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瞅了一眼收款员问。
“我向你们保证!如果我说话不算,这灯泡灭,我就亡。出门就遭雷劈……”
正当老大指天顿足,信誓旦旦之际,大夫和收款员的脸上,早已露出笑容。看着大夫和收款员颌首的样子,他兴奋得居然给他们鞠了个躬;就连跨出收款室的那一刻,依旧回头冲大夫一呲牙,弄出个氓之嗤嗤状。收款室所发生的事,老大没对娃噜嫂讲,只是说五十元够了。就这样,娃噜哥住进了住院。
接下来,由娃噜嫂守护娃噜哥,老大拎着猎枪独自跑到山下,背起熟睡的Z诙透捺嗌┦保咽谴稳樟璩浚炝降阒永病?
从医院出来老大惊奇地发现,就在娃噜哥住进医院的时候,暴风雪就像完成了某种使命,居然停了。这场倒霉透顶的雪,一如冲娃噜哥来的。他出事了,它也诡谲地溜了!举首凝望这风平浪静黯然的夜空,不禁老大在心里猛骂这场倒霉的暴风雪!真想抄起猎枪对准老天来一枪,以泄心头之恨,可惜啊枪在病房里。
在回家路上,老大一直在琢磨“到哪去弄五十元钱哪?” 那会,老大想遍了所有认识的人,和能弄到钱的地方,其中也不乏自己家。其实老大再清楚不过,如今自己的家早已一贫如洗不说,且债台高筑。这几年生产队竟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而生产却一落千丈。一年到头二百多斤皮粮,是一亩地对人们的回报,因此家家穷得生疼。生产队分值最惨的是前年,分值仅八厘钱。(正常劳力每天15分,一人一天只能挣一角二分钱,能买一合半火柴。)今年分值为三分八钱,众人皆说关队长干得不错!
家里没钱,即便是有钱,估计爸爸妈妈也不会慷而慨之解囊,因为他们一直反对自己与娃噜哥他们来往。(妈妈风言风语闻到一点点,有关他和娃噜嫂之间的传言,为此妈妈曾找他谈过,但被他一口否定了。)对于他们的冷漠,老大心里有数,原本不是这样。过去,他们也是心肠似火,肝胆相照之辈。尤为教师的妈妈,知书达理,通晓是非。可现在连鬼都看得出,他们奉行的是,“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
在那个说假话、做违心事人人自保,荆棘丛生的年代,或多或少老大能理解爸爸妈妈。人是被整怕了,吓怕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明之精华仁、义、礼、智、信哪里去啦!何况,那天贾老二在批判会上一针见血指出,自己与逃荒人来往密切的问题,那更是令爸爸妈妈惶恐不安的事!如此这般一想,老大甚觉弄到五十元钱,实是比登天还难!
一筹莫展之际,老大也曾想过自己的同学赵义。赵义是城镇户,毕业后未及下乡,而直接分配到镇铁业社学徒。那时城镇户与农村户虽为两字之差,实是天壤之别,决非同一阶层的人。他们以最可靠的工人阶级而自居,过着“上等人”生活。对此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政治斗争需要罢了。受宠若惊的学生们,做为革命的急先锋已退出历史舞台,蛰居于山野之中。整个社会急需稳定,且要恢复生产,那么工人阶级革命的中流砥柱便是,谁又会料到,有哪一日他们也会被人弃若撇履?
忽而,老大觉得自己的思路滑得有些离谱,已滑入晦涩的政治领域,不仅心头一颤,“都火烧眉毛,管那些屁事!”。如此一来,老大便又复原路思想下去,一想到同学他便想起上回借的五元钱,至今未归还!再则说,在那个年代五十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他那个同学挣两个月,还要拐弯啊!
