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观便带了家丁崇福,跟着李家众人上路西行。一路上赵观得着机会,便去找李画眉谈天说笑,但她大多跟在父亲身旁,赵观不得不有些节制。李画眉聪明能干,这几日中赵观常见到她辅佐父亲率领帮众,确有女中须眉的气概。李四标的徒弟张磊也是甲武坛下的香主,率了六十多名手下随行,他武功虽不弱,却莽撞粗心,脾气暴躁,赵观知他对自己不怎么友善,便也不去招惹他。
一行人朝行夜宿,这日在一个分坛落脚。晚间月色甚好,赵观到庭院中走走,盼能碰上李画眉,跟她调笑几句。他逛了一阵,甚觉无聊,不自由主地来到李画眉的房外,正考虑要否去敲门时,却听门内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和你爹都将那小子看得太高了。这姓江的甚么都不会,徒然生着一张俊脸,靠着点小聪明,有个屁用?”
赵观心想:“甚么人在背后骂我?”转到屋侧,从窗户向内探望,见屋中一人插腰而立,正是张磊。
却听李画眉道:“师兄,江湖上的事往往是斗智不斗力。你没见么?江公子打败那姓熊的,靠的便是机智。爹爹对他很赏识,一心想引他入帮,这回请他一道去南昌,也是想试试他的才能。”
张磊怒道:“师父想引他入帮,我第一个反对。这人不知从哪里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功,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这种人怎配入我青帮?”
李画眉沉吟道:“爹爹说他的武功虽未入上乘,但以他的年纪,能练到如此已是十分惊人了。爹爹纵横江湖几十年,竟然也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数,只猜想他定是出于一位高人门下。”
张磊哼了一声,说道:“这人行动隐秘,偷偷摸摸,不是光明磊落的人物。咱们派人去查过他的背景,只知他三年前买下江家庄,搬来杭州定居,此外便甚么也查不出来了。他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怎能不多加防范?依我说,这人多半是仇家派来加害师父的,他混入杭州,找机会与师父亲近,肯定心怀奸谋,要对我青帮不利。”
李画眉摇头道:“你胡乱猜测,哪有半点证据?爹对他十分信任,当他是好朋友,你偏要这般疑神疑鬼!”张磊瞪着她,冷笑道:“你就是会为他说话。你口口声声说师父如何,其实对那小子赞不绝口是你自己,是你缠着师父要他提携这人,我…我从来不知道你…”
李画眉扬眉道:“我怎么?”张磊咬牙道:“不知道你这么轻贱!”李画眉脸色一变,怒道:“你瞎说甚么?”
张磊走上一步,大声道:“我瞎?你真道我是瞎子么?你认识那小子后,对他日思夜想,没一刻忘得了他。跟他说了一会话,就乐不可支。哼,你道你爹顺着你,他心里可另有主张。你爹喜欢那小子的聪明,想收为己用,却不知道他的来头,因此让你和他亲近,希望你能帮他探出一些底细,好让他放心。”
李画眉怒道:“你就是爱胡乱猜测。爹爹哪有这种龌龊的意图?”张磊冷笑道:“我胡乱猜测?你道你爹真会让你嫁给他?你给我听好,师父老早就将你许给我了!”
李画眉一呆,脱口道:“你胡说!”
张磊走到她面前,说道:“我爹爹已向师父提过我们的亲事。他没告诉你么?”李画眉气恼委曲已极,哽声道:“没有!”
张磊见到她的神情,不禁怒从心起,抓住她的手腕,大声道:“你哭?你哭甚么?”李画眉甩开他的手,怒道:“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决定,爹说甚么都不关我的事。你给我出去!”
张磊大怒,叫道:“你连父亲的话都不听了,这算甚么?你要跟那小子私奔么?我说你轻贱,果然半点不错!那小子成天上妓院,相好的姑娘总有十多个,你也算上一个!”
李画眉抹泪抬头,瞪视着他,冷冷地道:“师兄,你口里放尊重些。爹爹若知道你对我这么说话,如何还会让我嫁给你?爹疼爱我,难道会让我受你这种气?”
