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噜嫂 第40节

……

5

如果从堡子东面进去(镇子来的方向),老大家的位置算是堡子的里面了。坐北朝南的四间低矮的草房,老大家和九子家各住两间。老大家房后就是山,山上几乎全都是柞木和婷婷的白桦。

在草房前,他们用木材圈出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靠近窗户的院子里,置放一个大大的苞米楼。如同所有满族家庭一样,老大家院门外,竖有一根十几米高的“索罗”杆子(这是满族人祭祀用,也是满族人家的标记)。

一进屋的一间是灶房,另一间便是满族人特有的南北炕了。炕上放着长长的炕柜,柜上是被隔。万字炕上是一个粗笨的大板箱。瓶子、罐子、闹钟等物件就摆放在箱盖上。老大知道那个地方还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每逢过年时,爸爸总是要偷偷将祖宗匣拿出,燃上“鞑子香”率全家行三拜九叩大礼。

可惜那些东西早已没了,他只记得自家祖宗后面写着“永受皇恩”的几个字……

天一放亮,老大就从炕上爬起,然后兴致勃勃地坐在火盆旁边,咔哧咔哧搓着麻绳。令人高兴的是,老大知道今天是自己家杀年猪的日子!

满族,是一个食猪肉的民族。按满族人习俗,每年一落雪家家都要杀口年猪。杀年猪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就像过节一样的喜庆。猪撂倒之后,当天他们定要将族胞们均请来,痛痛快快吃上一顿白肉炖血肠啥的!

然而这一切,对于老大家来说实是少见。因为,这些年他家粮食始终不够吃,所以一直都养活不起猪。今年的这头猪,还是他通化二舅春天时给拿的钱方买下了这猪崽。一家人为了这口猪忙活了一大年,马上就要收获了,谁能不高兴。另外,爸爸妈妈早就计划好了,猪撂倒后留下二十斤猪肉过年,剩余的拿到镇里去卖,最低也能卖上一百多块钱,全家一准够过个好年!

一边搓着捆猪的麻绳,老大一边在想,今天娃噜哥和娃噜嫂也能来做客。一想到这,老大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忽然瞧见丰润的乳房一般,抑制不住的兴奋。

娃噜哥他们,这两年和阿哈伙络社员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大家也都挺喜欢他们两口子,不再像过去,硬把人家当外人。准确说,娃噜哥他们已融进这个大家庭之中了。社员们无论谁家有啥大事小情的,娃噜哥总要去赶个礼、凑个份子。何以见得娃噜哥他们今天肯定能来呢?是因为,今年夏天,老大家断粮时,娃噜哥三十斤、五十斤没少往他家捣蹬登粮食。再有娃噜哥家不养猪,他家剩余的糠麸,几乎全都送给老大家做猪饲料了。杀了猪能不请人家吗?如此一想,老大便顺着窗户向呼拦哈达山下望了一会,老大知道那里仍就是白雪皑皑……

“杀猪的来了……杀猪的来了……”

爱看热闹的孩子们,在院子里雀跃着。

生产队打头的裴三子,不仅庄稼活干得地道,还会杀猪。人四十左右岁,一顿能吃一盆饭,长得圆咕隆咚活像个大地瓜似的。岁数大的叫他三子,小一点的干脆就叫他大地瓜。

“来,来,来,三子!先进屋抽袋烟,暖和暖和吧!”

院子里的爸爸,在前襟上来回擦着手,侧过身子笑呵呵地往屋子里让着裴三子。

“来吧三子,进屋吧!”

妈妈也抿着嘴笑,也往屋里让裴三子。

“不介啦,在外面站一会就行了。小叔,小婶(裴三子叫他爸爸妈妈)你们家杀回猪可不易呀!”

“谁说不是呢!哎——三子你得给小叔好好看看有没有那玩意!”

爸爸一边往外端着接猪血的泥盆,一边说。爸爸说的那玩意就是猪痘,猪身上长痘按理说是不能吃的,可那时候的人们却不管那一套,照吃不误,可吃归吃想要卖钱那可就难了。

“没事!咋那么倒霉。”

“说的是!”

“二丫,去喊一声穆昆达爷爷过来!(穆昆达,满语。汉语意族长,也是萨满教神人。穆昆达老人是堡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无论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总要请他来裁决。)”

裴三子冲着一个小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说。小女孩应了一声,屁颠颠地向穆昆达家里跑去。

说罢,裴三子便从腰间抽出烟袋(烟口袋拴在烟袋上),一边把烟袋锅插进烟口袋里,端在手中不停地拧来拧去,又一边歪着脑袋往猪圈里看。边看他边歪着身子划根火柴把烟点着后,就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抽着抽着他就咕唧咕唧往雪地上吐了几口痰,然后他又用手架起烟袋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接着他把烟袋插进嘴里用犬齿部位咬住,便风风火火地带上套袖,扎上皮围裙。一切准备完毕,他又将烟袋从嘴里拔出,跷起鞋底板咔咔咔嗑了两下,再用嘴哧哧地吹了两遍烟袋,便反手将烟袋别入腰间。

一切准备停当,只见裴三子伸手打开猪圈门,把猪从里面哄将出来。摇摇晃晃的猪从圈里钻出,看它那样子,一如当今吃肥了的乡、镇、局、处长诸如此类的贪官一样,在院子里哈巴哈巴闲适地走了两圈,就好像这里即将发生的事与它无关似的。看它那慵懒的样子,是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躺下再享受一番。

“穆昆达爷爷来了!穆昆达爷爷来了——”

孩子们仍旧雀跃着。

这时裴三子回头瞅了一眼,刚刚走进院子的一个腰板挺直瘦高白胡子老头说,

“姨爷来了!抽一袋吧?”

