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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在北炕的刘四,把鸡蛋壳般的脑袋缩在皮袄里,裸出白亮亮一疙瘩脑盖来,听着外面的对话他禁不住嘁嘁地发笑。
“你爹你妈,我的那个老丈人呀……啊,哎咳……呦……”
是关爷哼着二人转《小拜年》进来。看关爷高兴的样子,想必是在哪喝足了,老大想。
“呵!都齐了……哏!”
关爷打了个酒嗝后,噗地喷出一口酒气,特臭!随之哐地一声。这一声太重,老大直觉整个房子都颤动,唰唰天棚上还掉下几棵粒沙子。
听到这重重的声音,老大赶忙探出脑袋一看,原来是关爷晃晃悠悠一趔趄撞到间壁的门框上。关爷靠在门框上,紫红的大脸闪着光,眼珠比平时凸出许多,正嘿嘿嘿地傻笑。笑了一会,关爷见大家谁也不搭咕自己,便一摇晃进了屋。进屋后,关爷一眼瞧见刘四缩在皮袄里那光秃秃的脑盖。于是关爷便踉踉跄跄,向刘四够去。扑到刘四跟前,关爷一把将刘四的皮袄掀开说,
“操!刘四!你小子装睡,是不……你这个傻X!你和你……老婆总干仗是不是为那……点事?啊……你说!”
刘四往里缩了一下,没搭咕关爷。关爷见刘四没理自己,就依着炕沿边嘟囔起来,
“X色!你老婆对我老婆说了,说你……这小子他妈性大,天天都想弄,不让你弄……你就打人。你个鸡巴臊老爷们,整日为羹匙那疙瘩大的地方打圈圈,有他妈的,鸡巴毛出息。操……”
说罢,关爷就照刘四的秃脑盖啪啪就拍了两下。这个时候众猎人都怕关爷捉噤自己,故谁也不搭茬,都蒙着头哧哧发笑。这时,刘四极不耐烦地将关爷的手扒拉开,又重新拉上皮袄盖住脑袋说,
“别闹……在哪灌的尿水子!明天还起早……”
刘四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你家喝的!你老婆陪我喝的!你老婆的小屁股噔噔硬……知道不……”
关队长那狠话嘎嘎嘎就是一阵怪笑。
……
逗完了刘四,关爷晃晃当当一屁股迫到南炕沿上,一使劲将腿扳到炕上。看关爷扳腿的样子,倒像是会点武功。关爷靠着麻袋,嘴里不住往外喷酒气;接着他自己慢慢地装上一袋烟,哧啦又划根火柴将烟点着,然后就眯起眼睛怪声怪气地说道,
“老大,你小子这两……年出息不错。人讲义气,体格又好……所以今天才让你入伙,是吧,九子?”
叫九子的那条汉子,赶忙拉下皮袄说,
“是!”
就说关爷这家伙,平时有事没事的,总像谁欠了他几百吊钱似的,整天拉拉大脸。今天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兴致如此之好,看那架势,听那口气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所以老大不得不把脑袋探出蛤蟆在炕沿上,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堡子里这么多年轻人,关爷能带自己出来,实属“厚爱”,所以老大必须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以示报答。否则老大才不会理他那套呐!关爷吧嗒两下烟袋,没抽出烟来,便用大拇指压了一下烟袋锅后,又抽了一口,接着说,
“今天和你说……说点简单的,做为一个猎人首要一条是协作和勇敢。协作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协作就是团结。我们旗人(满族人)合起来能做大事,这和打猎有关,你懂吗?”
“懂!懂!”
老大使劲点了一下头。
关爷咳嗽了两声,然后往地下重重吐了口粘痰,续着前面的话茬说,
“勇敢……就是关键时敢上,敢拼不做熊包。在与猎物搏斗的……生死关头,人家往前冲,你往后跑,那不行……合作最重要,知道不?一旦把猎物围起来,大家都想去抢头枪(头枪分享的果实多。)该围的……也不围了,猎物不就跑了吗?大家要协同作战。这意思你懂吗?”
“懂!懂!”
