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标道:“帮主说过,要给他多点利益,不是问题。只要他不跟着林伯超造反生事,帮中平稳,何愁无财源?帮中财物原本是兄弟大家分享,年家入币多,手下人也多,自该多留一些。”赵观点头称是,又问:“这人有甚么把柄没有?”
李四标道:“年家在天津是有家有业的大户,跟官场的关系定然很好。这等人便有把柄,也多半有法子让官家替他遮掩。”赵观侧头凝思,说道:“我到了天津再暗中探访,随机应变罢了。”
次日他便让丁香扮成男子,带了她和辛武坛方平等十多个兄弟上路往天津去。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天津,赵观依帮中晚辈觐见前辈的规矩,让人去丙武坛投名帖求见。过了五六日,年大伟才回帖,请他第二日晚上来坛中相叙。这几日中赵观成日带着丁香和辛武坛兄弟上天津的烟花街巷闲逛,宴饮赌博,出手豪阔,恣意挥霍,引得路人侧目,街坊议论。辛武坛兄弟见坛主出手大方,都乐得跟着他吃喝玩乐。只有方平心细,猜想赵观一到天津便摆出富家公子的气派,多半别有用心。
次日晚间,赵观带了辛武兄弟来到丙武坛,但见坛址乃是好大一座屋宇,处处雕梁画栋,甚是华丽,心想:“这丙武坛当真有钱,房高屋广,像是大富人家一般。我辛武坛相形之下就显得寒酸多了。”
一个丙武坛香主出来接待,请众兄弟去外厅喝酒,独领赵观去内厅等候。过了良久,赵观正等得不耐烦时,才有个兄弟来领他进入坛主书房。他走入房中,却见一个福泰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大书桌后,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拿着笔记账。他身穿宝蓝湘绣大褂,右手拇指戴着一只灿烂耀眼的金刚钻,左手指上戴着两只翠玉班指,色做碧绿,的是上品;胸前挂着一串百零八颗牙雕佛珠,乃是一百零八罗汉,雕工精细,甚是罕见。
赵观上前行礼,说道:“年坛主,晚辈辛武坛江贺拜见。”年大伟点了点头,将算盘推开,盖上账簿,摆手道:“江坛主不用多礼。江坛主年轻俊秀,后生可畏。请坐。”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如水,有气无力,毫无诚意。赵观心想:“这胖猪说话中气不足,显然没甚么功夫。”
他一看到年大伟,虽是从未见过,却觉这人十分眼熟。他幼年在苏州情风馆曾见过不少富商巨贾,有的家里富贵了数代,看上去便较有气质涵养;大多却是新富,喜爱炫耀家财,开口闭口不离钱字,更喜欢作威作福,一有不如意,便对下人呼喝斥,大发脾气,是妓院中最难伺候的客人。赵观幼时最恨这等人物,这年大伟显然便是新贵一流,赵观只觉他面目可憎,心想:“这头胖猪须得好好吓吓,才会知道厉害。”当下口中说了好些客气的恭维话。
年大伟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数着胸前的象牙念珠,一手把玩着一只景泰蓝鼻烟壶,听了只是微微点头,鼻中哼哼数声。赵观最后说道:“年坛主乃是帮中老前辈,资历深厚,晚辈年轻识浅,新任坛主,对于如何整顿本坛,增进势力,还想请前辈多多指点一二。”
年大伟谦逊道:“我马齿徒长,哪里能够教你甚么?”赵观心道:“胖猪还会掉书包。我说你是猪齿徒长。”口中说道:“贵坛在帮中实力雄厚,一向为其他九坛所敬仰。不知年坛主有甚么诀窍?”
年大伟笑了笑,说道:“甚么叫作实力?小伙子,我告诉你,有钱便是实力。我年轻时汲汲于学武,以为只有武功过人,才能压服别人。成年后才明白,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穷愁能令士丧志’,这话半点也没错。有了银子,甚么都办得到。别人花一两银子,派十个人去做,我花一百两银子,派一百个人去做,当然事事做得比别人好了。”当下又说了七八个例子,证明金钱便是力量,一派教训后生的口吻,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意犹未尽。
赵观听他说得高兴,口中唯唯诺诺,心想:“胖猪当真市侩得紧。”待他说得告一个段落,趁机插口道:“年坛主说得是。晚辈素闻青帮中‘甲武雄乙人众丙财丰’的说法,不知贵坛的财力,当真胜过了甲乙二坛么?”
