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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噜嫂又苦苦等了三天,老大依旧没有现身。她简直要崩溃了。那天晚上,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那一刻她在内心里哭喊着“我什么也不求你,只求经常能见到你就行!你千万不要毁了我这唯一的一点希望……”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丈夫鼾声响起,慢慢起来悄悄燃起煤油灯,在地下的木桌上给老大写信。这是经过她几天反复琢磨后做出的决定。当她和着泪水一口气把信写完,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轻松多了;一种稍纵即逝的幸福感,迅速从她心间闪过。
写好的信,她没有选择让其他社员捎给老大,或在哪个地方等,亲自送给他;她觉得这些都不妥,而是选择第二天偷偷跑到镇里,将信寄给老大。信投入信箱后,她自是陷入焦思的等待中……
由于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因此老大很长时间未去见娃噜嫂。见不到娃噜嫂的日子是难熬的,犹如耸立在自己灵魂中的摩天大厦,轰然倒塌似的,人垮了!人世间,人想人是什么滋味,老大真正品尝到了。
上工或收工时,虽然自己有意绕开小草屋,但那种违背意志的选择,该多苦!人不能走近小草屋,可老大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灵魂早已牢牢锁在那里。因此每次路经时,老大的眼睛从来就没离开过小草屋。
记得实在熬不住了,夜晚曾几度偷偷徘徊在小草屋周围,直至深夜才颓然返回。夜晚守在小草屋外面,当听到门声响起,自己躲到树后望着娃噜嫂模糊的身影,泪水汩汩涌出啊!
再也受不了这残酷的折磨了,老大决定去找娃噜嫂,可那天在小队部老大发现了自己的信。因为从没有人给老大写过信,所以在小队部他就将信拆开。当一行行娟秀字迹,和第一行称呼,闯进他视线那一刻,老大心蓦地激荡了。
手里攥着信撒腿猛跑,一口气老大跑出堡子,一头钻到苏克素护毕拉河边的大柳树下,用颤抖动的手摊开信。然而,没等他看上两行,早已泪流成河……
啊!信,使天地明亮,万物欢乐的信。
7
挨批斗也好,遭刑罚也罢,都不及街头亮相对老大打击大。尤其那些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对自己胸前的牌子指指点点时,简直是让人无地自容。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摧残、折磨着老大。对于早已迷茫的人生,他不知今后自己脚下的路将如何延伸。
原本他是一个充满活力,激情向上的学生,按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指示,他满怀一腔热血,准备回到农村干一番事业。
不久老大便耻笑自己的幼稚,因为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你只能面朝黄土,牛马一样被人驱赶,无休止地劳作。”将来还有多少贫穷和饥饿去忍受;还有多少精神压抑与屈辱要承受,老大没有办法知道。
老大似乎觉得人生的终结就在于此,于冥冥中他想到了死。死亡是解决他乃至这个世界最好的办法。它会是何等的干净利落,而不留痕迹,且又酣畅!躺在苏克素护比拉河畔,望着黯淡而又空旷的苍穹,老大独自思索着……
老大没有选择去死!他没有勇气就此与娃噜嫂永别,因为她已成为自己的一切。老大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人。没有她的日子,一点钟好像比一天还要长。对此老大不止一次思索过,“宁愿眼睁睁看着娃噜嫂和娃噜哥,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而自己为那份情而空守,直至生命的终结……”
准确地说,这个世界无论有多大灾难降临,有多少痛苦要老大去承担,只要娃噜嫂在身边,一切准会灰飞烟灭,老大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从那时起,老大仿佛对女人大彻大悟,“世界上任何力量也无法与女人的力量相提并论,因为她除了具有决堤后,沙石俱下般疯狂的冲击力外,尚有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耐力。”
长白山的冬天是个圣洁而又壮丽的冰雪世界。起伏跌宕的山峦,宛如卧睡的少妇一般,被素洁的罗衫所包裹,莽莽白桦和滚滚松林,在勾勒着她的温存。
整个呼栏哈达山峰及山坳,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山麓下一坡一坡农田里的白白积雪,被风掠过粼粼波波随风飘动,恰似翻开的一个偌大的乐章,乐章里滚动着洁白的旋律,飘拂着春的希冀。
清晨,耀眼阳光洒在白而又白的雪地上,闪烁着点点耀眼的光晕。远远眺去,山坳里的小草屋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得似乎无了踪影,但若细细品味小草屋的轮廓隐约可现。小草屋在朝阳掩映下,静静地升起一袅蓝色的炊烟。诶哟,那里是何等的恬静!
