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道:“好了,吕芳,你赶紧去司礼监拟旨吧。”
吕芳走后,嘉靖帝坐回青纱帷帐内。
他问贺六:“贺六,你是不是认为,朕定了严世藩一个流放罪,有些轻饶了他?”
贺六拱手:“臣不敢欺瞒皇上。臣的确认为,只是流放太便宜了严世藩。”
嘉靖帝笑道:“如果换做徐阶,他绝对不会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只能做锦衣卫——朕的家奴,而徐阶却能当内阁的次辅。你对朝局,还是不懂啊!”
贺六道:“臣是个蠢直之人,只知道效忠于皇上。国家大事,臣还是不懂为好。懂了,就会有许多忌惮,就不能尽职尽责的为皇上效忠。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臣愿做皇上手中的一柄剑。皇上让臣对付谁,臣就对付谁。”
嘉靖帝笑了一声:“贺六,如今你也学会慷慨激昂的说假话奉承朕了。太医院的人看过陆炳。他得的是不治之症。只有几个月好活了。你抽空去看看他吧。毕竟,他做了你二十年的上司。”
嘉靖帝说完这话,贺六心头一动:皇上莫不是要让我在陆炳死后,接任指挥使一职?若真如此,天字号密档房中的那段陈年旧案,便能水落石出了!
嘉靖四十一年冬,工部侍郎、阁员严世藩贪污部银八百两,事发获罪,流徙雷州。
内阁首辅严世藩请辞,嘉靖帝赐其以太子太师衔回乡养老,俸禄供给不变。
严嵩告老后,内阁次辅徐阶接任首辅。
都察院御史邹应龙揭发严世藩贪腐事有功,升两级,左迁通政司参议。
严世藩案告一段落。严家父子丢了官职,徐阶做了首辅。似乎这场党争,以裕王党的胜利而告终。
已经做了北镇抚使的贺六心中却清楚:严党与裕王党的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六卷《严世藩案》终。明日开启第七卷《胡宗宪案》)
第209章 降生和死去的人(严世藩案番外)
人活一世,哭着来,笑着走。
嘉靖四十一年冬月初四。一个男婴哭着来到人世;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笑着离开了阳间。
出生的男婴,是大明的皇长孙,嘉靖帝赐名,朱翊钧。
死去的男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嘉靖帝追授他为太子太保。
贺六家的宅子里。白笑嫣正忙不迭的帮贺六准备两份礼。一份是恭贺皇长孙出世的降生礼。一份是给陆炳家的驾鹤礼。
贺六小声问白笑嫣:“王妃准了你几天的大假?”
裕王前几天让冯保送到贺府十几个侍女。这些侍女,自然都是裕王那边的耳目。如今贺六在自己家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白笑嫣压低声音道:“她哪还顾得上我。再说,你帮着裕王整倒了严世藩,裕王似乎对你放了心。李妃诞子前一天,她便跟我说,以后我愿意在咱家里养胎,就回咱家。愿意领着香香陪她呢,就进王府小住几天。”
贺六点点头,看了看堆成一座小山的降生礼、驾鹤礼。
“这都些什么啊。怎么备了这么多礼?”贺六问。
白笑嫣故意扯着嗓子,高声道:“李妃待咱如自家人一般。她诞下皇长孙,咱多备点礼应不应该?陆指挥使对你有提拔之恩,他老人家驾鹤西游了,咱们给他们的家眷多备些礼,应不应该?”
贺六亦高声道:“应该应该!呵,李妃诞下皇长孙。等裕王爷继了位。他就是太子。李妃娘娘就是太子生母了!母凭子贵,按照宫里的规矩,以后封皇后也说不定呢。”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都是说给旁边的侍女们听的。
白笑嫣拿起礼单,一份一份礼物的仔细点验。
“这是京城多宝斋的金镶玉长命锁。你瞧,好看么?我先说好了,咱儿子出生,你要给咱儿子打个一模一样的。”
“这是缅玉雕的观音娘娘。送给李妃,保佑皇长孙平平安安的长大。”
“这是二十对儿吉祥如意金锞子。每一对都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这两柄银如意,是京城里有名的银匠师傅张如海的手艺。”
贺六咋舌,压低声音道:“你给皇长孙备的降生礼,总共花了多少银子啊?”
