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贺夫人脸色微变,问道:“你是谁!”
郑宝安道:“我是龙帮郑宝安。襄助大明官兵消灭倭寇势力的,我龙帮也有一份。”
伊贺夫人嘿了一声,眼向她打量,一时摸不透准该如何对付她。
郑宝安径自来到赵观和凌昊天身旁,但见凌昊天昏倒在地,眉目间隐隐透出黑气,赵观则倒在地上,胸口一遍殷红,显然伤口又已裂开,若不急救,一条命不免送在此地。她脸色煞白,心中念头急转。
但听伊贺夫人冷笑道:“两个都活不了。这个倔强的不肯说出神功秘密,我在他身上下了九痴迷神药,好让我慢慢逼供。他若得不到我的解药,这一生都无法恢复神志,终要成为一个废人!”
郑宝安低头望向赵观,从他眼神中看出伊贺夫人所说确是实情。她咬紧嘴唇,知道自己不能再犹疑。她抬头直视伊贺夫人,开口道:“你放过他们,我跟你去。”
伊贺夫人一愕,侧目向她瞪视,说道:“你说甚么?你要跟我去?”
郑宝安道:“除了凌昊天外,我是世上唯一会无无神功的人。武尊自杀时,我也在场。你要带一个会无无神功的人回去救信长的命,你要杀一个人为武尊抵命,就带我去吧!”
伊贺夫人轻哼一声,说道:“我怎知道你真会无无神功?”
郑宝安左掌挥出,一股强劲的掌风直向伊贺夫人身边袭去。伊贺夫人侧头而视但见身边的两名隐者突然向后飞出,直摔出五丈才落地,动也不动,竟已闭气晕去。
伊贺夫人微微点头,说道:“好!你真的肯跟我去?那些来救他们的人呢?”
郑宝安道:“你给他解药,放过他们两个,我就自愿跟你走,并让三帮中人退去。你要带一个活的郑宝安回去,还是跟你的手下全数死在这儿,大家同归于尽,都由得你。”
伊贺夫人向郑宝安上下打量,又低头望向地上凌赵两人,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她又问一次:“你真的愿意跟我去?”
郑宝安神色坚决,点了点头。
伊贺夫人凝望?面前这个外形娇弱的女子,思考半天,终于嘿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丸子,扔过去给她。说道:“吃下了。”
郑宝安接住了,托在手中,知道这是她将借以控制自己的厉害毒药,手掌不禁微微战抖。她强自镇定,沉声道:“给我他的解药。”
伊贺夫人扔过去一只小瓶子,说道:“每七日吃一粒,四十九日后毒性除尽,便能回复神志。”
郑宝安接过那瓶解药,仰头将红色丸子吞下了。
伊贺夫人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好!爽快!”
郑宝安俯下身,将解药瓶子放在赵观手中,伸出手去,轻抚凌昊天脸颊,嘴角露出微笑,轻声道:“你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我去了哪里。”
赵观知道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只想大叫:“你不要去!你让我们都死了吧,我们大家死在一块,又有什么关系?”
郑宝安含情脉脉地凝视凌昊天,又道:“我若能回来,自然会回来。若不能回来,他来找我也没用。一切由我而起,也该由我而止。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练起这无无神功。你告诉他,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要他好好活着,要他等我。”
赵观无法摇头,眼中流下两行眼泪。郑宝安转过头望向他,说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答应我。”
赵观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郑宝安毕竟是一代女侠秦燕龙的亲传弟子,是武林第一帮龙帮的接掌人。她宁愿自己承担一切苦难,也要让心上人好好的活下去。他睁开眼,透过泪眼向她望去,告诉她他已明白她的用心。
郑宝安看到他的眼神,知道他已答应自己,微微一笑,说道:“你肯答应我,我就放心了。”站起身,向伊贺夫人道:“走吧。”
伊贺夫人一挥手,众武士收了毒箭火器,成列退去。郑宝安跟在伊贺夫人身后,走出几步,回头向小三看了最后一眼,才缓步离去。
又到了中秋明月夜,赵观坐在青帮总坛的赏月亭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郑宝安的背影。他答应了她,始终没有告诉凌昊天她去了那里,只说要他等她。那时凌昊天服下解药,清醒过来之时,已是宝安离开的四十九天以后。他一醒来,便急急要起程赶回虎山,赵观只能婉转告知宝安已经离去的事实。
凌昊天听了,怔然一阵,问道:“她去了哪里?”
赵观道:“我也不知道。”
凌昊天道:“她要我等多久?”
赵观道:“我也不知道。”
凌昊天转过身去,说道:“多久我都等。”赵观望着他的背影,忍住不做声。凌昊天又道:“多久我都等。”大步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都是往事了。凌昊天当年一去,便带着神驹非马和大鹰啄眼在江湖上流浪。他始终没有成家,也没有再跟别的女子有任何瓜葛,很执着地等着宝安回来。
他的几个红颜知己都明白他。几年内,萧柔病逝,文绰约嫁给了蒙古王子多尔特。
他没有了负累,但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却一日日加重,重得让他难以承受。他只有借口苦练武功,借口孤身闯荡江湖,来忘记心底的痛。他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一年中只有两天他一定会在某处:过年时他会回家探望父母,中秋时他会来青帮总坛和赵观喝酒。
但是今年他没有到。赵观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是不是已经发现宝安去了何处?他是不是知道了好友一直瞒着他的事?
