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宛如江南水乡纤巧的少女一般姗姗而至。她那轻轻的脚步,致使春风柔柔柳树抽,田间春雨香酥透,真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春燕不知何时从何地又悄然飞回。清晨,它们成群结队集结在房脊、屋檐、树桠上,唧唧嚓嚓像是在开会,又像在争论着什么,或许是在吵架吧。
不知哪位不经意间,将老大家屋檐下去年的燕窝给打破了一半。被打破的燕窝如同断壁残垣的废墟一样,惨不忍睹。又不知何时,残破的边缘已悄然堆砌了新泥,而且新泥每日都在不断增高,且泛出新鲜的米白色。看来,不消几日崭新的家园定会复然。
看着屋檐下穿梭不停的燕子,老大很想知道堆新泥的燕子是否是去年的燕子。对此老大总有一番设想,他想把秋天即将离去燕子身体的某个部位做上标记,然后待第二年春天将其再捉过来,验证一下是否还是去年秋天的那一只呢。可最终老大没能附之于实施,至今仍是他心中的谜团。
开春的第一件事,阿哈伙络送走了一个人,那便是富二哥。由于富二哥平素老实善良,因此送葬那天,堡子里几乎是万人空巷。那天,天下着小雨,老大也默默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暗暗为富二哥祈祷,希望他一路走好!那时老大在想,是不是老天在惩罚富二嫂这个坏女人呢?如果是的话,遭报应的该是那个坏女人,为何是富二哥!为什么好人总是遭磨难,而坏人总占上风?对此老大百思不得其解。
富二哥走后,富寡妇(富二哥的母亲)就搬到穆喜她大儿子家去了。堡子里就剩下富二嫂带着五个女儿了。富寡妇临走时给堡子里的人留下话说,她的二儿子是活活被儿媳妇累死,气死的……
说这话诅咒富二嫂是因为富寡妇知道,自打这个儿媳妇进了家门,南炕那边几乎每天晚上都未闲着。后来富寡妇不得不偷偷告诉自己儿子,“那不是蜂蜜罐,是咸盐篓子呀!”。
不久,富寡妇又知道儿媳妇和关爷的事,以及和贾老二勾搭连环。最让富寡妇怒不可遏的是,一天晚上,炕上躺着自己重病的丈夫而不顾,儿媳妇居然和贾老二钻进自家哈什里干那丑事,被富寡妇撞上……
堡子里的众女人听富寡妇如此一说,皆唏嘘不已……。
社员们告别了漫长的冬日,渐渐伸开了腰肢,在情愿和不情愿间接纳着春天。冬日里人们那种闲适慵懒的情态,被匆匆的脚步所取代。与此同时,青年点的知青们也像春燕一样,在陆陆续续飞回。沉寂了一个冬天的青年点草房上,又有徐徐的炊烟升起,看上去似乎给人以生机勃然的感觉。
高高回来的当天,屁股没沾炕沿一下,就急不可奈出现在老大家里。当高高把一大包礼品扔到他家炕上时,老大发现高高像个新姑老爷一般的新鲜。后来高高悄悄告诉老大,自己已和黄雪梅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了。说这话时,高高那难以掩饰的兴奋溢于言表,甚至说连嘴都合拢不上。看得出,高高是何等的喜欢黄雪梅!同时也不难感觉到,高高也是个重情守义的“情种”啊!
大家都回来几天啦,可偏偏不见何平的踪影,这使老大心里难免不犯嘀咕。去年何平负气而走,今年会不会一赌气从此不归?看来自己是真的把她伤害了。如此一想,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从老大心头掠过,此间多少带出一丝丝伤感来。
一天下午,老大赶着牛车到镇里粮库去拉水稻种子。在返回的路上,老大靠着麻袋坐在牛车上悠着鞭子,嘴里胡乱吹奏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哨。牛车蠕蠕而行。
无意中老大将目光放到远处,徒地他的心一颤,因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闯进了老大的视野。老大惊喜地发现,是何平拎着一个草绿色的大旅行兜,就走在前方。那一刻,老大好似一位第一次走向嘎纳领奖台的电影演员一样,兴奋地扬起鞭子,不停抽打着老黄牛。顷刻间,牛车颠簸起来。可当牛车快要跑到何平跟前时,老大的心却蓦地凉了一下,心想,见了何平自己该说些什么……
牛车已来到了何平身边。老大稍微犹豫一下后跳下车,一把夺过何平手中的旅行兜说,
“上车吧。”
“呦——是你呀!老大!”