年大伟道:“四爷手下也算是富有了,林七爷也不差。但真格的比起来,嘿嘿,恐怕还是本坛稍胜一筹。”赵观道:“那比起总坛呢?”年大伟笑了笑,说道:“江小兄弟,你问这话,未免对总坛赵老帮主不敬了。”
赵观笑道:“晚辈失言了。我听说乙武的林坛主常向人夸耀,说他乙武坛比总坛还人多势众,因此想知道丙武坛是否也自认比总坛更有财力。”
年大伟脸色微变,摇头道:“本坛怎能跟总坛相比?”
赵观道:“既是如此,那是最好。不然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年大伟瞪着赵观,皱眉道:“江小兄弟这话,老夫可不懂了。”赵观道:“晚辈的意思,其实清楚得很。年坛主可知道诉讼么?本朝刑法简而严,但是舞弄文弊的官吏大有人在。一旦卷入诉讼,往往散尽家财,还不得救,最后弄得声败名裂,家破人亡。那时节,钱再多恐怕也没法子。”
年大伟双眉竖起,不悦道:“你来我坛内,对长辈说这等无礼不祥之言,是谁教你这般大胆的?”赵观道:“晚辈不敢。请问年坛主,私吞公款是甚么罪名?”
年大伟侧目向他瞪视,冷冷地道:“江小兄弟,你胆子不小。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走出我丙武坛!”
赵观道:“年坛主既然要我说清楚,那晚辈就放肆了。晚辈上个月在直隶某县,听到一件关于年坛主的事。晚辈只是旁听到几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我听说年坛主去年代收直隶十县的粮税,自己吞没了一半。”
年大伟哈哈一笑,摇头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种谣传,江小兄弟怎能听信?”赵观道:“是,是。但那本收税的账簿,却不知到了谁的手中?”
年大伟脸色大变,干笑一声,说道:“那账簿,自然是在我师爷手中了。”赵观道:“是么?晚辈窃想,这本账簿不知值多少银子?徐大人恐怕没看过罢?账簿中记载盗吞粮税的款项并未呈交给总坛,跟青帮搭不上关系。若被发现,年坛主的家财却不免要充公了。”
年大伟手中念珠拨动加快,另一手握紧了鼻烟壶,向赵观凝视。忽然回头叫道:“来人!”赵观猜想他多半要叫打手进来威吓自己,没想到一个帮众走进来后,年大伟吩咐道:“取三千两银子来。”赵观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大伟哼了一声,说道:“江小兄弟,这数字不够么?”赵观道:“三千两比起年坛主的家财,算得甚么?”年大伟道:“那么一万两。”赵观道:“阁下吞没的银子,晚辈粗算了算,总有二十万两。”年大伟冷冷地道:“江小兄弟,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赵观道:“是啊,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年坛主吞没人家粮税,不抽个零头,却留下一半,这也算是欺人太甚罢?”
年大伟道:“既是如此,二十万便二十万。”赵观见他眼中露出杀机,微笑道:“年坛主,你以为兄弟真是为财而来么?”
年大伟早已听得手下报告,此人一进城便到处挥霍,出手豪阔,显是富家出身,恐怕确然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便道:“正要请教。”赵观道:“阁下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要让好汉子折腰,银子却不见得有用。人命关天,年坛主可知道误杀人命是甚么罪行?”
年大伟霍然站起身,脸上满是惊怒之色,喝道:“你究竟知道甚么?”
赵观道:“我也不知道甚么,只晓得金莺院的小凤姐上个月突然失踪,我听人说,小凤姐失踪前有人见到她和令长公子吵嘴。”
年大伟脸色难看已极,这件事情他只道已掩饰得不留痕迹,这人才到天津几日,怎会知道?他心中正转着如何向徐按察使行贿遮掩的念头,却听赵观道:“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听说徐大人性格正直严厉,刚刚派任直隶按察使,一心想树立官威,做事不免急了些。这种人跟他讲不了道理的,你提银子去求情,他立刻便让小吏将你抓起,下牢审问你行贿的罪名。”
年大伟坐下身来,态度全然变了,哀求道:“江兄弟,自家兄弟,我落个难看,对大家都没好处。”
赵观微笑道:“年坛主说得是。自家兄弟,还是以团结精诚为重,相亲相爱为上。但是总坛若是不保,帮内大乱,大家都落个难看。”年大伟会意,说道:“林伯超阴怀异志,我绝不相帮便是。”心想:“这小子是李四爷手下,自是替帮主来试探我的意向的了。四爷哪里弄来这号厉害人物?”