张磊听了这话,怒气顿息,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师妹,是我不对,我就是这个脾气,你知道的。我向你赔罪了,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瞧不起那姓江的,决不是有意让你气恼。”
李画眉哼了一声,说道:“江公子深藏不露,他是人中龙凤,只有你瞎了眼看不出来。你等着瞧罢。”转身打开屋门。张磊又要发怒,却不敢不出去,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出李画眉房间。
赵观看到这幕师兄妹吵架,又觉有趣,又觉奇怪:“李大小姐难道真对我有情?干么她见到我总是不苟言笑?她不愿意嫁给师哥,那也罢了,这姓张的莽撞胡涂,不解风情,谁会喜欢他?嘿,李大小姐对我倒器重得很,说我是甚么人中龙凤。我可不能让她失望了。”他本性风流多情,最爱拈花惹草,虽喜欢李画眉,却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只觉她将自己看得这么高,若辜负她的期望,未免太对不起她。
却说次日李四标得报,林伯超派了儿子林小超出面处理辛武坛的事,已带了数百名手下进城,拥护林系的亲信章万庆接任坛主。林小超本身乃是岳阳庚武坛的坛主,在湖南势力不小,此番大举率众来赣,显是对辛武坛主的位子志在必得。李四标带的手下只有一百来人,气势相形之下便弱了。
当夜众人谈起此事,一名姓蒋的香主道:“辛武坛兄弟共有五百多人,隶属于章万庆的只有一百不到,余下兄弟大多支持彭威香主。我们若能联合辛武的兄弟,实力便和林小超相当了。”
李画眉道:“蒋大哥说得是。但我听说彭香主的直属兄弟只有一百五十多人,就怕此时辛武坛内部纷乱,不易集中力量。”
张磊道:“师父,我们杭州还有不少兄弟,我这就去再招四五百人来。”
李四标摇头道:“现在再去搬人马,时间上已来不及。再说我们若多叫人手,好似真要大战一场,只会将事情弄得更僵。彭威这人重义守信,很得人望,比那姓章的好上百倍,让他任坛主才是道理。林小超为了争夺地盘,定要扶持自己的亲信,不符义理,我们理直气壮,气势自强,不怕他们人多。”众人都点头称是。
第二部 青帮新秀 第六十二章 谈判台上
一行人将近南昌,但见彭威已率领了三百多名兄弟,在城外列队迎接。赵观远远便见平原上青旗林立,帮众个个劲装结束,肃然静候。李四标乃是青帮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位望何等尊崇,帮众见他到来,齐声高喊:“四爷好!”声震天地。赵观眼见这等场面,心想:“四爷说以气势取胜,可不是随便说说。他不只是站在义理上才有气势,凭他一人,气势便足以压过千百对手。”
林小超庚武坛的手下和辛武坛章万庆一支的弟兄却未出来迎接。李四标与彭威并骑进城,问起情况,彭威摇头叹息,说道:“章万庆的名声在坛里一向不好,现在仗着林坛主撑腰,这几日来对辛武兄弟呼喝指使,任意处罚,好似这坛主之位已是他姓章的坐稳了似的。前日姓章的率了人围殴我手下三个兄弟,将人打成重伤。几个兄弟前去寻仇,双方各伤了五人。”李四标问起详情,知道情势已十分紧张,皱起眉头,担心一场内斗恐将不免。
李四标等一行入城后,便在彭威的香坛落脚。不多时,林小超派人来下帖,请四爷去章香主的地方坐坐,说要为李四爷接风。李四标见帖大怒,林小超无论如何也算是他的晚辈,他来到南昌,林小超不亲来迎接拜见,竟邀他去自己手下的地盘相见,实是无礼已极。他虽知此事多半不能谈谈便解决,却不愿冲突转剧,遂决定前去赴宴,和林小超谈判。
当晚李四标带了彭威和其亲信手下石磊李画眉赵观等十多人,来到章万庆的香坛。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人迎出门来,笑道:“四爷!甚么风将您老人家吹来了?快请进,侄儿多年不见您老人家,一直想念得紧。你老一切安好?”
李四标望向他,淡淡地道:“林贤侄你也好。令尊身体康健?”林小超道:“家父精神矍铄,身体健壮,再好也没有了。四爷请进。”
赵观见这林小超约莫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心想:“这人看来像个好人,却铁定是个笑里藏刀的混蛋。他明明对四爷毫无敬意,却要做出这般亲热的模样。”
林小超请众人入内,指着一个圆脸汉子道:“四爷,小侄给您老介绍,这位就是辛武坛章万庆香主,您老见见?”章万庆趋上来向李四标行礼,叫道:“四爷!”李四标向他看了一眼,只点了点头。
一行人坐下后,李四标便开门见山,说道:“林贤侄,同是帮中兄弟,事情不要闹得难看,让人笑话。这辛武坛主的位子,照理应由德高望重的弟兄接任。彭香主在坛中重信义,得人望,自该继承坛主之位,咱们不用再争辩了。”
林小超道:“四爷,这辛武坛主的事情,竟烦劳您老人家亲身前来,小侄真是过意不去。但帮中立坛主,向来是以三书为准,章香主依三书继承坛主,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他挥了挥手,一个手下立时走上一步,将一张纸摊在桌上。
张磊将那纸取过,放在李四标面前。赵观从旁看去,见纸上写着:“兹令章香主万庆任本坛坛主继承人。苗立人谨立于某年月日。”
李四标微微皱眉,正要发话,彭威已叫了起来:“四爷,这一书是假造的!”章万庆大声道:“彭香主,你说这话,有何凭据?这一书是苗大哥亲手交给我的,他知道你才德不足,没有立你,你也不用这般恼羞成怒。”
李画眉忽然插口道:“章香主,阁下一向受苗坛主赏识,这大家是知道的。但小妹有一事不解,想请教章香主。”章万庆道:“李大小姐请说。”李画眉道:“请问苗坛主是甚么时候提拔阁下为香主的?”