白笑嫣轻描淡写的说:“一万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
贺六吐了下舌头:“我的夫人,你好大的手笔。”
白笑嫣意味深长的说:“你懂什么?钱如流水,流水不腐。”
贺六释然:是啊,夫人在结交京城贵妇的时候,一向是一掷千金。如今她已在京城贵妇圈里编织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这张关系网,能够让她在江南的诸多生意顺风顺水的干下去。撒出去一万五千两,或许能赚回三万两来。这的确是钱如流水,流水不腐。
不得不承认,在笼络人心、经商两方面,白笑嫣有着超乎寻常男人的头脑。
白笑嫣点验完了降生礼,又放上了礼单。
贺六看了看礼单,只见上面大书“女莱阳县君朱香,臣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贺六、婢正四品诰命夫人白笑嫣敬上。”
贺六如今已贵为北镇抚使。北镇抚使是正四品。朝廷敕封诰命的规矩,从夫品级。如今白笑嫣也是堂堂的四品诰命夫人了。至于香香,如今是裕王、李妃收的义女。赐了国姓,有县君的封号。要论起身份来,香香的身份比爹、娘都要高。因为皇室封号是超品的。所以她的名字排在爹娘前面。
白笑嫣又拿起那份驾鹤礼单来:“仙人驾鹤玉雕一座;白苏锦六十匹;福寿万年银锞子十对儿;柳绵黄纸五十道。嗯,驾鹤礼也齐了。”
白笑嫣放上驾鹤礼单,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塞进贺六手里:“这是五千两银子。你权当是丧银交给陆四吧。老指挥使驾鹤西游,留下一大家子妻儿老小的。陆四是家里唯一一个吃俸禄的。上要养活老母、几房小娘,下要照顾弟弟妹妹的,定然短银子使。”
贺六接过银子,摸索着那尊仙人驾鹤的玉雕。陆炳死了,锦衣卫属于陆炳的时代结束了。皇上差不多快要选定新的指挥使了。
贺六暗忖,锦衣卫中,能够与自己争夺指挥使之位的,只有四个人:指挥左佥事老胡。他本就是皇上派到锦衣卫中的“影子指挥使”,深得皇上信任。如果论资历,他在锦衣卫效力四十年,绝对是最有资历担任指挥使的人。
指挥右佥事陆四。他是陆炳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有过父死子继的先例。不过他太年轻,资历尚浅,只能说有希望罢了。
指挥右同知兼南镇抚使何二。他管了五六年南镇抚司,绝对有资格争夺指挥使之位。
指挥左同知刘大。按理说,指挥左同知是指挥使的第一顺位继任者。然而如今他已被贺六和何二架空。在卫中没有半分实权。他在四人当中,继任指挥使的机会最小。
其他八位太保,都是千户、副千户、百户品级。不够资格做新指挥使。
这四人中,老胡做指挥使,就等于是他贺六做了指挥使。何二和陆四跟贺六关系都不错。当初刘大奉旨在锦衣卫内“除草”,要杀贺六,还是何二仗义执言,救了贺六的命。四人中唯有刘大与贺六不睦。。。
贺六突然问白笑嫣:“你们那贵妇圈儿里赏花、喝茶、听曲儿、打麻吊,可曾叫过刘大的夫人李雪衣?”
白笑嫣摇头:“那位刘夫人啊,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抛开刘大这惹人厌的家伙不说。她好歹也是李春芳李部堂的长女。我们赏花喝茶,倒也叫过她几次。次次都被她回绝了。”
贺六又道:“她和刘大成婚也有一年多了。好像还没怀上?”
白笑嫣瞪了丈夫一眼:“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乱嚼舌根。人家怀没怀孩子,关你什么事?”
贺六笑了笑:“没什么,问问罢了。”
贺六没有对妻子讲过傅寒凌、李雪衣、刘大的那段往事。前几日贺六听说傅寒凌升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傅寒凌进京了,他和自己的仇人刘大,迟早要再见面。
第210章 咬人的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裕王党的三位干将徐阶、高拱、张居正如今是真正体会到这句古语的深义了。
严世藩流徙雷州。严嵩回乡养老。似乎严党这只百足之虫,已经被斩了首脑,活不了几天了。
然而,徐阶做了半个月的首辅,猛然发现如今内阁发出的政令,可谓是令不出顺天府。
已近年关。照例内阁要结清六部去年一年的账目。拟定明年朝廷的预算。徐、高、张三人通宵达旦的算钱粮,定预算。最后他们发现,明年六部要维持正常的运转,两京一十三省要多征一成的赋税。
内阁拟了票,司礼监批了红,来年多征一成赋税的票拟下发了到了两京十三省。结果,却被地方督抚们硬生生顶了回来。
多征税?那是盘剥百姓!你们内阁要盘剥百姓,我们地方官府可不做帮凶!
