大人说,我机械地迈步,跟着他,路过苍松和柏木,走进郁郁葱葱的苍翠林间。
他转首看向左边,我跟着转首,一片古老的林地,每一棵树都壮硕无比,哪怕是枯死的树木,也得到了照料,他启唇而言,语气还是那样,如烟雾一样平淡,转眼就消散无形。
“自有恐怖堡以来,每一个波顿在死后均会眠于火中,灰烬长埋土下,死前选择树苗作为墓碑,如若殁于长冬,就葬于春季。这一片,是红王林,知道红王吗?”
我默不作声,而他停下,看着我。
“是王,大人。”
“自长夜以来,红王居于北境的东方,”卢斯波顿冰凉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然后挪开,“那株杉木,高壮伟岸,乃是罗伊斯波顿二世之墓。”罗伊斯波顿二世,烧了临冬城,抢了莱雅拉史塔克作为妻子,让她一生都在地牢之中不出一步。
波顿大人接着看向另外一棵树,“红臂罗伊斯波顿四世,那一株。”
或许这是卢斯波顿大人话最多的一天,我听着他叙述每一个王者,漫步在晨间的林中,列祖诸王絮语而望,枝叶拂动。
我听到红臂罗伊斯四世骄傲地告诉我,他只手伸入史塔克的胸腔,活生生揪下其心脏;我听到卢斯一世说他是如何联系灰史塔克家进攻临冬城,杀死了北境之王;我听到更古老的波顿告诉我,漫漫长夜中,以火山为壁垒的波顿如何学会制造苍白的蜘蛛,异鬼南下,先民胆战。
往事已矣,他们已然与旧神同在,她也一样。
我们到了一片更年轻的林地,这里的树木不如之前的古老,青绿不茂,更加稀疏。
“伯爵林,那一株,”我跟着他的话语和视线,注意到一棵枯死的树,黑色的躯干扭曲狰狞,半伏在地,“是罗加波顿,千年前的最后一个红王,当时的北境之王哈龙史塔克围城两年,罗加波顿苦熬难捱,屈膝臣服。”
我依然沉默,这里没有飞鸟,唯有风声低诉往事,这里是波顿之地,我并非波顿的儿女,无权置喙,只是亦步亦趋,与诸位波顿的先人相见。
“这是我的地方。”他看向伯爵林后的空地,静静凝视,眼神空洞无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让哪种树当自己的墓碑?
我不敢妄加猜测,我怕他。
我们绕着心树而动,还有一片林子,乃是神木林中最茂密的,由老而幼,不计其数,我怀疑这里直接连着外面的广袤森林。
“这一片是儿女林,我夭折的儿子和女儿,我的兄弟。”他简略地说,再未置与一词。我只是个私生女,与这里无缘,他是要我开口求他吗?他做梦,我宁愿抛尸荒野,我宁可分崩离析,我会在凛冬之时再起,我会爬向他,在他睡梦中咬掉他的脑袋!
我跟着他来到神木林中央的鱼梁木前,那一株鱼梁木是白色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人脸,每一张人脸紧闭的双眼下,都留有红色的泪迹,我曾经和撒拉来此祷告,和其他平民一样,与心树沟通。
现在,撒拉已经撒手人寰,只有我和卢斯波顿站在心树的面前。隔着清澈见底的水池,端详一张张树上的脸蛋。
还有泪,血红色的泪自人脸上流落。
“我自与蓓珊妮成婚以来,”他淡淡地述说,“便只有一子,其余的莫不是死胎。”
“当那个女人和他家人行商至此的时候,我看中了她,这是我的权力。
坦格利安家的杰赫里斯王为了取悦他的婆娘,废除了所有领主的初夜权,我倒很怀疑除了王领之外,有几个地方会乖乖遵守,反正在北方,在旧神的地盘,我们遵循古道,虽然安柏家口头不承认,他们照样保留了初夜权,山地氏族更是如此。”
我听着他如何羞辱我的妈妈,如何利用领主的身份残暴不仁,看着他无情无义的脸和那双冰冷的眼珠,他还在继续。
“结果她男人不要她了,因为她怀了我的种,她的兄弟厚颜无耻地带着几个刁民上恐怖堡来叫唤,那时候艾德史塔克刚死了爹和哥哥,刚成了临冬城公爵,正在酝酿战争,他已经够心浮气躁,为了防止她的亲戚去临冬城造谣生事,我吊死了那群刁民,连她的父母在内。
她之后在镇子酒馆里出卖色相,还带着自己的丫头,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娘们,我那天巡视时心情不佳,看到她和一个佣兵在动手动脚,就割掉了她的鼻子,吊死了她的姘头。
她安分了,我也就由她去,她生的是女儿,她当然不敢上门要钱和粮食,我就当她不存在,结果倒好。
拉姆斯,被你干掉的那个,他本来该磨玉米一辈子,继承磨坊,可是他老娘总是灌输什么应有的权力,我的种不多,仅有的私生子就都被拉姆斯干掉了,现在,你又把我最后一个私生子杀了,如果多米利克出事,恐怖堡以后给谁,告诉我,谁来继承,恐怖堡不属于波顿?莱斯威尔?”