“先教你点眼吧前的吧。”
关爷煞有介事接着说,
“就说今天这场雪吧!若遇此种雪明天一准是个晴天,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雪花的湿度大,沉,不飘,这说明其他的地方没下雪,知道不!是……是晴天。再有今晚雪停了,我们……在狩猎时,如果发现野兽的踪迹,那肯定是刚刚走过的,只要你跟踪追……很……很快就能追上……”
老大正听在兴头上,忽闻鼾声滚滚。老大扭过头一看,见关爷靠着麻袋睡着了。再听听周围,鼾声亦此起彼伏,且声大如雷。
饲养所四处漏风,屋里渐渐冷了起来。虽然屋里很冷,可炕烧得分外热,直烫屁股。这大概就叫做,“上面冻着,下面烙着”吧!老大第一次参加狩猎自是兴奋不已,故翻来复去睡不着。
……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将老大从梦中惊醒。大概是到了该出发的时间吧!不会这么快吧!老大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睡着似的,极不愿起来。
“别装死喇咕(河里带壳动物)!起来啦……”
是关爷重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鼻音很浓。
等老大从皮袄里探出脑袋时发现,不知谁早已将气马灯点燃,弄得屋子里是通明瓦亮。闭着眼睛老大慵懒地坐起,然后朝窗外瞥了一眼,见外面仍旧是漆黑一团。展开双臂,老大长长打了一个哈欠人立刻为之一爽,便蹦到地上。只见老大扎好梡棥,打上绑腿,穿好皮袄,扎紧腰绳,扣上皮帽子,别把腰刀,抓根扎枪,解开黄狗,就要出发。
“操!先把这些放下,你不吃饭啦!赶紧过西屋去!”
还是关爷噜噜着大脸,带着浓重的鼻音,不耐烦地说。看关爷现在的样子,老大料定这家伙昨晚的酒一定是醒了,又恢复了常态。
西屋是豆腐坊,豆腐官正在做豆腐,致使屋里热气腾腾。地中间那张满是污垢的长长木桌上,干糊糊的一大盆水豆腐置于中央。靠它旁边的是一大笸箩苞米饽饽。饽饽的两侧,分别立着两个大绿豆棒子(大号瓶子),看样子绿豆棒子里面装的烧酒。木桌的外圈,一溜烟摆放一圈粗瓷大碗。汉子们个个面如重枣,均腆着半个轮辐般的前胸,围拢上来。铁青着脸的裴三子,旁若无人般,抓过绿豆棒子咚咚咚将酒碗全部倒满,然后用眼睛死盯着关爷。此刻关爷的脸,宛如刀刻一般的肃杀。只见他抄起酒碗嘴里叽里咕噜(满语)说了一会后,就正重地将酒泼于地下;随即,大家纷纷抄起碗,举至头上。然后关爷肃然地说,
“愿生灵万物,愿祖先保佑我们,平安!”
“干——”
随着汉子们的一声吼,便往肚里倒酒。
吼罢,关爷左手抄起一个空碗去舀水豆腐,同时用右手的酒碗,重重地碰了一下老大的酒碗说,
“臭小子!今天就看你的运气啦!”
………
临出发时,猎手们每人发两个饽饽,分别用一条包皮布裹好,缠于贴身腰间。一碗酒下肚,猎手们立刻精神抖擞,且斗志昂扬。猎手们出发了……
三星已升起老高,可天还未亮,一切仍旧被黑暗所包裹着。边走老大边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周围的一切跟月宫里一样的静,静得连说话声音,听起来都有些瓮声瓮气的。
按关爷的说法雪果然停了。脚下积雪差不多有两尺深。猎手们每个人都扛着一杆扎枪,牵着自己的爱犬,噗哧噗哧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前进发。根据队伍是朝后堡方向行进,老大判断目的地定是那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因为顺着此路一直向北走,翻过关门砬子,往深处再翻过几座大山,便到达那里。
当猎手们越过加哈河(加哈满语,汉语意落叶)的时候,天已薄明。须臾间,晨曦四射的光芒映到冷冷的积雪上,无处不弥散着醉人的微蓝色。
天已大明时,队伍已经穿跃了五道堡子。
被黑暗遮盖了一个夜晚的洁白的世界,顷刻间掀开了她那神秘面纱,尤显冰清玉洁。举目眺望被白雪覆盖的山峦,波澜叠嶂,蔚为壮观。早晨的太阳,犹如深闺中的少女一般,从远处雪山的背后涩涩而出。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莽莽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晕。那一丝丝光芒,恰好给这个素洁的世界增添了几分绚丽,几分妖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生灵万物好像还沉浸在白雪的梦境中,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故整个世界依旧是安祥地沉睡在那静谧之中。
猎手们排成一行,后面的踏着前面人的脚印,在天与地之间,蠕蠕而行。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排秋霄的雁阵;又好似偌大的乐谱上,跳动的黑色音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