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南接过案卷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明有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是朝廷的三法司。大理寺复查刑部审结的案子,是洪武爷定下的规矩。这案子我接了。放心,老六,若是这个丁旺有罪,我们大理寺一定让他认罪服法!”
出了大理寺,回到北镇抚司。在值房里,老胡对贺六说:“刑部审结的案子到了大理寺手里,这个丁旺肯定是必死无疑!”
朝中之人都知道,三法司之间不和。那位大理寺卿孙鹤南,和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孙鹤南一定乐得将丁旺定罪,打刑部的脸。
指挥使陆炳差人给贺六递了话:三日后,去大理寺,看看大理寺是如何给丁旺定罪的。
三日之后,贺六再次来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孙鹤南依旧是那一脸笑容:“老六又来了?”
贺六拱手:“又来讨饶孙大人了。还是丁旺那个案子,不知大理寺是如何给他定罪的?”
孙鹤南一脸惊讶:“定罪?定什么罪?”
贺六道:“难道案子还没审结?”
孙鹤南大笑:“老六也太小瞧我们大理寺了。锦衣卫交待下来的案子,我们怎么敢怠慢?昨日便审结了。”
贺六糊涂了:“审结了为何没有给他定罪?”
孙鹤南一脸尴尬:“这个丁旺是无罪之身,为何要给他定罪?”
这次,轮到贺六一脸惊讶了:“无罪?你是说,你们审讯的结果跟刑部一样——丁旺是清白的?”
孙鹤南点点头:“我们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立刻就开始查。司务、狱椽、司直、录事、主簿、评事、寺丞、少卿一直到我这个寺卿九级会审!查来查去,这个丁旺的确是清白的。盗银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贺六被震惊了!
刑部从上到下都说丁旺无罪!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说丁旺无罪!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用偷盗的二十万两银子,贿赂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其二,丁旺的确是清白的,是万安良胡攀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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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万两银子,要收买刑部下到员外郎,上到侍郎的几十名官员。还要收买大理寺下到司务,上到寺卿的几十位官员——钱明显是不够的。
难道说,丁旺真是清白的?
贺六问孙鹤南:“大理寺已经将丁旺释放了么?”
孙鹤南点头:“无罪之人,自然该无罪开释。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贺六领着老胡,到指挥使陆炳那里复命。
“哦?大理寺也说丁旺是清白的?”陆炳边喝着茶,边问贺六。
贺六点头:“大理寺卿孙鹤南一口咬定丁旺是清白之身。”
陆炳做了二十多年锦衣卫,对任何案子都有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他,这个丁旺绝不是刑部和大理寺说的那样,如莲花一般干净。
陆炳笑了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一个小小库兵,竟然得到了刑部、大理寺近百名大小官员的回护。老六,你怎么看?”
贺六拱手:“禀指挥使。属下认为,丁旺绝非一个库兵那么简单。”
陆炳道:“身份嘛,都是试探出来的。既然已经试了刑部和大理寺,三法司里,还剩下一个都察院。我立刻给你开一张驾帖,你带着人,去把那丁旺捉回来。明日,将案子转给都察院!”
贺六道:“属下领命。”
刚要转身离开,贺六转身,提醒陆炳:“指挥使,属下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说!”
贺六道:“如果是官员们包庇丁旺,包庇的人应该不止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对属下说,他的人,跟礼部两位堂官核查了慎礼库的存银数目。发现失窃的银子,只是万安良盗走的那二十万八千两。也就是说,偷盗银子的只有万安良一人。”
陆炳把玩着手中的茶盅,道:“哦?连礼部的尚书和左侍郎也在回护丁旺?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六拿着陆炳开的驾贴,带着几十名力士来到了丁旺位于驴肉胡同的四合院里。
进到四合院中,只见那丁旺正在堂屋里吃着一碗炖香肉。桌上还摆着一个小酒壶。
见贺六走进来,丁旺甚至没有起身:“哦?锦衣卫的贺大人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香肉凉了有股狗骚味,趁热一起吃点?”
贺六坐到丁旺对面:“丁旺,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丁旺埋头吃着香肉:“闲情逸致谈不上。只不过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证明了我的清白,我心里很高兴。”
贺六道:“呵,既然已经两司会审了,也不差都察院这一家。我接了上官的钧令,带你去都察院再走一遭。”
丁旺道:“好啊。三法司全都走一趟,我看谁还敢说我偷了礼部的银子。不过,能不能容我吃完这碗香肉?”
贺六盯着丁旺的眼睛,说道:“二十多万两银子,能买多少香肉?看不出,你还如此节俭,不肯糟践一碗小小的香肉。”
丁旺直视着贺六:“民以食为天嘛。糟践酒肉,可是会被雷公劈的。”
第十八章 老十二
五日后,都察院大堂。
大堂之上,坐着都察院左督御史杨茗。杨茗是朝中有名的清流、老学究。以敢言直谏而名满朝堂。
与刑部右侍郎许远举、大理寺卿孙鹤南不同,这位杨都院对待贺六的态度冷淡异常。杨茗自诩清流,向来看不起鹰犬一般的锦衣卫。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曾评价杨茗:杨茗那老家伙,是又清,又臭,又硬。
大堂下,贺六枯站着。
按照礼制,贺六这个正六品百户,在杨茗这个正二品大员面前,只有站着的份。
杨茗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将一份案卷递给一名御史。御史又将案卷交给堂下的贺六。
贺六接过案卷看了看:“丁旺无罪?”
