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竹价重黄金百两!”
“嗯?怎么是这些?”
“你也没想到吧。”
“它就没写作者和年代?”
“没有,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留墨,”谢稚柳笑道:“要说这《雪竹图》还真是与众不同,不仅画风独特,连藏的款都和别人不一样。”
“哎呀不容易啊,”江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几句话,竟让老专家们如此大动干戈:“您一定找得很辛苦吧。”
“能有如此巨大的发现,再辛苦也值得,”
谢稚柳说完,身旁的二位老先生都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没有你江总编的一席话,我还是不会对《雪竹图》重燃信心的,所以,在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必须要把这一喜讯告之与你,并向你道声感谢。”
“谢老,您言重了,”
依然立在办公桌旁的江海,目视前方,表情庄严:
“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们,如果没有向您这样的老一辈专家的坚持,我们这些后辈根本就领略不到古代大家之范的风采,以及他们所作书画的绝妙之处,所以请允许我代表东方都市报的全体人员向您说声:谢老,您辛苦了。”
说完,江海反手勾了勾四指。
江山手里的一支烟,随即便搁进了老大的手掌心。
“哈哈哈,”
谢馆长好久没笑得如此舒心了,现如今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位江总编了:
“江海同志,现如今的青年领导干部,可没几个拿我们这些老顽固当回事的,更没见过向你这样全面发展的。江总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
“我还是离不开老前辈的指导啊。”
“以后有空的话记得常来我这坐坐,”“谢馆长笑得慈眉善目:“我看你对字画也很有研究嘛!”
“略知一二。”江海再次强调,他真的就是略知。
“略知一二已经胜过无数了,”谢稚柳就喜欢那种要么不说,一说就在点上的人:“我有如今这位置,也不是一日之功嘛,改日我送几幅字画与你,你回去好好参悟参悟。”
“好啊,”根本没什么意识的江海,特爽快的就应下了:“不瞒您说,今天我一见到那幅《雪竹图》,立刻就感觉不一般,就是有种说不来的……怎么跟您形容呢,方正我就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说。”
“原来是这样啊……”谢馆长往深处想了想,既然如此:“江总编,你以后一定要常过来坐坐啊!”
“您放心,我还得上门收您的投稿呢!”
“对对对,”谢稚柳这才想了起来:“我还有一篇论述要写呢!”
搁下电话,江海一下就按灭了香烟:“老三,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江山倒真是没想到谢稚柳会连夜作战:“不就是《雪竹图》上发现留言的事呗。”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嘛,”江山有板有眼的学话:“你刚刚不都冲着电话说了嘛:“真有发现?都写了什么?您一定找的很辛苦吧。”
“嘿,”江海笑了,但转眼:“那你知道那字都写在哪里了?写得又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也不说:“写哪了?”
“说是在一小节竹子上,倒着写了‘此竹价重黄金百两’八个小字。”
江山点点头:“噢!”
“听得出来老先生非常激动,”江海这会也很激动:“说是已经给有关领导的家里去了电话,大家都很兴奋,约了明天一早就去博物馆参观鉴定成果。”
江山点点头:“这消息在他们中间,还真是个大事件。”
“是嘛?”江海愣了一下:“说来还真挺奇怪的,谢馆长硬说是我的一番话让他们对《雪竹图》再次动了好奇心。”
“这有什么奇怪的,”江山东岔西指:“很多时候,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我清什么呀,”江海一想就心慌:“你当时是没在现场,我如今说瞎话的水平都快赶上你了。”
“这怎么是瞎话呢,”江山直呼天地良心:“MZX作证,我对你说得话句句属实。不过嘛……大哥你现阶段成长的是挺快的。”
“瞧你这话说的,瞎话到嘴边也成优点了?”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江山一再强调要全面发展:
“向您这样身处第一线领导岗位的同志,即便不要求三步舞池、四圈麻将,但两三句官腔,还是要会点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江海一时没捋顺,但还是笑了起来:
“不过我今天才明白,你为什么爱跟一帮老同志待在一起,他们虽说是有点较真,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和蔼可亲的,别说,能近距离与文物接触的感觉还真挺好。”
“那是,你也不瞧瞧这帮老同志是谁,”江山能是瞎耽误功夫的主?“不过要说到和蔼可亲嘛……等你以后接触多了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什么都明白了!”
