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平打断他:“我什么时候,说靠官府?”
皇帝一怔,不解地看向他:“工赈不倚靠官府,依靠谁?”
齐平理所当然道:
“当然是地方富户大族了,我听闻,宛州也是产粮之地,年景好时,还有余闲售卖外地,所以,宛州的储备粮食其实很多。
但大部分,都在那些地方宗族,富户地主手中。
所以每逢大灾,民间粮价猛涨,还要靠官府平抑,也就是说,并不是没有粮,而是百姓买不起粮食。
所以,我所说的以工代赈,既指官府,也指民间,如果能令民间富户拿出钱粮,招募灾民来做工,很多问题迎刃而解。”
皇帝忙摇头:
“你说的简单,那些富户,如何肯做?灾难时,令他们出钱募捐,都千难万难,何况招工。”
他不认同,觉得齐平太过异想天开。
不觉得富户肯出钱,除非用武力胁迫,可那样一来,地方便不稳了。
齐平据理力争:
“募捐是要他们平白无故出钱,自然不肯,但若是诱之以利呢?
您说的,朝廷工赈,主要是修缮城墙,官署等事,依我看,与其如此,不如令灾民去修桥铺路,兴修水利。
介时,只要许给当地富户,比如说,谁家肯出钱粮,雇佣灾民修一段官道,那么,路成以后,几年之内,这条官道的税收,便依照比例,分给那一家,桥梁堤坝同理。
如此一来,这便成了一桩生意。
富户出钱,既解决了灾民吃饭问题,又为朝廷修筑了道路桥梁,而这些富户,既可以白赚一笔,又能卖当地官员一个政绩,阻力就会小很多。”
一番话落,桌旁,皇帝与太傅都愣了。
这次,不再是摇头否认,而是真正的被这个思路震住了。
太傅捋着胡须的手停了,眯着眼思索起来。
皇帝只觉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这个思路,是他没想过,也没听过的。
以工代赈……不只是官府来做,更要交给民间来做。
许之以利,将本该由朝廷做的事,拆开,分给民间富户去做……不去修城墙,改成修路铺桥,水利设施……
齐平说的每句话,都让他耳目一新。
只觉,这法子既脱胎于“工赈”,又别有创新。
按照齐平的说法,俨然从单方面的索取,变成了多方共赢。
恩,唯一的缺点,在于朝廷在未来几年,需要把税收分给民间部分……这个想法,有点挑战朝廷的意思。
毕竟,自古以来,只有官府能收税。
但,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而且,如果是修新路,建新桥,造新坝,更不只是分润税收,还有可能创造税收。
皇帝顿时陷入沉思。
齐平见状,也不打扰,自顾自,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起来。
他说这些,也并非闲聊,只是觉得,这人既然与六部有关,若是能将自己的提议呈送上去,也是好事。
万一就采纳了呢?
至于让民间参与到以工代赈中,历史上,是在宋朝成型的。
例如宋仁宗期间,两浙地区发生饥荒,范仲淹便曾召集各大佛寺的首领,对他们说:“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于是诸寺“工作鼎兴”。
而齐平说的,更进了一步,换个词,就是:“承包”。
……
远处。
云青儿吃着糕点,她对于这些事,并不懂,也听不大明白,但只看到太傅与皇帝的神情,便很惊讶了。
“你哥还懂救灾?”她扭头,低声询问齐姝。
穷苦少女坐在旁边,两人中间,搁着糕点盒子,正小口啃着一只松花饼,闻言,颦起细细的眉尖,看了眼青儿,辛苦地想了下,摇头:
“不知道。”
青儿无语,扭头重新望过去。
……
桌旁。
良久的沉默后,皇帝抬头,凝视少年:
“此法……的确令人耳目一新,若当真可行,运粮难题的确迎刃而解,可如何杜绝吏员贪墨?”