东北地区漫长的冬天是满族男人猫冬的日子,也是他们最悠闲的时光。冬季男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山砍柴,其次是狩猎、冰上凿鱼,喝酒、耍钱闹鬼那更是必不可少的营生。
隔三差五,老大依旧去娃噜嫂家坐坐,盯着娃噜嫂炕里炕外忙活。那一刻,老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经常在娃噜嫂家一坐就是一天。老大心里明白只要自己的存在,娃噜嫂那浅浅笑容,就会一直挂在她脸上。
老大十分佩服娃噜哥,因为他知道娃噜哥家门前的雪地里,冻埋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山野鸡、山兔、山猫之类的山货;有一次娃噜哥竟还套回一只狍子。听娃噜嫂绘声绘色描述过捕获这些猎物,皆是娃噜哥用自己设计的套、夹、笼如何如何使其就范的。那时,老大真有点为满族猎手,提着猎枪穿梭于山林之间,常常无果而归感到难过。无庸质疑,这些山野味是老大和娃噜哥的下酒佳肴。
如何忘得掉,在那静静的山谷中,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老大坐在娃噜嫂家那暖烘烘的小炕上,火盆里烫着哧哧冒气的烧酒,复加娃噜嫂柔声细语的温存。那时刻,老大方觉自己亦乃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呢!
体格单薄的娃噜哥和生性柔弱的娃噜嫂,他们孤伶伶居在茫茫的呼拦哈达山下,有时实在让老大放心不下。
居于深山老林里,夏季谁也逃不过蚊虫侵绕。记得一次,娃噜嫂家的被窝里钻进一条花野鸡脖毒蛇,吓得娃噜嫂几天没敢睡觉。后来,老大告诉娃噜哥旱烟味可避蛇,此乃满族人均吸烟的主要原因,于是,娃噜哥便开始吸旱烟,其结果毒蛇自是不敢再光顾。
冬天可就大不一样了,东北地区的冬季昼短夜长,漫长的黑夜恰是饥饿难捱的野兽觅食的大好时光。因此老大总在想,会不会有哪天熊罴或野猪之类的大野兽,闯入娃噜嫂的家,如果那样后果绝不堪设想。如此一想,老大决定把自己的两支庄河造的土猎枪,送给娃噜哥一支,以备不测。想到这,老大便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箱盖上的闹钟,知道已是下午二点钟了。看罢老大觉得时间还来得及,于是他便从自己家炕上蹦到地上,伸手从墙壁上摘下猎枪,便出了家门。在永陵镇的生产资料合作社里,老大买了一些扣炮、火药、枪沙之类的猎枪用品,然后踏着厚厚积雪,来到小草屋。
人还没等进院,老大便隔着杖子兴奋呼喊着娃噜哥,可喊了两遍不见有回音。老大估计,人一定是在屋子里守着火盆。因此进院后,老大便毛毛愣愣径直奔了房门;当他的手刚一触到门拉手时,一眼瞧见脸蛋冻得通红的娃噜嫂,抄着袖站在房门边,故而老大惊诧问道,
“这么冷,你咋站在外面……”
还没等老大把话说完,娃噜嫂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十分委屈地哭了……
后来老大从娃噜嫂的话语中得知,上午娃噜哥就进山遛套去了。(猎人在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设置圈套,猎人要经常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被套住。)
中午一过,关爷酒后来到娃噜嫂家。醉醺醺的关爷进屋后,没和娃噜嫂说上几句话,就一把将娃噜嫂抱住,然后就在她脸上猛亲。对关爷突如其来的非礼,娃噜嫂口中一边连连喊着“关队长”,一边拼命往外挣脱。几经周折,娃噜嫂总算从关爷怀中逃脱。逃脱后娃噜嫂手把着房门,站在门口注视着关爷。然而关爷未再扑过去,而是重重靠在屋中间的顶梁柱上,语无伦次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我喜欢你……这是事实,但,但我不要你……你就和我做个样子……配,配合……”
