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笑笑:“就字面意思!”
“价太高,还是东西不对?”女人撇着嘴,“林老师,没关系,你说话不妨直接点,别这么委婉!”
咦,我这还委婉?
林思成顿然就笑:“高秘书,你要这么说?那好,我直接一点!”
说着,他又帮瓷瓶拿了过来:“高秘书,你应该也懂行,我就讲一点:为什么两件同一年代、同材质、同品质,乃至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的东西,但同时期的价格会天差地别?”
“我再举个例子:上个月,一幅项氏旧藏,文徵明作《游吴氏庄园图》绢本立轴在南京拍卖……上面有项德弘(项元汴第五子)、毕沅(清代学者,收藏家,官至湖广总督)的鉴藏印。
还有宫本昂(清收藏家,金石家)、吴芝瑛(民国女书法家,收藏家)、吕学端(民国画家,收藏家,建国后原上海文史馆研究员)……林林总总十多方钤印,传承清晰的不够清晰,但最后却只拍了一百二十万?”
“但往前挪一个月,就十一月,绍兴翰越堂在杭州拍卖,同样是文徵明的字画,同样是绢本立轴,尺寸差别也不大的《郊原秋风图》,上面就七八方收藏印,却拍了两千四百多万?”
“既然大差不多,在我看来后面的那幅画的还不如前一幅,为什么会有整整二十倍、甚至两千多万的差距?因为后一幅,其中有一方钤印是《石渠宝笈》(清代内务府的鉴藏章)……”
几个人都在静静的听,听完大半段,还在奇怪:同样的作品,差两千多万,怎么可能?
但听到《石渠宝笈》,几人恍然大悟:前者民间收藏,后者清宫秘藏,差两千万都算少的。
但这只瓶呢,和林思成说的两幅画又有什么关系?
本能的,赵修能和方静闲齐齐的愣住,又对视了一眼。高秘书的眼皮止不住的跳,心中更是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好像能猜到,林思成接下来准备说什么。
果不然,林思成把瓷瓶放平:“咱们再说这一只瓶:没错,清代官窑,嘉庆粉彩……胎对、釉对、画对,彩也对……
更有可能和故宫、江西那两樽出自同一座窑炉,更甚至于,是同一位胚师塑的胎,同一位画师画的彩,同一位工匠浸的釉……所以赵总问我,是不是嘉庆官窑粉彩?我说对……
但是,就如我刚说的那两幅画,即便同为嘉庆官窑粉彩,哪怕它是孪生瓷,但因为传承不同,收藏者的身份不同,价格同样会天差地别……”
林思成敲了一下底,发出“咚”的一声,“更何况,你这款还不对!”
赵修能听的极认真,初时,他还没觉得,但林思成突然说款不对,他才猛的醒悟:这上面的“大清嘉庆年制”,不是原款?
再细一想:林思成刚敲的那一下,声音好像……有点沉?
眼睛“噌”的一亮,像是电打的一样,赵修能站了起来,有样学样,伸手就敲:咚咚……咚咚……
声音确实有点沉,好像……还有点闷?
赵修能的眼睛瞬间睁大,又敲了两下:“底好像好厚……哈哈……林老师,好像是后加的?……”
方静闲后知后觉:“这是修复过的残器?”
林思成顿了一下:其实底不厚,也不是残器。而是为了改款,将原底磨掉了一半,又用磨下来的老瓷粉重新烧了一片底,粘了上去。
因为中间有胶物层分隔,并非一体,所以声音传导时会形成间隔,敲起来就不如原底那么脆。
但补的是真好,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若非这玩意太少见,辩识度又太高,后加底的手法又太熟悉,连林思成都有可能骗过去……
转念间,林思成叹了一口气:“外销瓷!”