他看着我,“我或许还得找女人生崽子,我撒了不少的种,结果的并不多,都是你和你母亲的错,你偏偏不是男人,而我偏偏不杀儿女,所以她帮你赔了命,南方人总是讲弑亲者死无葬身之地,你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我看着他。
这就是我的父亲?
这个畜生,这个人渣,是我的父亲?
“别以为我会承认你是我女儿,野种,”他的话音一直平平淡淡,“七国人都说,野种的出生,源自不受控制的欲望和花言巧语的欺骗,流的血是水性杨花的,是一群天生的表子和叛徒。”
他面对我,走近,我仰头看着他低首,“行,野种就野种,能尽量挽回我的损失,你以后要么去床上帮我缔造友谊,要么就去床上帮我控制封臣或者同盟,只有一条,我没有允许,不准生下乱七八糟的崽子,记住了?”
“是,我的大人。”
“我的准则是和谐的土地,安静的人民,别让我听到你搞出什么事,或者说你在外面声称是我的女儿,一切都要我准许,记住了?”
“是,我的大人。”
我记住了,我记住一切,拉姆斯和臭佬做的事,卢斯波顿做的事,还有撒拉的眼眸。
旧神在倾听,妈妈在注视,一切都会有一个答案,我的答案。
北境永不遗忘。
作者的话:原著人物:卢斯波顿恐怖堡伯爵原著设定人物:红王罗伊斯波顿二世,攻破过临冬城的红王。莱雅拉史塔克夫人(维基译名是莱安蕊史塔克,但是Lyarra这个名字怎么翻都翻译不到莱安蕊那儿去):艾德史塔克公爵之母,瑞卡德史塔克公爵之妻,同时是瑞卡德史塔克的堂妹。萨拉:原著中拉姆斯雪诺的某只猎犬的名字,拉姆斯雪诺用被他狩猎过的女子给猎犬命名。“红臂”红王罗伊斯波顿四世,攻破过临冬城的红王,据说喜欢徒手剖心。罗加波顿:末代红王,向哈龙史塔克投降,成为其臣子。蓓珊妮莱斯威尔:卢斯波顿之妻,原著中在故事开始前得了热病逝世(亦有猜测是为拉姆斯所害)。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第四位铁王座上的国王,号称是坦格利安王朝最贤明的君主,“仲裁者”“人瑞王”“睿智的”,统治期间废除“初夜权”,修建国王大道,设立御前会议等。自创人物:高个琼恩龙套红王时代的莱雅拉史塔克:北境之王的年代,被红王罗伊斯波顿劫走的史塔克公主。某个老人卫兵嘟哝某个原著人物的前身。私设:恐怖堡的传说,火山之子。卢斯波顿的故事。恐怖堡的神木林及墓葬传统。
第4章 恐怖堡(三)
我们踏在神木林的落叶土道上,我看着前面的男人,我能感觉到撒拉的蓝色眸子在看着我,我应该捅这个男人,卢斯波顿大人,他杀死了我的妈妈。
不,是我杀死了我的妈妈。
我感觉肠胃缩成了一团,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红王林的波顿亡者默默看着我无声地哭泣,我不敢发出半点响动,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喜欢安静。
自神木林而归以后,我回到了“莱雅拉的房间”。
或许,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就像是无数岁月之前的莱雅拉史塔克,只有在他需要我取悦他的朋友时,才能短暂地一见天日。
他把我当做了可以任他摆布的玩偶,就因为我是他的野种,我只能在他的手下活受罪。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忍耐,我可以顺从,但我绝不遗忘,既然我是个不被承认的波顿,那么终有一天,我会践行那个男人享受的古道,我会剥掉他的皮。
当然,我不会杀他,因为弑亲者死无葬身之地,他活着会比死了更难受,就像我此刻一样。
我躺在床上,被褥已经被更换过了,依然陈旧,却比家里要好得多,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最终依然陷入沉眠,在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眸子的注视下。
那双眸子是如此得剔透美丽,如此得悲伤,如此得遗憾,就像是低吟的寒风,呜咽声声,让梦中的我泪水沾满了毛毡。
第二天一早,饭后我被嘟哝拎去了卢斯波顿大人的书房,他本人并没有在这里,我见到的是乌瑟学士。