一个能拿得出这笔钱同时也愿意出钱的人,那是关爷。但打死他,老大也不能去找关爷!因为那天,在雪地老大和关爷打了一架,最后关爷也未能劝说了他。对此虽然老大清楚,关爷是在为自己好,可由于自己不可能离开娃噜嫂,同时也不允许关爷再靠近娃噜嫂一步,因此两人弄得很僵,话说得也很绝,所以老大不可能再去找关爷。
想到这里,老大觉得自己就活像一个经常输光钱的赌徒一般,一筹莫展。走过苏克素护毕拉河桥,又向前走了一截,忽然老大停住了脚步,“要回家睡觉吗?”在心下老大问自己。
无奈,老大一屁股坐到苏克素护毕拉河堤上,凝视被冽风刮开那泛亮的冰面,听着冰层被严寒冻裂的声音而发呆。想想自己对医院的承诺,又想到奄奄一息的娃噜哥,以及心爱的娃噜嫂,此刻他真想猛哭……
东北冬天的后半夜是极其寒冷的。干坐了一阵,一股股透彻心骨的寒冷,使老大难以稳坐,只好起身。就在老大站起的一瞬,又一股凛冽的寒风骤起。老大忙系紧皮帽子带,把头向脖腔里缩了缩,然后又把手吞进袖管深处。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积雪,老大木然地向家走去……
到了堡子口,老大发觉堡子里是出奇的静,如同死了一般,就连平日夜里零星的狗吠声也难以闻到。如此之静,迫使他不得不放轻脚步,悄无声息潜行在堡子的街道上。
当老大路过饲养所无意中发现,马棚下每天晚都亮着的马灯熄灭,使饲养所陷入一团漆黑。就在这时,老大下意识望了一眼,马棚后黑糊糊的仓库,突然!他眼前一亮,遂将目光锁定在那里。因为老大想起,仓库里有昨天磨好的大米,且全部已装好了麻袋。“偷、大、米!”当一个可怕的信号在他脑子里闪现时,老大的心猛一下,跟着一个寒战打起!无论如何,老大不敢相信自己会沦落为小偷。
自己家祖祖辈辈均为戍边将军,是驰骋疆场的骁将,绝不曾出过鸡鸣狗盗之徒哇!如此一想,老大犹豫了,直觉心里阵阵发冷。虽然内心已变成了战场,可老大的脚步却一直未停,向家走着……
然而,老大终未走出多远,又折了回来。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早已走投无路,便心下一横,豁出去干啦!大不了蹲巴篱子……
脚下老大穿着轻便的牛皮梡棥。为了不留痕迹,他顺墙根一闪身来到仓库前,又一猫腰钻进仓库的侧面。仓库是用木板皮钉的临时仓库,由于它挨着马棚,而马棚晚上还有马灯,饲养员又一宿不停地喂马,因此没人会想到它的安全问题。再则说,堡子里的满族人,一年到头不曾见过谁家锁过门,可这里从来就不丢东西。
黑暗中,老大摸到一根木棍,悄悄翘开一块木板皮。木板皮下面立刻露出一条足可钻进一个人的缝隙。说是迟那是快,老大就像《水浒》里偷鸡的时迁一般匍匍在地上,一骨碌钻了进去。进了仓库,老大使出全身的急劲,硬是从里面拖出一麻袋大米来。然后他又用手摸着木板皮上的铁钉,按原眼插上,又用木棍轻轻钉了几下,将木板复原。
正当老大在心里庆幸如此顺利时,突然!饲养所的门开了,随后就是饲养员张老歪的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在门咣地被打开的那一刻,老大不禁倒抽一口气,心一下提到嗓眼,屏住呼吸老大伏于麻袋后。他在想,耳聋眼斜的张老歪不会听到吧?假如他真的过来自己该咋办,是把他打倒继续行事,还是一跑了之……
咳,实在谢天谢地!张老歪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咳嗽完端着马料径直进了马棚,给马调了一阵草料后,反身回了屋。一直未敢喘气的老大,黑暗中望着张老歪背影,方慢慢吐出一口气。随着张老歪将门关上,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稍稍顿了一会,老大竖起耳朵判断确实没有异样的动静后,继续行动。平时老大就力气过人,且又学过摔跤,尤其当下的那股急劲。只见他双手抱紧麻袋呼地一用力,将二百斤麻袋撅到肩上。为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老大顺着张老歪走过的地方,一溜小跑将麻袋扛出堡子,埋在雪地里,然后又反身溜进家,悄没声息打开柴门。家里的大黄狗狺狺一声后,便把前爪放到老大胸脯上,没了声息。在院里,老大摸了半天才找到雪爬犁,而后将雪爬犁放到自己肩上,悄悄带上柴门,连夜将大米拉到苏克素护毕拉河桥下,隐藏起来……
把雪爬犁连同大米藏好后,老大顺原路回去用脚踢积雪,欲盖住刚才自己留下的痕迹;可踢了两下,很快他就发现风早已帮了自己大忙。顶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老大在桥下足足蹲了一个多时辰,差点没把他活活冻死!