赵修能和方静闲恍然大悟。
明清两代,官窑均出口瓷器,像青花、五彩、粉彩、珐琅瓷,等等等等。
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工艺,以及同样的工序,甚至是同一批工匠,同一座窑炉……烧出来的东西当然一模一样。
唯有一点,不印官款,即“某某皇帝年制”。要么印堂款,要么印吉语,要么是字母,更或是空白。
但就因为底款不同,价值天差地别,比之前说到的文徵明的那两幅字画还夸张。
道理很简单:前者是正儿八经的贡瓷,御器,给皇帝用。后者却远销海外,给一帮外国佬用,甚至是谁用的都不知道?
由此,就给了文物贩子可趁之机:磨掉旧款,改成皇帝年款,再稍稍做旧。
一件往往都是几十上百万,乃至上千万,当然要多仔细有多仔细,能请多高的高手就请多高的高手。所以,骗内行一骗一个准。
就像赵修能,补了半辈子瓷器,现在仍旧懵懵懂懂:只知道是后补的底,却找不出痕迹?
所以只看了第一眼,林思成就皱眉头:这手艺,他越看,越像是故宫某位老师的手法……
这就离了个大谱?
暗暗感慨,林思成默然不言。
可惜了,如果没造假,既便是洋文字母的款,这只瓶百来万还是有的。但画蛇添足,东西成了残器,撑到头也就二三十万。
但卖给方静闲四百万,这心就挺黑……
方静闲盯着高秘书,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怨:你知道我的鉴赏能力只是一般,但也不能这样的宰啊?
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高秘书忙赔笑:“方总,我真不知情!”
天天跟那老头睡,你不知情个鬼你不知情?
但话说回来,这一行不就是如此:能捡漏,那是你能耐,本事高。没眼力,赔钱跳楼是你活该……
她咬咬牙,又哼一声,指指旁边那一件:“这个呢,总不能也有问题!”
高秘书刚要说什么,林思成摇摇头:“方总,这个还真没问题!”
说着,他又拿了起来:“吉州窑的贴花瓷:创自于唐,即瓷器施釉后贴剪纸,入炉后纸花氧化,独留白色纹路。”
“到两宋时工艺进化,先在胎胚上施一层含铁量较高的黑色底釉,然后将剪纸贴在上面,之后再施一层含铁量较低的釉料,最后将剪纸揭掉,入窑烧制而成。
这样一来,烧制的瓷器表层会呈现出有淡黄色斑的窑变色,贴剪纸的部位也会出现黑褐色的剪纸轮廓,就像眼前这一樽:褐釉、黄斑、黑花……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一件人为可控的宋代吉州窑剪纸窑变瓷……”
“优点是彰显民间实用美学,算是民俗文化类文玩,缺点是胎粗,胚糙,釉过于厚……”
林思成摸着具有摩砂质感的瓷瓶,“高秘书,开个价!”
高秘收早被震得一愣一愣,心里虽仍有不满,但面上却不敢再怠慢:“这件原本是当作粉瓷瓶的搭头,林老师想要,二十万!”
林思成点点头:“方总,二十万差不多!”
方静闲却不太想要。
别以为宋代的瓷器都值钱,值钱的只是官、汝、哥、钧。包括定窑都要差好多,何况还是更差一点的吉州窑?
感觉不是很好出手,也就赚个十万八的,还得欠人情……
林思成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把瓶往桌上一放:“麻烦高秘书,给我包了!”
他是真穷怕了,别说十万八万,能赚万儿八千就行。更不用欠人情:给郝钧或关兴民,卖他二十五万,他们不但得说声谢谢,还得请桌席。
这就是有门路和没门路的差别……
女人点头,让旁边的男人拿来盒子,三两下包好。
林思成刷了卡,半开玩笑:“总算是遇到了件真东西!”
赵修能和方静闲齐齐的一怔:可不就是?