“不了!”

“那就开始了”

“哼!”

老人家捋着胡须哼了一声。

说话间,裴三子就向猪走去,只见他悄然靠近猪,猛地一哈腰,一把捞住猪的一条后腿。回手往里一拉,紧跟着他用膝盖往前一顶,就把猪放倒了。旋即,裴三子又一转身,两手飞快抓住一侧的两个猪蹄,将两个膝盖死死压在猪的身上。然而猪却拼命挣扎着,随时皆有逃脱的可能。见状老大不失时机地冲上去帮裴三子按住猪头。这时的猪不再像刚才那样的闲适,只有吱吱叫唤的份了。

看罢裴三子如此利落洒脱,老大赶忙将自己手中已搓好的麻绳递给裴三子。裴三子接过麻绳飞快地将猪的四个蹄子牢牢绑住,动作熟练得让外行人看了,还真有点眼花缭乱。猪绑好后,裴三子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段木棍插入猪的嘴巴里,随手把猪舌头拽出细细一了番,遂将木棍拔出。(检查痘猪)就在裴三子如此这般时,老大的爸爸也出溜到裴三子跟前,抻长脖子问道,

“怎么样?三子!”

“我看没啥事!”

“那就好!那就好!”

……

说话的工夫,老大和裴三子用杠子已将猪抬到桌子上。接下来,众人皆使眼盯着矍铄的穆昆达老人,只见穆昆达老人,慢慢从怀里掏将出酒壶和酒盅,且煞有介事般地口中念念有辞。从酒壶里穆昆达老人倒出满满两盅酒,然后用他那双干枯的大手,将酒举至空中。接着他便仰首翘起那迎风颤抖的银白胡须,同时口中不停念着满语。叨念毕,穆昆达老人颤颤巍巍将酒灌入猪的耳朵里。

这个过程是满族人一种叫做“领牲”的古老萨满习俗。酒倒下去如果猪有反映,就说明猪的灵魂已经走了,便可以宰杀。否则穆昆达还要继续咕噜咕噜(满语)地念上大一串萨满里的东西,然后再倒酒,直至“领牲”完毕。

酒倒完后大家皆敛容屏息,趴到猪的上面观察猪的反映。不一会,就见那猪果然晃动一下耳朵。于是穆昆达老人立刻一脸肃穆,又咕噜咕噜念了一阵满语,然后说了一声“好了!”便扬长而去。

这时的裴三子就像个整装待发的勇士一样,听到穆昆达老人的一声令下,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多长锋利无比的杀猪刀,将其反咬于嘴上。紧接着他便从身后拖将出一根碗口粗细的杠子。只见裴三子将杠子高高举起,照准猪的耳根处哐哧就是一下。一杠下去,猪顿时断了叫声,腿一蹬死了一般地任人摆布。这时裴三子慌忙丢掉杠子,用左膝盖顶住猪的后脖颈子,右腿向后拉出弓步,使左手向后用劲扳着猪头,尽可能将猪脖子拉长。然后只见他腾出右手,从嘴里摘下尖刀,从喉下刀对准猪心脏的方向噗地刺将进去,直至把刀全部捅进去后嗖地拔出,只见鲜红的猪血哗地一泄如注……顿时唤起孩子们一片欢呼声,站在一旁的大人们也都随之而笑。鲜血喷射到泥盆里,爸爸慌忙拿把秫秸在血盆里搅和着猪血。

“一个方向搅!一个方向搅!”

裴三子喊着。(只有一个方向猪血才不会凝固)

……

那天,当裴三子的刀把猪胸膛剖开的那一刻,老大爸爸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同时,围观的人皆在嘁咕嚓咕议论说着。妈妈闻讯后,也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因为,猪肉里面有米糁子(痘猪的一种痘象小米粒似的)。

“真是倒霉呀!人在背运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看到眼前这一切,老大恨透了上帝,他觉得上帝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在无情地捉弄着善良的人们,而且它还在将人一步步逼上绝路。

爸爸妈妈的希望破灭了,全家人的希望也都破灭了。那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代,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年代……

6

进了腊月门的一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说来有些怪,雪越下得大天越发暖。落下的雪花,也和以往的截然不同,不再是那种飘逸而又扬扬洒洒的,而是显得有些沉。大概是因为一丝风都未有之缘故,雪花是垂直落下的,密密实实犹如一个白色的帘子,悬挂在眼前。只要你屏声敛气细细去听,雪落下来的时候,似乎还发出簌簌簌的声息。再细细听听,又好像是在悄没声息地落下。就这样,雪从早晨一直落到午后,院子里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了,看它那架势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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