赵观笑道:“年坛主好聪明。晚辈有坛主这一句话,就好放心了。”便告辞出来。
第二部 青帮新秀 第六十八章 伏年大伟
方平等见赵观与年坛主谈了半天才出来,连忙询问情况。
赵观道:“今晚危险些,姓年的多半会派人来杀我。明儿一早,又会派人来求我。大家晚上小心些就是。”
他回到客店,丁香笑问道:“年大财主怎样了,少爷没将他吓死罢?”赵观笑道:“多亏木棉师姊偷到了那账簿,我一提账簿的事,姓年的脸色马上变了。”便说起与年大伟对话的经过。
丁香听了直笑,说道:“青竹姊当真有远见。她听说你要加入青帮,先就安排了人在年府里,咱们办起事多方便。那年大少爷是个浪荡子,咱们院子里对他了若指掌。他失手误杀小凤姊的事,芍药婆婆老早知道,恼怒他们多方遮掩,正想找年大少爷算账哩。门主若能逼他家拿钱出来赔偿,才好饶过了。”赵观道:“这年大伟老奸巨猾,一毛不拔,我要他又失财,又乖乖听话。”
却说到了晚上,果然有三十余个蒙面汉子闯入赵观等下榻的客店,出手偷袭。赵观早让十多个辛武兄弟准备好兵器,聚在一起,一听到有人闯入,便连手抵挡。来人武功不弱,却如何挡得住赵观的快刀?偷袭不成,反被擒住了四人,余下的趁黑逃跑了。
赵观对那被擒的几个汉子道:“咦,这不是丙武坛的兄弟么?年坛主说晚上要来送我银子,却送了三十个大汉来,定是弄错了。”当下解了那四人绑缚,请他们喝酒吃宵夜,直到清晨,才要方平送四人回丙武坛,说道:“四位请回去跟年坛主说,银子他不肯给,我也不要了。此后他自己若有个甚么病痛奇疾,可别算在我头上。”
那四人只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回到丙武坛,跟兄弟说起去暗杀被擒后竟还有酒菜宵夜可吃,都道是奇遇。年大伟果然立时要四人去他府里,询问情况。他听了赵观的传话,冷笑道:“甚么病痛奇疾,胡说八道。”
话才说完,忽觉头痛欲裂,全身发热,呼吸困难。众人见他脸色不对,忙上前搀扶,却听年坛主大喝一声:“别碰我!”坛中兄弟都惊然退开,却见他脸颊双手陡然肿了起来,隐隐透出黑色。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症状,发作得又如此猛烈出奇,都相顾骇然。年大伟的家人连忙请了城里出名的五个大夫来瞧,都道是闻所未闻的恶疾,有的说是血瘤肿,有的说是异种伤寒,有的说是瘴气毒,莫衷一是,问起解救之法,却是谁也不会。到得午时,年大伟已是气息奄奄,全身肿得如要爆裂一般,只好吩咐家丁快去请辛武坛江坛主。
赵观正带着手下在赌馆豪赌,听说年坛主的家人来请,叹道:“我今儿手气背,尽输钱。好在年坛主是城里的大财主,我得快去向他借点本钱。”便跟着年大伟的家人来到年府。年大伟的夫人妻妾早已哭成一团,上来拉着他的衣袖道:“老爷快不行了!请江坛主快快救人。”
赵观奇道:“年老爷怎么了?我昨日见到他还好端端的。”带着手下兄弟走进内室一瞧,但见年大伟全身发肿发黑,好似一个大气球。年大伟一看到他,便挣扎下床,跪下哀求道:“江小兄弟,我知错了,请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过我罢!”