要不是林思成,今天谁来谁打眼……
高秘书一脸幽怨,想瞪又不敢瞪。
一是林思成太专业,专业到一看他那张脸,就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那么点儿“惊悚”的感觉。
二是方静闲对他的态度: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恭敬中还透着几丝敬畏。
好歹混这行混了半辈子,身家上千万,要没点儿说法,方静闲敬畏一个毛头小孩做什么?
暗暗转念,高秘书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收藏收藏,故宫都有赝品,何况民间?真东西肯定有,林老师要不要再看几件?”
“言之有理……”林思成又笑,“但高秘书你别激我,看我当然敢看,但我真没什么钱。”
信你才怪?
高秘书没有说话,看了看赵修能,又看了看他手里盘的那只串。
林思成顿了一下,“哈”的一声:这是把赵总当成他跟班了?
赵修能也看出来了,却浑不在意。
找墓那一个多月,他和两儿子,不都在在给林思成当跟班?
甚至于从京城来西京前,老娘就是这么交待的:想学艺,先敬师。所以这跟班他爷仨当的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两人对了个眼神,尽在不言。
沏了茶,稍事休息,高秘书让手下继续往外取物件。
估计是真把林思成当成了有钱人,以为这位才是今天的正主,所以不再是一点一点的挤牙膏,这次拿出来的比较多。
来回好几趟,茶几、茶台、凳了上摆的满满当当。
长盒,方盒,圆盒,方盒,一次性拿出来了二十多件。
林思成端着茶杯,瞅了几眼。
先不管之前那两件值多少钱,但至少说明,高秘书背后的老板来历绝对不一般。
一般人找不来外销的嘉庆粉彩,也不可能请得动故宫的修复大师帮他补底盖儿。
所以,藏品中定然有几件真东西的。而高秘书刚刚才见识过林思成的手段,不可能拿大路货色,更或是一眼假的东西出来丢人现眼,所以这些十有八九是真品,且是珍品。
但问题又来了:所谓收藏收藏,得多缺钱,才会一骨脑的出这么多的货?
总不能是,犯了事要跑路?
暗忖间,高秘收打开了其中的一件方盒,两件牙器映入眼中。
前为山水人物方盒,盖面分成上、下两开光,上开光内浮雕竹、花卉、奇石、彩蝶。
下开光内浮雕村童牧羊,有远近交错之岩石、松树与梅树,及山间小屋。
线条清晰,构图和谐而又自然。竹是竹,树是树,花是花,屋是屋……典型的清代时期京城牙雕工艺,两个词就能概括:繁复,精密。
后为松荫高士图笔筒:老者携仗,立于桥上,小童抱琴于岸边,循声观望……以山松为界,却又步步为景,工巧娴熟,精益求精,连地面(无花纹处)都琢磨得光滑圆整。
同为清代牙雕,但这一件却又成了苏州的山水花鸟工。既野逸雅志,清淡明朗。
但材质一般无二:白中透乳,无斑无裂。色泽莹润而均匀,质地光滑而细密。
象牙上品:猛犸牙尖,粉牙(自然死亡)冰料(最高等级)。
来回看了两遍,林思成暗暗感慨:说拿真东西,就拿真东西?
百万可能差一点,但这两件,每件都应该在八九十万左右。
暗暗转念,他又看了看赵修能。赵总怔了一下,讪讪一笑:“林老师,我对牙器没什么研究!”
哦对,忘了这东西明以后才逐渐兴起,秦川地界出的不多。再者术业有专攻,赵修能主攻瓷器,其它的确实没怎么下功夫研究过。
放下茶杯,林思成再次上手,确认无误,才放了下来。
“高秘书,价格呢?”
“两件一百二十万,单件七十五万!”
这价格真不高。
林思成放下笔筒:“清中左右的京城工和苏州工,东西都挺不错!”
方静闲知道,林思成的意思是东西没问题,价钱也合适,可以收。但她却有些犯难。
因为牙角器过于冷门,不好出手。
但霎时,赵修能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东西在三秦地界冷门,在京城可不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