直至东方破晓,老大才拉着雪爬犁直奔同学赵义家。当老大出现在赵义家院子时,天已大明。见到赵义,老大对他撒了个谎,说妈妈回娘家急等用钱。大米黑市价,三角多钱一斤。二百斤大米老大仅向赵义讨要了五十五元钱,然后当场抽出一张五元的还了旧帐,自不必说。
清晨尚不到八点钟,他就飞快地朝医院奔跑,因为他手里已攥有五十元钱……
面色苍白的娃噜嫂,守在娃噜哥床边,在无声啜泣,那是在老大重重推开病房门时见到的。娃噜哥依旧静静躺在病床上,液体通过输液器一滴滴进入他的体内。听到门声,娃噜嫂抬起头,眼里立刻透出惊异的光芒,因为立在娃噜嫂面前的老大,早已成了冰雪人。在一个干冷干冷的夜晚,老大整整在旷野里折腾一宿,皮帽子周围以及眉毛和胡子上,早已结满了一串串冰溜,就连老大的肩背上也挂满霜雪,整个人如同白毛蘑菇一样。看到他那惨样,娃噜嫂心里难免心痛,忙过来,一边为他解开帽带,一边帮他打扫霜雪,一边说,
“冷了吧?咋不在家好好歇歇再来!”
“哦……”
话到嘴边老大咽了回去。前前后后打扫一遍,娃噜嫂又用手为老大擦拭融化在他脸上的水珠,然后不无伤心对他说,
“刚才科主任来过,说你哥脑震荡挺重,弄不好将来会丧失记忆,成植物人。你说,这可咋办呢!”
说完娃噜嫂又涕泪涟涟。听到这个坏消息老大甚感震惊,转而他又勿宁相信大夫的危言耸听,坚信老天爷决不会将人一步步逼上死路。瞧着娃噜嫂孱弱而又不住抽动的肩,老大一下失语了,只是默然为娃噜哥和娃噜嫂祈祷。忽然间老大觉得人是何等的渺小,对眼前的一切,又是何等的无能为力。因此,老大令昏昏欲睡的老天爷,睁开眼看一下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好人遭磨难……
可怜的缦儿,大概她并不想知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自顾自在对面病床上玩。
上午,娃噜嫂背着缦儿回家了。折腾一夜的老大,此刻实是困乏交加,一头扎到娃噜哥床边,顷刻酣声大作……
大约中午时分,娃噜嫂轻轻将老大唤醒。睡意正浓的老大,使劲睁开黏着的眼皮,好半天才弄清自己是在医院!看到床边小柜上摆放的美味佳肴,老大明白是娃噜嫂特意为自己做的。看罢这些食物,饥饿顿时袭来,便大肆饕餮。算起来自己已近三十小时颗粒未进,谁受得了啊!
犹如一位慈母守侯自己儿子那样,娃噜嫂温情地坐在老大身边,看着老大吃还不时往他碗里夹东西,然后对老大说,
“他叔,别着急,慢点吃!下午你也该回家好好歇歇了,哈……”
由于老大整个心思都在猛吃上,故对娃噜嫂那低声细语,全然不知所云。可当老大听到“回家”两字时,一块野鸡肉顿时卡在嗓子,随之大脑嗡地空白了,接着心就嘭彭嘭跳个不停。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上午一觉晃若隔世,愣是将昨晚狗窃之事忘到九霄云外。方才娃噜嫂这一说,老大如梦初醒!