赵观假做惊讶,说道:“年坛主,我从未见过你这等怪病。但我曾听家乡长辈说,这是积德不够之征。年前辈,你该好好布施行善,散尽不义之财,安守本分,才能得享天年啊。”年大伟到此地步,如何还敢不听从?满口答应,立时依赵观之意写下据子,捐出二十万两银子给州县内善堂,济助鳏寡孤独残废乞丐,又拿出五万两给小凤姐的家人。
赵观看着他写好字据,甚是满意,转头见他儿子站在一边,便道:“年大少爷,请你给我倒杯水来。”那少年便赶快去倒了一杯水,双手捧上,赵观望瞭望那水,说道:“还不快拿去给你爹喝下?”少年拿过去了,年大伟连忙接过喝下,忽觉一阵昏沉,倒在床上便昏睡了过去。他这觉直睡了一天一夜,次日醒转时,全身肿胀消失,身体恢复原状,皮肤上连半点迹象也看不出。
年大伟只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心下又惊又疑,不知这江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吞没公款的账簿半个月前突然不见,他只道是师爷胡涂弄丢了,病好当天,那账簿却又出现在书桌上,想来曾被江贺取去又送回,此人在自己家中进出自如,虽有数十个护院武师日夜看守,竟然毫无知觉,实在神通广大。更奇的是他竟知道儿子失手杀人之事,这两个把柄正是他的致命伤,加上昨日无缘无故身患奇病,痛苦不堪,这人一杯水便将自己治好,全然看不出下毒解毒的半丝迹象。年大伟不由得想道:“这人若要取我性命,可是易如反掌。”想来实令人毛骨悚然,不禁对这江贺尊敬若神畏惧如鬼。
次日年大伟便设宴请赵观,说道:“江坛主还有甚么吩咐,老哥哥一定照办不误。”赵观道:“年坛主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大施主,人人敬重,晚辈怎敢有甚么吩咐?老实说,晚辈刚从武汉总坛回来,很多年坛主的事儿,都是在总坛听说的。我听赵帮主谈起年坛主,总是器重非常,还说年坛主一向忠直重义,对兄弟公平照顾,以后帮中分红,理当多给丙武一些。帮主吩咐晚辈,说我若有机会去天津拜见年坛主,定要将这几句话带到。”
年大伟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先父与赵帮主是拜把兄弟,总有数十年的交情。赵帮主算来是我的世伯,这分红之事,我看在两家世交上,从来不去计较。但我坛中手下众多,分红不够已是大问题。我有时不得不走旁门多取些收入,也是逼不得已之举。帮主既关心照顾本坛,还请他老人家考虑重新配红之事。”
赵观道:“帮主体贴手下,自然会多作考虑。帮主眼下有更大的担忧,若解决了,再来谈重新配红的事也不迟。”年大伟点了点头,说道:“是,是。”
赵观见他神色有异,说道:“年坛主,说句实话,事情若是不能解决,对大家都没好处。”年大伟微一迟疑,才压低声音道:“江坛主,这事我听人传闻,也不知是否真确。有人说林家父子打算秘密率众闯上总坛,逼迫帮主让位。”
赵观闻言一惊,林伯超居青帮乙武坛主数十年,手上人众多至五六千人,他若秘密攻上总坛,击杀帮主,自立为主,帮中再无人能制住他。他不动声色,摇头道:“所谓不知天高地厚,轻举妄动,便是指林七爷这样的人了。总坛防守严密,能人众多,这般偷袭如何能成功?”年大伟听了唯唯称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我听人说他想五月初动手,最好他诚心悔悟,实时停手,这事情便算过了。”
赵观道:“五月初,算来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唉,这会要去劝他,也来不及了。年坛主,你想他们人已到了哪里?”年大伟道:“据我猜想,可能已到了信阳。”
赵观知道年大伟多半从头至尾便参与叛变,此人被自己逼得捐出二十五万两银子,定然肉痛得很,他原本大抵答应资助林伯超父子,现在谅他也不敢跟着林伯超反叛,钱自也不会给出了。当下又问:“那林小超呢?已从岳阳北上了罢?”年大伟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听说他先往北来,要跟他爹会合后,再一起南下。”
赵观道:“这事需得及早制止,才不致弄得不可收拾。请问年坛主有何对策?”年大伟苦笑道:“一切有李四爷和江坛主主持,我在天津路远难及,加上家财空罄,本人年老力衰,只能早晚烧香祝愿帮主平安无事了。”
赵观见他打算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心想:“这人被我折磨得也够了,我也不该欺人太甚。”便说道:“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年坛主既然不愿出钱,那么派几个人去意思意思,也是好的。这就像作生意,你投下一笔小本金,风险嘛并不很大,以后却有大利滚滚而来,何乐而不为?晚辈想请令大少爷带上一百兄弟,跟晚辈去武汉一趟。”
年大伟听他要的人少,不好推托,虽不放心让儿子跟了他去,但心中算盘一打,颇觉得合算,便叫了大儿子年海阔过来,吩咐他率领一百个坛中兄弟,跟着赵观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