到了这一级别的专家学者,平日里大多数都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可一旦在专业上较起真来,那可就不是轻易能善了的事了。
尤其是剑宗与气宗的碰撞,绝逼就是一场宁愿自伤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沉舟之役。
理不清、劝更盛……往往一场争辩得绵延数年,才能分出个子丑寅卯。
1995年,浙-江举办了一场名家云集的秋季拍卖会。
来自绍兴的一位买家,以110万的高价拍下了一幅张大千款识的字画《仿石溪山水图》。
从画名的字面意思就能了解,这是一幅张大千仿照前人名家画风的作品。
心许是这幅画的成交价实在太高了,一时间什么传闻都随风而起。
原本还挺得意的绍兴买家,却在一次无意的展示中,被在场的一位专家起了质疑。
这还了得,这可是90年代的百万巨款。
于是,这位绍兴的企业家赶紧将这幅画送去给谢稚柳鉴定。
谢老在看了画后,鉴定此画“为真迹无疑”,并当场出具了鉴定书。
但依然不放心的买家,在另一位高人的指点下,携画进京。
又将此画送到了徐邦达的眼前。
果然不出意外,意外就出现了。
经过徐半尺的一番细察,这幅《仿石溪山水图》被鉴定为摹本。
也就是说,这幅画是别人模仿着张大千的风格,临摹了古人的画作。
听听,听着就乱。
在得到这一结论后,买家当即就怒了。
随即便向拍卖公司提出退货。
因拍卖行死活不肯把钱吐出来,买家只能向杭-州、浙-江最高人民法院先后提起了诉讼。
但这场看似买家与拍卖行之间的官司,实则却也成了谢稚柳和徐邦达之间的较量。
内部人士都知道,要论习书作画的手上功夫,徐邦达肯定比不了谢稚柳。
但要论过手的字画鉴定案例,活着的人里无人能和徐邦达相提并论。
若硬要拉出一位的话,也只能是启功先生了。
在即将到来的1983年,国家文物局将成立一支书画鉴定小组。
这个小组的成员除了有徐邦达和启功,还有鉴定出《清明上河图》真伪的杨仁恺。
可以说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但为首的小组长身份更牛,他就是浦江博物馆的馆长谢稚柳。
这一鉴定小组的任务,除了要巡视全国各省市博物馆的工作情况,还要把馆里有争议的藏品也顺便鉴定一番。
于是,一路好戏便开唱了。
这场面向全国范围的巡回鉴定历时8年之久,期间尽是谢、徐二位大将的纷争。
谢稚柳即是小组长,又是著名书画家。
说话气度自然不比寻常,常常都是一言九鼎、不容质疑。
相比其他几位好说话的老专家,徐老的眼里却掺不了一粒沙子。
身处故宫,眼界极宽的他,阅画无数、真假皆有。
历代名人字画的风格特点,一撇一拉、一点一勾早已经输入脑海、随时调阅。
在诸多辩论场上,往往他所提出的一个关键知识点,或载入史册的佐证,都会令谢方猝不及防、无法回驳。
但奈何对方有小组长的一言否决权在手,即便说上天去,也得由天说了算。
身为艺术大家的谢稚柳脾气大、主意更大,稍有不顺就大发雷霆。
每当这时,原本还会说两句的杨仁恺、傅熹年便沉默不语了。
不以言辞锋利著称的徐邦达,更是憋着气要打包回府。
也只有启功,才会在这个时候婉言相劝:“老徐啊,何必呢!”
“你听听那都说了些什么,”徐邦达实在是气不过:“我当初在全国巡鉴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早在1942年时,我国也组建过一支文物鉴定巡视小组。
其中负责字画鉴定的专家,就是徐邦达。
而那一时期的谢稚柳,正跟着张大千在敦煌拓画呢。
更巧的是,那个时期的浦江博物馆当家人也正是徐邦达。
之后,因为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的邀请,徐邦达才加入了故宫研究所。
而从敦煌返回的谢稚柳,也在张伯驹的引荐下,正式踏入了书画贵胄圈。
所以要论书画鉴定,谢是肯定不能与徐……那什么的!
可惜那又如何。
“权威权威”,权字当先、威慑在后。
只要有权威在,其他的一概不好使。
但什么事一旦牵扯进了第三方,就不属于内部矛盾了。
毕竟人家花得可是真金白银。
《仿石溪山水图》的买家,誓死不当这冤大头。
一告便是数年。
直到1998年,一直被真伪所绊的最高院,一怒之下委托国家文物局组织了11位专家在内的鉴定小组。
经过一番慎重专业的评估,专家团给出了最后的鉴定结果:标识为张大千的《仿石溪山水图》是幅伪作。
最终,最高人民法院判决拍卖公司败诉,裁定赔偿给买家127万元。
直到此时,谢徐之间的这场较量,才得以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