其实体恤百姓只是地方督抚们跟内阁对着干的借口罢了。严嵩做首辅时,加征赋税是家常便饭。嘉靖三十八年,多征的赋税甚至高达四成。那时也没见地方督抚跟内阁顶着干。
可如今,徐阶的新内阁加征一成赋税,便被地方督抚们慷慨激昂的骂了个狗血淋头。
京城内,严党官员们亦是破口大骂内阁。
严党干将,刑部右侍郎鄢懋卿甚至上折子称“内阁无道,施暴政必失民心。失民心则社稷不稳。社稷不稳则必生变。”
那意思好像在说,内阁明年加征一成赋税,就会搞得各地百姓揭竿而起、斩木为兵、造反杀上京城一样。
不仅是赋税上的事。内阁如今做任何事,处处都受到严党官员们的掣肘。
大明朝廷这架庞大的机器,似乎有停摆的危险。
这日,贺六正在值房看着案卷。高拱突然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贺六拱拱手:“高部堂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其实贺六对高拱没有任何的好感。贺六查出大同通敌案的真相时,对高拱为了倒严,不惜牺牲大同卫数万将士性命的事颇为不齿。
高拱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老六,你们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职责。我问你,工部尚书秦升有没有什么不法情事掐在你手里?有的话,你能不能动用北镇抚司的权力,办了他?”
秦升是严党干将。严世藩做工部侍郎时,以侍郎之身掌控工部。秦升这个尚书,其实只坐得工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严世藩流放了,他才真正掌握了工部的实权。
贺六笑了笑:“秦升惹到高部堂了?”
高拱愤愤道:“我做着户部堂官。调阅工部去年的支出总账是应当应分的事儿。秦升这厮倒好,一直以工部账目尚在汇总中为借口,死活不让我们户部调工部去年的账!眼见就要进腊月了,六部的账就差工部没核销。一个部没核销,另五个部核销了账又管什么用?他这是想拖,拖过了腊月二十二销账的日子,徐阁老这个新首辅便要颜面扫地!”
贺六道:“秦升始终是六部堂官。要查他,需要皇上给我们锦衣卫明旨。”
高拱一双眼睛瞪得足有铜锣般大:“皇上的明旨?老六,你别装糊涂!皇上如今是倒严而不倒严党!虽说处置了严嵩父子,对于严党的官员,却是一个不查,一个不免,一个不抓,一个不杀!我知道你们锦衣卫的手段。真要想办一个人,你们有一万种法子能办了他!你就说,帮不帮我吧!我是裕王爷的伴读。你帮了我,就等于是帮了裕王爷。”
贺六苦笑一声:“高部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必跟您打官腔。就算没有皇上的明旨,裕王爷那儿,至少也要给我个王命吧?您大清早来我这北司值房,红口白牙张嘴就让我办一个工部尚书。这有些儿戏了吧?”
高拱闻言,大袖一挥动,气冲冲的走了。
高拱刚走,张居正便来了!
贺六拱手:“属下见过张部堂。”
张居正笑了笑:“你我现在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贺六知道张居正精于茶道。他让手下力士专门给张居正沏了一杯新下的碧螺春。
张居正品了一口,道:“好茶!”
贺六笑着说:“张部堂来北司值房,想必是有要紧事吧?”
张居正道:“嗯。大同卫总兵李虎,这人跟你有一段渊源?”
贺六点点头:“是有一段渊源。嘉靖四十年夏,大同卫惨败。大同巡抚赵简之通敌,嫁祸给总兵李虎。是我替李虎洗刷的冤屈。”
张居正道:“嗯,那一回,你是公事公办。可你要知道,李虎的干爹是严嵩!唉,兵部替皇上管着天下兵马。鞑靼人这些年一直在袭扰大明九边。今年,鞑靼人的袭扰方向由西边变成了东边。蓟州镇屡屡告急。兵部给内阁递了呈文,内阁拟了票,交司礼监批了红,从大同镇调一万兵去加强蓟州镇的防守。。。”
张居正还没说完,贺六便道:“结果李虎拒不从命,对么?”
张居正点点头:“没错。”
贺六道:“李虎不从兵部的调令,兵部可以跟五军都督府联名下军令,撤了他的职啊。”
张居正苦笑一声:“李虎拒不调兵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大同卫附近最近出现了不少鞑靼斥候骑兵。他说怕鞑靼人大举进攻大同,故而不向蓟州镇调遣援军。”
贺六喝了口茶:“张部堂。军中之事,您似乎该去找五军都督府的诸位掌军大帅们商议。。。”
张居正道:“商议是商议不出什么来的。老六,你们北镇抚司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职责在。能不能好好查查李虎。你这儿给皇上上一道秘折,李虎立马就会被撤职。”
贺六心中暗忖:个个都来找我查这个、办那个的。难道你们把我当成一条咬人的狗了么?
贺六道:“张部堂。锦衣卫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查案要避嫌。您刚才也说了,我跟李虎有一段渊源。算是熟人。真要查他,也不能我出手。”
张居正朝着贺六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是啊,是要避嫌。不过眼下朝廷正是多事之秋。非常之时,必要用非常手段,不是么?”
贺六正思考着如何打发了眼前的张部堂。司礼监秉笔黄锦突然来到北司值房,给贺六解了围。
“皇上有旨,宣贺六入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