一个头顶无发的老头儿,他的皮肤就像是神木林里最古老的树木,干瘪,褶皱密集,而眼帘随时垂着,毫不动弹,我几乎看到他的周身都布满了蜘蛛网,如此陈旧老朽。
“莱雅拉雪诺,卢斯波顿大人吩咐我教育你,”学士开口了,他说话断断续续,让我怀疑他是不是随时会断气儿,“文法,家系,纹章,酒类,食物咳,咳咳!”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词汇让他咳嗽了半天,“还有堡务、财务和军务。”
怎么回事,学这些干什么,我是要去统治这块大陆吗?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让一个一文不值的女孩学这些,”乌瑟学士倒是非常直率,“大人吩咐说”
他停了好长时间,让我怀疑他或许已经毙命,差点去探他的呼吸。
“说,他需要你变得值钱,我们开始吧。”他探出哆哆嗦嗦的手,我立刻好心地将杯子递过去,看着他巍巍颤颤地饮用,洒出来了不少,这解释了他身上那股朽味儿是怎么回事。
借助李曼前世的英文功底,我学习这块大陆所用的通用语书写时并不算慢,并且慢慢熟悉了我所处的这个世界。
这里自然不是地球,而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维斯特洛。
我在这个世界里的维斯特洛大陆,人类文明的最西边。
我念给乌瑟学士道:“我所在的位置是恐怖堡,位于北境的泪江沿岸,北境乃是维斯特洛大陆的北方之地,地广人稀,民风淳朴,穷乡僻壤,我们的大人是卢斯波顿大人,他的统治秩序井然,子民生活安乐。”这是我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写过最假的东西了。
“好了放下,你的,咳!文章,关于历史那篇。”老朽不堪的乌瑟学士温吞吞地说道。
“好的,学士,”我翻找那一卷我写的东西,字体可漂亮了,比我前世小学写的英文要更工整好看,“您要检查吗?”
“念吧。”他缓缓说。
那以后我的字可以写潦草一些了,我真是个坏女孩。
“在过去,波顿家族称王的年代,维斯特洛有无数的国王,互相蚕食吞并,最终形成七个王国,例如恐怖堡伯爵卢斯波顿的封君史塔克家族,过去就是七王中的北境之王。”
“既然你说了维斯特洛,那么你就是忘了塞外,绝境长城之外现在还有国王呢,塞外之王。”他迟钝缓慢地说道,“算了,继续吧。”
“尔后,‘征服者’伊耿坦格利安,与他的姐妹维桑尼亚和蕾妮丝骑龙跨海,以烈火与死亡让诸位国王臣服下跪,用战争中缴获的千万把长剑铸成铁王座,建立了自己的一统王国。”
“等一等,”学士吞吐道,“不止是姐妹,还是夫妻。”
“好的。”我趴在桌上圈圈画画,然后继续。
“那一年被称为伊耿历元年,乃是当前维斯特洛所用历史纪年法的开始。”
“继续,雪诺。”他说道。
“我,莱雅拉雪诺,出身在伊耿历281年,那一年又被称为错误的春天,冬末的气候转暖让人们误以为春天到来,然而,那不过是不稳定的气候给人类开的一个玩笑。两三个月之后冬天继续,就连南方也下起了大雪,平民遭了大罪。”
“不稳定的气候?从有历史以来,气候永远是不稳定的,这点不用特别提。”啊呀,被抓到了,我忘了,我下意识地和地球进行了比较,前世的锅。
“咳!”我尽快快速的念:“这个世界的气候比天气更加反复无常,冬夏可能持续数年,春秋两季也有这个可能,在我出生的那年,反常的气候和君王的愚蠢让诸侯造了反。”
“你是说夺者战争和气候有关?”老头子问道,“我可没这么教你,学城也没这么说。”
“您看,这场战争的另外一个名字就叫错误的春天,不是吗?咳,我继续,当时北境守护兼封君艾德史塔克公爵、东境守护兼谷地封君琼恩艾林公爵、河间地封君霍斯特徒利公爵和风暴地封君劳勃拜拉席恩公爵共举反旗,为被疯王滥杀而死的亲人复仇。”
“改一下格式,劳勃拜拉席恩国王当时的全称是风息堡公爵,其他的诸侯也一样。”他砸吧着嘴够杯子,我立马双手奉上,然后继续。
“最终,坦格利安家族的末代国王“疯王”伊里斯崩于铁王座上,叛逆诸侯给劳勃拜拉席恩戴上了王冠,开辟了拜拉席恩的时代。此役人称“夺者战争”,如今当年的叛乱者尚在,并且盟约牢固,所以,在当下的伊耿历288年,我7岁,夏日刚刚开始,维斯特洛太平无事,就是这些,学士。”我关上我的文卷。
乌瑟摇了摇头,“你会是个贵族,或者可能会是贵族,拿书柜上第三排的第二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