云老也望了过来。
这一次,两人的眼中,再无轻视,反而多了些期待。
齐平方才一番话虽短,却足以看出,其并非那些夸夸其谈的书生,而是当真知晓关键。
一个人有没有水平,行家聊几句就知道了。
齐平笑了,知道对方听进去了,便也认真回答:
“地方贪墨,难以杜绝,我也拿不出一劳永逸的法子,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但,想要减少一些,还是有法子的。
无非是将以工代赈写的更细一些,诸如建造堤坝,定下标准,高度如何,厚度如何,所用材质如何,章程越细,空子越小……”
接着,他便将自己记忆中,一些规章制度说出来,也不用太细。
反正主要给个思路,剩下的,给那些官员琢磨去。
作为一名键盘学者,他能做的也就这些。
而皇帝与太傅,也听得无比入神。
不时思索,目露亮色。
甚至无意识间,身体前倾,这一幕,落在远处内廷侍卫长眼中,竟好似,皇帝与太傅,在向一少年请教一般。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不禁吃惊感慨,若是这一幕给满朝文武看见了,会当如何?
至于云青儿,已经不吃东西了,好奇地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觉这一幕是如此的荒诞又和谐。
“……至于匪患,这个没什么好办法,无非是调遣官兵肃清,但只要灾民有一条生计,匪徒便如无根之木,等水退下了,也便不足为害了。”
齐平喝了口茶,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桌旁,皇帝目光灼灼。
如果说,起先还有些犹豫,但当与齐平深入探讨过后,心中便愈发笃定起来。
此法可用!
皇帝想着,心中的灰暗一扫而空,只觉豁然开朗,心情都舒畅了许多,嘴角扬起笑意。
再想起长宁公主的称赞,心下感慨,若非自己心血来潮,问了一嘴,岂不是错过了此等良方?
一个校尉,竟有此等经世之才……
匪夷所思。
某一刻,他竟起了将少年收入官场的想法。
但很快,便打消了。
说与做,终究是迥异的,齐平也许能做个好幕僚,但这般年纪,又无科考身份,去实干,大抵是不行的。
那是经验的累积,不是聪明才智可解的。
更何况,以齐平的修行天资,断案能力,也未必愿走仕途,恩,镇抚司虽也算官场,但终究不同。
……
“不想齐公子竟有如此见解,当真令我大开眼界,今日,着实是来对了。”
皇帝收敛思绪,顿时坐不住了。
救灾之事,刻不容缓,先前发愁也就罢了,眼下有了思路,他恨不得立即回宫,与大臣商定具体方略。
当即,起身赞叹。
齐平也笑道:
“只是我私人的一些想法,未必合用,金先生姑且一听,若是觉得有可取之处,能帮到灾情,最好,若不合用,便当我胡说。”
皇帝认真道:
“我回去后……会尝试向上通禀,我相信,以此法之精妙,圣上若是知晓,很可能采纳。”
呦呵,老哥你还挺自信,我都不敢说皇帝愿意……齐平咂咂嘴,打趣道:
“那您可别跟人说,是我出的主意。”
“为何?”皇帝诧异。
齐平呵呵。
心说,我特么就一个校尉,官场底层小虾米,妄议朝政,还出了个动朝廷税收的法子,皇帝万一小心眼,不爽了咋办。
也就是为了救灾,否则他都不想说这事。
“行吧。”皇帝见他不说,虽疑惑,但也答应了下来,继而朝太傅告辞,领着侍卫,急匆匆离开了小院。
……
等人走了。
齐平才好奇地看向云老爷子,问道:“您这学生,官不小吧。”
鬓角霜白,笑容和煦的老人笑眯眯的,想了想,点头:
“确实不小。”
“看出来了。”齐平说,老爷子没主动说,他也就没问,反正跟自己也没啥关系。
镇抚司跟满朝文武属于敌对阵营。
不好走得太近。
第156章 齐平:又到我人前显圣的时候了
另外一边,皇帝离开城南小院后,便急匆匆,与等在不远处的侍卫汇合,钻入马车:
“回宫!”
“是。”穿着便服的侍卫们应声,同时有些疑惑,心想陛下来的时候,分明愁眉不展,怎么回来时,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