赵观清楚知道宝安的用心;他们二人己有约定,其中一个必得留下,以照顾爹妈晚年。她既已身入险境,便不愿凌昊天冒险前去相救。凌昊天不应冒险,赵观却无此顾忌;他伤势一复元,顾不得早已定下的大婚日期,便瞒着小三儿,立即赶往东方寻找郑宝安。
他赶到时,才知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家臣刺杀,伊贺夫人也死于这一役,东京陷入一片混战,宝安竟已不知去向。他寻访了很久,都未曾探得任何她的消息。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宝安是不会回来了。赵观叹了一口长气。他回想当年他们三人各领青帮、丐帮和龙帮助戚继光打退倭寇,种种意气风发的快意往事,现在凌昊天是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宝安离去,只有他还在做他的青帮帮主。这几年他过的很好,青帮帮务蒸蒸日上,他也有了八个儿女。但他始终无法真正开心起来,尤其是在中秋夜。每年他都要和凌昊天畅杯痛饮,不醉不散,但今年小三儿为什么没有来?
赵观抬起头,忽然想起百花婆婆和千叶神侠棺木上的祝语:“有情无情,皆归尘土”,“一世情仇,尽付东流”。他心中无比自责痛悔,暗想:“当时我一心为娘报仇,独自闯入皇宫,身受重伤,让小三儿以为我死了,才会出手挑战修罗王。若不是因为我,宝安和小三这两个有情人或许便不会遭此生离死别。我为什么未能早些明白?”
这时小亭中,月光下,六位夫人望着赵观的脸,都能隐约猜知他的心情。
赵观忽然抚胸咳嗽,那年他在皇宫中被修罗王刺伤,肺叶受损,此后便时时咳嗽。
他总算听了宝安的话,她要他少喝酒,因此年来他除了中秋夜之外都很少喝酒。丁香伸手轻拍他的背心,低声道:“这是第三杯了。”
赵观摇了摇头。
司空寒星忽然问道:“他为什么没有来?”
赵观道:“我不知道。”又拿起第四杯酒。
陈如真叹了口气,说道:“他跟他爹爹爷爷一个性儿,用情太深,难免痛苦一世。”
赵观听了,手一颤,杯中的酒洒了出来。他抚摸胸口站起身,心中打定主意:“我要再去东京。就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我也要替小三儿将宝儿找回来!”
凌昊天等了很多很多年,宝安都没有回来。许多年后的一个夜里,他梦到了她。她在梦里向他微笑,笑容中带着无限温柔关爱,和一丝淡淡的哀愁。
凌昊天一惊醒来,他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是不会回来的了。他了解宝安,就如宝安了解他一般深刻。他知道宝安要他好好活下去,要他认真活下去。他感到全身冷汗淋漓,热血上涌。天色渐渐亮起,枝头鸟啭声声入耳。凌昊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拾起长剑,大步向着晨曦走去。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流浪,他认真挑起了丐帮帮主的重担,领导丐帮上万弟子行侠仗义,扶弱济贫,干下了无数轰轰烈烈的壮举。他以他的豪狂傲气赢得了武林中人的衷心敬重。当世丐帮之兴盛,武林之重见正道,都起于凌昊天一人。他尽心侍奉父母,承欢膝下,让双亲得以安享晚年。他不只在中秋夜来找至交赵观,几乎每月都来武汉与赵观相聚饮酒,欢笑倾谈,并认了赵观的众子女为干儿干女,领着他们到处嬉耍玩闹,重舍童年的顽皮捣蛋。众孩童都极欢喜亲近这位小三叔叔,总缠着他讨教武功,听他讲述虎啸山庄的往事、塞外大漠的奇闻和武林丐帮的轶事。
凌昊天知道宝安要他欢畅尽兴的活下去,一切悲痛都深藏在心底。在未来某日,当他重见宝安的那一刻,他可以骄傲地告诉她:我没有消沉绝望,我每一日都活得充实而有意义,我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我小三儿永远都是足以让你郑宝安引以为傲,终身相许的男子汉。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没有止尽的等待更是漫长无边。他不曾忘记他们之间一世相守的诺言和相互等候的约定。他只没有想到等候的一方竟是自己;他只没有想到自己曾经郑重许下的心愿------让他的爱哭宝不再爱哭-----毕竟无法实现。他只能想像她仍旧在自己身旁,他只能尽力去做一切能让她喜乐,让她感到骄傲的事。或许英雄的身旁注定不能有那么一个人,一个让他依恋倚靠却不能不软弱的人;或许她的离去正是为了造就一位无欲则刚的不世豪杰。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在赵观和凌昊天的心底深处,都盼望着有这样的一天,有这样的一幕:一日凌昊天在南方办事时,收到了一张纸条,那是赵观的字迹,纸上只写着三个字:“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