关爷耷拉着脑袋,一只手在后背扶着柱子,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说着说着,关爷又挺起身向娃噜嫂奔去。娃噜嫂看着关爷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呼地拉开房门,跑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娃噜嫂听到关爷还在里面磨叽,
“都不理解呀……不能这样下去……”
过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出如雷的鼾声,娃噜嫂知道关爷睡着了。后来娃噜嫂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挖了个小窟窿,见关爷睡在炕上,她也就放心了……
听完娃噜嫂抽抽泣泣的述说,二话没说,老大就推开娃噜嫂往屋子里闯。恰在这时,在老大身后突然响起了娃噜哥的声音。
“弟弟……”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老大,被钉住了。老大暗忖,是不是自己和娃噜嫂拥抱在一起,被娃噜哥看见了?是娃噜哥第二次喊他时,老大才不得不将门重重关上。从娃噜哥那格外兴奋的声音中,老大能辨出娃噜哥未看见自己刚才的“卑劣”行径。等老大完全转过身,瞧见娃噜哥肩上扛一麻袋。说话间,娃噜哥将肩一抖砰地一声麻袋落地了,然后就不无兴奋地对老大说,
“狍子——”
“啊……”
老大啊了一声后,便瞪圆了眼睛瞅着娃噜哥。娃噜哥见老大有些狐疑立刻蹲下,果真从麻袋里拽出一只大狍子。这时,老大知道娃噜哥今天的收获斐然啊!按说这实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有关爷在屋里人模狗样地躺着,无论如何老大也兴奋不起来。此刻,老大很想进去把关爷薅起给他一拳,让他滚蛋。可有娃噜哥的存在,老大没有丝毫理由可如此这般。虽然不悦,可老大表面上还是要附和一下娃噜哥的情绪,因此他照娃噜哥前胸砰地就来了一拳说,
“有手段!”
“不要走!我马上拨皮,晚上狍子肉下酒!嘿,嘿,嘿……”
掩饰不住兴奋的娃噜哥对老大说。说话间,娃噜哥早已从腰间拔出腰刀,蹲在地上开始拨皮。注视着娃噜哥那朴实善良的后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从老大心头走过……
天不到五点就已黑尽了。天黑之前关爷才醒来。娃噜哥自是不让关爷离开,所以晚上的酒便是仨人同饮。微弱的煤油灯下,是娃噜嫂一个个将菜端上桌子,有山野鸡炖蘑菇、烧河鱼、煎鸡蛋、山野菜等等。一大盘烤得金灿灿的狍子肉,是娃噜哥最后端上来的。
瞧着满桌佳肴,老大在里想,如果山东老家人知道你娃噜哥经常受用这些,他们会怎样呢?娃噜哥你对眼下的一切,又有何感想呢?
一个晚上,老大的脸色是格外的难看的,那是因为关爷跟没事人似的就坐在他对面。当娃噜嫂把酒瓶放到桌上时,老大眼前倏然一亮,自觉找到报复关爷的手段,于是老大就一次次主动敬关爷酒,他想把这家伙干倒,接下来觥筹交错……
差不多在半夜时分,老大和关爷踉踉跄跄离开小草屋。喝了多少酒,老大已记不大清,只知道娃噜哥当场就吐了。出门一见风,坏啦!酒劲开始往头上窜。又走了一会,老大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堆里似的,紧接着就天旋地转晕了……
竭力控制着自己,老大想让脚下的步子走稳,可没走出几步还是脚下一滑噗哧栽倒在雪地里。关爷见老大跌倒,便伸手去拉他。这时,老大才想起身边还有关爷的存在。下午,娃噜嫂说关爷的事,顷刻间便塞满了老大的脑子,怒火也随之燃起。于是,老大猛地一翻身从雪地上爬起,对准关爷黑呼呼的脸,挥起胳膊狠狠就是一拳。关爷嗷地一声倒下了。可老大一拳打出,自己脚下一软库哧也跌倒在雪地上。
虽然老大知道自己脚下早已无法站稳,可心里的目标还是明确的,因此他像条饿狼一样,向关爷扑去。将关爷按到雪地里,老大随手又是一拳。如果说老大喝多了,那么中午晚上连续两顿酒的关爷,不比他强出多少。
对于老大的突然袭击,关爷自是没有准备。当关爷稍微缓过神知道战斗已打响了,便一个鹞子翻身,实实惠惠将其压到底下,同时关爷的拳头也连连落在老大脸上。关爷的拳有多重老大当时就领略到了!最后关爷薅着老大皮袄的领子,冲他猛喊,
“为什么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