章万庆道:“那是前年的事。”李画眉道:“是么?那这一书多半不大可靠了。书上的日期乃是三年之前,那时阁下尚未任香主,苗坛主怎会称阁下为香主?阁下当时又怎有资格做坛主继承人?”
章万庆登时语塞,支吾道:“这个吗?这一书的日期写误了,也是可能的。”
李画眉扬眉说道:“更可能的是,这书根本便是假造的!”章万庆脸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林小超一笑,插口道:“依兄弟猜想,情况大约是这样的。苗坛主在三年前立继承人时,手下并没有适合的人选,定是等到章兄弟升任香主,他才填上章兄弟的姓名。”彭威和李画眉等听他强词夺理,都不禁恼怒。
李四标道:“林贤侄,定立坛主一事何等重大,自不能用一纸不可靠的一书决定。况且这封一书从未曾呈交帮主,并无效用。”林小超脸色微变,笑道:“四爷既不信任这一书,苗坛主急病去世,并未留下一言半语,难道这坛主一职就无法决定了么?坛中一日不可无主,这么让它乱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李四标道:“一书不存,还有二书三书。辛武坛只有彭章两位香主,这二书此时自然不起作用。依帮中规定,此时自该由三书决定。”
赵观不知这一书二书三书是甚么东西,低声向李画眉询问,她简略解释了。原来青帮中各坛坛主的决定,惯例以前任坛主的意思为主;各坛坛主都须宣告选定的坛主继承人,经帮主同意,在总坛立案,称为一书。各坛下的香主也各秘密写一书,声明支持或反对此继承人,呈交总坛,称为二书。各坛香主大多是坛主提拔的亲信,很少会不支持坛主指定的人选,因此这二书多半流于形式,唯有在特殊情况下,继承之位起了争议,总坛便能凭着二书得知各香主的意见,有时便会依二书的共识扶立坛主。三书则是坛下所有帮众的意见,通常只在坛主选定的人太不象样时,帮众才会联合写三书去总坛抗议,一般这三书并不存在。
却听林小超道:“四爷说笑了。这三书难以取得,如何能以之为准?依小侄浅见,咱们帮派中人,一向以武功决定高下。武功不强,便无法让人心服,也无法统率手下兄弟。小侄看在这一点上,仍旧以为章香主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章香主继位,辛武坛才能稳定,不致生乱。”
李四标肃然道:“我只听闻本帮以信义为本,从未听过武功强便足够担任坛主。”
林小超笑道:“四爷说得是。章香主在坛中甚得人望,他守信重义,一向为坛中兄弟敬服。”李四标摇头道:“林贤侄,老夫听到的可不一样。老夫在杭州常听闻彭香主的名声,说他是个耿直义勇的好汉子,还听说章香主是个谄媚无耻奸诈无信之徒。难道是传言有误么?”
林小超道:“四爷远在杭州,听闻有误,也是可能的。小侄身在岳阳,听到的和四爷所说正好相反。辛武坛兄弟一致拥护章香主,这事再清楚不过。”他身后的十多名章派帮众一齐大声道:“我兄弟誓死拥护章香主任本坛坛主!”
李四标冷笑道:“林贤侄,这等花招,不用拿出来在你四爷面前耍。口说无凭,立坛主之事,还是要靠三书决定。我们选个良辰吉日,召集辛武手下兄弟,一人一签,在坛前投入神箱,青色支持彭香主,红色支持章香主。到时看哪种颜色多,便定谁为坛主。此法最为公平,林贤侄应当不会有异议罢?”
林小超道:“四爷这法子,不免有弊病。若帮中兄弟受彭香主的利诱胁迫,不敢不投青签,却又如何?依我说,选个良辰吉日,让彭香主和章香主在坛前动手过招,谁的武功强,谁便名正言顺当上香主。”
李四标道:“各兄弟投签时,将签折起,保持秘密,便不会有此弊病。彭章两位香主各派手下在箱旁监视,加上老夫和林贤侄坐镇,谅谁也不敢做鬼捣乱。”
林小超道:“四爷的方法固然好,但身为帮派中人,不凭武功,如何能服人?小侄认为,还是应以武功为准。”
李四标嘿了一声,他知道章万庆是朴刀的好手,彭威武功虽也不弱,却多半不是章的对手,林小超坚持要比武,便是为此。
张磊大声道:“林坛主,你口口声声说要靠武功高下决定,现今咱们各持一端,没法同意选立辛武坛主的方法,不如也靠武功高下决定。林坛主若愿意和家师动手过招,谁赢便依谁的方法,如此林坛主便没话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