“是该回家了!可自己又咋回去呢?”想象得出,自己家里一定是大乱。生产队仓库的大米被盗,许多人围在勘察现场。“是谁干的?啊!我们堡子可从未出过此类事!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想想爸爸,一准坐在家里哎声叹气,且胆战心惊等群专(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来拿人。“是自己儿子,昨晚一宿未归呀!”一宿未归的事以往也有过,可要把队里仓库被盗的事联系起来,爸爸如何受得了…….
想罢,老大直觉后背被逼出一股冷汗,跟着一个寒战打起,接下来他在心里开始为自己叫苦。
午饭后,在娃噜嫂的再三催促下,老大决定回家。想想人家阿Q多威风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满族汉子!”
话是好说,可事到临头,老大的心还真的直突突……
走到堡子口的树下,不由老大停住了脚步,偷偷往堡子张望。忽然老大觉得,自己离开这里仿佛有半个世纪似的,眼前的一切皆陌生。再难也要往里走啊!盗人容易吗!只见老大狠狠将一口冷气埋在心底,便向堡子里迈进。
走了一会,老大发现堡子里是安安静静的,与往日无二,不免心头多出几分奇异。硬着头皮老大依旧往前走着。边走他边努力在社员们的脸上,细细辨出所流露出的异样。可令老大惊奇的是,每个社员的脸一如止水,毫无异样神色,有的在打扫积雪,有的在匆匆赶路,还有的与他打过招呼,
“老大,这大雪抛天的,去哪啦?”
满心狐疑的老大,胆战心惊地走着,小心翼翼地答话。当老大走近饲养所时,心一步紧似一步,等到了饲养所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了。那会老大用贼一样的目光,飞快朝仓库那扫了一眼。“怪了!”那里也安然无恙。于是,老大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老大使眼在饲养所一带大范围划拉一圈,确定无疑后,便大步流星地回了家。回到家里,爸爸妈妈仅埋怨老大几句,同时嘱咐他今后不要在外面过夜……
一段时间,老大一直在心里窃喜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切。
后来老大才知道,那几天压根就没人进过仓库,庆幸的是逮亏自己把木板皮钉上,否则定会被人看出破绽。再后来打开仓库时,有人说大米好像少了,有人说没少,这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此乃天意呀!” 老大在心里感天动地叹着!
记得那是娃噜哥住进院的第四天。
上午,老大和娃噜嫂都在医院。娃噜嫂推开门去茶房打水,老大坐在病床边攥着娃噜哥手,同时深情注视娃噜哥那无一丝血色的脸,期盼他快快醒来,好回家过年呢……
就在老大为娃噜哥祈祷时,突然!他感觉到娃噜哥的手在动。为了确定这一切,老大用眼死盯着娃噜哥的手。诶呀,天哪!娃噜哥的一只手已经抬起,正一张一合抓着什么。看罢,老大的心一阵惊喜,立刻站起,迅速将目光移到娃噜哥的脸上。那一刻,把老大激动得几乎叫了起来,因为他分明见到,娃噜哥的嘴唇在蠕动,好像在说什么。惊喜一过,老大拔腿就往大夫办公室跑……
娃噜哥的病床前,围着大夫和护士。大夫耐心打着手势让他辨认,然后又问了一些简单的话语,娃噜哥一一地作答着。此刻提着水壶的娃噜嫂,就站在老大身边,紧紧抓着他的大手,泪如泉涌。兴奋之中,老大也死死攥着娃噜嫂那柔软而又纤细的手。若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一准会抱起娃噜嫂,狠亲一口,再抛到空中……
昏迷了四天四夜的娃噜哥,奇迹般醒来。他没有变成植物人,而是从恶魔那回来。娃噜哥醒后慢慢告诉老大,那天他伐一棵核桃秋子树,没弄好掰瓜了(树伐到一半,树干喀嚓一下劈开。)劈茬打在自己脑后,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听了娃噜哥的话老大很是后悔,因为若山里的满族人见到树不倒,是要就地焚草为香拜树神的。关于古老萨满里的东西,平时他很少和娃噜哥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