何平惊奇地瞪圆她那美丽的大眼睛叫着。跳上车后,老大将何平也拉上车;那时老大发现自己的心依旧沉下去不少,便默默吆喝着黄牛向阿哈伙洛方向缓缓而行。
走了一程早已奈不住性子的何平问道,
“老大,肇婶他们好吗?”
“还行吧!”
“青年点,回来几个人啦?”
“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你还走吗?”
“往哪走!”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我,我只是瞎问问!”
“你这个人太怪,让人琢磨不透,和你在一起都累得慌。”
何平揶揄着说。老大没有再吭声。呆了一会,老大总觉得自己应该对何平说点啥才对,是道歉,是劝慰,还是忏悔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于是老大对何平说,
“何平,你还生我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太不值得,你以为你是谁呀!皇上二大爷吗?”
听那口气,何平好像在故意气老大。
“那就好。”
“老大,你这个人太差劲……”
说罢,何平就抄起车上的围裙照老大的后背就打了一下,然后自己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何平接着又说,
“老大,说句心里话,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有点男人样。我从骨子里喜欢你!可惜呀!我是有缘无份哪!没那个人有福气呀——”
“哪个人?”
“你装糊涂,是不!还要我点出来吗?”
“我……”
老大嗫嚅了。何平接着说,
“老大,回沈阳后我差点没死喽!有一段时间是高高一直陪着我。高高告诉我关于你的许多事。老大我佩服你!你是个很优秀重感情的男人,敢爱、敢恨……”
听罢何平的一席话,老大自觉脸一阵阵发热,就好像一个人的重大阴谋诡计被人当场揭穿了一般,令人难堪而无地自容。心说,“高高这小子,你咋这样?这岂能是到处乱讲的事吗?”。
“老大,你别不好意思,放心吧,我已向高高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同时我也不会妨碍你们。再则说了,敢爱,就得敢承担,装熊包,是不!”
何平有意在奚落老大,说完又银铃般笑出一串,笑到最后差点没趴到麻袋上,还不时用拳头捶老大的后背。说完了笑完了,何平伸手拉开旅行兜,从里面掏出一件灰色的卡上衣,甩到老大怀里说,
“这是给你买的留个纪念,咱俩从此完事啦,两清!你要嫌弃,就把它扔到下面的河里,‘吐’走。”
……
金灿灿的晚霞罩在他们身上,幻射出橘红色的光芒。此时此刻,老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暖暖的,禁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在心底感慨着,“这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如此开朗,又如此善良啊……”
看起来,这个女人绝不同于其他女人啊!一般说来,女人一旦对你丧失了信心,同时也就丧失了起码的热情。
就在那一刻,老大忽然觉得自己业已读懂了女人。以老大之见,世界上有两种女人是最可爱的,是可以做妻子抑或朋友的,那便是会哭和会笑的女人。除此之外的女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啦!会哭的女人就像娃噜嫂那样,心肠是软软、多情、善良的;会笑的女人就像何平这样,她脸上和心肠永远是一致的,内心永远充盈着火热、质朴、善良。
到什么时候也不哭、也不笑;抑或不真正哭,也不真正笑的女人,你遇到过吗?在后来人生的旅途中老大碰上了,故而使老大陷入了极其凶险的境地……
在晚霞尚未消尽的时候,老大和何平悠然坐在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堡子……
是何平回来的第二天下午,老大正在插花地(地名)的水田里扶着牛犁杖翻地。忽然,半天风急风火朝他跑来,边跑嘴里还边喊着,
“老大……老大……邓恒、田亮、李杰一帮人都来看你。他们都在青年点等你呐!高高让我来找你赶紧回去,快点……”
停住犁杖,老大望了一眼半天,又瞅了瞅尚未犁完的地和黄牛说,
“这也离不开人呀!”
“提前收工!提前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