杨茗根本没正眼看贺六。他边翻着其他案子的案卷,边说道:“怎么?你们锦衣卫对这个结果有异议?这可是我们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六堂官会审的结果。”
贺六道:“属下倒不是那个意思。”
杨茗瞪了贺六一眼:“嗯,既无异议,就拿着案卷回锦衣卫向你们陆指挥使交差去吧。”
贺六问:“敢问杨大人,这丁旺现在何处?”
杨茗头也不抬的说道:“放了。无罪之人,怎么能收押在都察院司狱里?”
贺六拿着案卷,出了都察院大堂。
老胡已经等在了那里,见贺六一脸狐疑,他主动问道:“怎么,难道都察院也说丁旺是清白的?”
贺六苦笑一声:“嗯。都察院已经把人放了。咱们得去抓那丁旺第三回!”
老胡大笑:“诸葛亮对付孟获七擒七纵。这丁旺,是三擒三纵。顶得上半个孟获了。”
贺六和老胡,带着几十名力士再次围了丁旺在驴肉胡同的家。
一进门,丁旺竟然先对贺六开了口:“贺大人,累不累?”
贺六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话。别说丁旺这个小小库兵,就算是那些寻常的三四品大员,也不敢和他这个锦衣卫六爷如此说话。
倒是老胡在一旁怒斥丁旺:“丁旺,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吃了驴胆。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么?锦衣卫十三太保听说过么?”
丁旺瞥了老胡一眼:“知道。眼前这位不就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六么?十三太保就可以冤枉一个清白之人?”
老胡笑了声:“在锦衣卫四十年,我什么样的人都见了。你这样的人,倒是头一次遇上。别得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说你清白,并不等于锦衣卫会说你清白。锦衣卫——即便你清白,也能给你安上个不清白的罪名!”
丁旺点头:“那是,京城之内,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三岁小儿,谁不知道,锦衣卫抓人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贺六道:“我没功夫跟你磨嘴打牙。请吧,跟我们去一趟北镇抚司诏狱。”
丁旺再一次进了锦衣卫诏狱。
贺六来到指挥使陆炳的案前。
“老六,从都察院回来了?都察院也判了丁旺无罪?”陆炳问。
“是。都察院的杨都院说了,这是他们六堂官会审得出的结果。”贺六回答道。
陆炳刮了刮自己的鼻子。
锦衣卫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每当指挥使陆炳准备掀起大案的时候,一定会刮一下自己的鼻子。
陆炳道:“刑部四属司会审,大理寺九级会审,都察院六堂官会审,全都审出个清清白白的人。这事情,从有趣变成了骇人听闻。”
贺六道:“属下建议,咱们锦衣卫亲自出手,审丁旺的案子。”
陆炳搓了搓自己的手:“这样,先让老三金万贯陪他聊聊天。聊不出结果,就让老十二赵慈给他上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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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太保里的老三金万贯,乃是锦衣卫中公认的审讯高手。号称能把水里的鱼说的蹦上岸。万安良就是在金万贯面前开了口,供出了盗银的事。
老十二赵慈,则被锦衣卫的同僚们称为“尸痴”。此人最爱研究死尸,被指挥使陆炳评价为:“天下第一仵作”。同时,赵慈又是用刑高手。锦衣卫的二百多样小刑,有一半儿是先辈们传下来的,另一半儿,则是赵慈首创的。
贺六将丁旺交给金万贯,带进了“真话房”。金万贯朝自己的六弟拍了胸脯:“老六,你放心。一个通宵,我就能让这小库兵开口。”
贺六回了家。
晚上躺在床上,贺六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的疑问。
丁旺仅仅是一个偷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库兵么?现在看,答案是否定的。大明三法司的上百位官员都在回护他。二十万两银子,或许可以买动十个八个官员,却绝对买不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上百官员。
柱中藏银的办法,是丁旺教给万安良的。贺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法子,是出自《聚宝要术》之中的!
丁旺跟二十年前的那宗“鬼宅案”,跟自己父亲的死,妻子的死是否有关?
无数疑问涌上贺六的脑袋。贺六一夜无眠。
第二天大早,他没有等老胡,天刚亮就去了北镇抚司。
在真话房门口,他看到金万贯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手下力士递上来的茶水。
“三哥,丁旺开口了么?”
金万贯一拱手:“老六,对不住。三哥这二十多年审讯过不下一千名犯人。从未见过嘴巴如此牢靠的人!这人说话,简直就是滴水不漏。三哥我败退!你还是找老十二来,给他上大刑吧!”
贺六心中惊讶。这些年,还从未见过金万贯这个审讯高手如此狼狈。
贺六无奈,只能来到勘察副千户赵慈赵十二那里。
赵慈——十三太保里的老十二。他今年三十有五。却已经和尸体打了二十三年的交道。
他的父亲是顺天府的衙役。十二岁那年,父亲将他送进顺天府衙门,拜在老仵作任安门下做学徒。
仵作学徒,每日的差事就是和尸体打交道。赵慈聪慧异常,十六岁便将师傅仁安的那一身本事学到了手,成了顺天府衙门里最年轻的正堂仵作。
十五年前,陆炳从顺天府接手南城灭门案,发现了赵慈这个人才。陆炳做了赵慈的引路师傅,将他带入锦衣卫。
进入锦衣卫,陆炳让他负责验尸的差事。同时让他研习研习刑讯之法。
没想到,赵慈除了验尸,在施刑上也是一个行家里手。两年功夫便搞出了上百种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贺六对赵慈拱了拱手:“老十二,三哥那边遇到硬茬了。劳你大驾,去趟真话房,给犯人施刑。”
赵慈应允:“好,六哥。我这就去真话房。”
第十九章 裕王党介入
贺六吃饭的家伙是装着各种抄家工具的“清白箱”。
赵十二吃饭的家伙,则是一个一尺见方,装着十几种施刑工具的“阎罗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