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帝王术,驯狗道
贺六随着司礼监秉笔黄锦来到永寿宫。
“六爷,您在这儿等一等。容我去通禀皇上”。黄锦道。
黄锦这人生的细皮嫩肉,白胖的如一尊弥勒佛。都说是相由心生。在司礼监三秉笔中,他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他没有架子、没有心眼,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或许正是这种蠢直的性格,才让他获得了嘉靖帝的垂青。宫里二十四监诸位公公间的争斗,丝毫不逊于朝廷内的党争。没有什么心眼的黄锦却能位列三秉笔,全靠着嘉靖帝的宠信。
贺六拱手道:“有劳公公了。”
不多时,吕芳和黄锦走出大殿。
吕芳道:“老六,皇上召见你呢,快进去吧。”
贺六进得大殿。嘉靖帝正在龙案前写着什么东西。
贺六跪倒叩首:“臣,锦衣卫北司镇抚使贺六,恭请皇上圣安!”
嘉靖帝道:“平身吧。”
“谢皇上。”贺六起身,侍立在大殿中。
嘉靖帝问:“陆炳不禄,你去他家祭拜过了么?”
在大明,君王、皇后死是曰崩;亲王、郡王公爵死是为薨;士大夫死是为卒;武将死是为不禄。只有平民百姓的死,才称为“死”。陆炳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武将,故而嘉靖帝称他的死为“不禄”。
贺六答道:“臣去祭奠过了。陆四对臣说,陆指挥使死前,手里一直紧紧握着一样东西。”
嘉靖帝问:“什么东西?”
贺六答道:“一枚小小的葫芦。葫芦上刻着一只画眉鸟。”
嘉靖帝愕然。
嘉靖帝还是兴献王世子的时候,陆炳的母亲是他的奶娘。陆炳自小便随母居住于兴献王府中。可以说,嘉靖帝和陆炳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且他们吃的是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这样的情分,已经超越了君臣之情。
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南行卫辉。当天夜里,行宫大火。太监宫女们无不仓皇出逃。只有一个人义无反顾的冲进了冲天大火之中。这个人便是陆炳。半个时辰后,精疲力竭的陆炳背着一个人冲出了火场。他拼死从火场救出的人,正是被浓烟呛晕的嘉靖帝!
从某种意义上说,陆炳还是嘉靖帝的救命恩人。
贺六刚才提及的那枚刻着一只鸟的小葫芦,是四十八年前陆炳的生母刻的。她一共刻了两只。一只给了亲生儿子陆炳,一只给了兴献王世子——当今皇上。
嘉靖帝听了贺六所说,背过身去,仰着头。他这样做,是不想在自己的臣子面前流出眼泪。
君王,从来没有眼泪。君王,从来都是孤独的。
嘉靖帝作为一国之君,从未将任何人视为朋友。如果有一个人,算得上他半个朋友的话,那人便是陆炳。
现在,老朋友,你撒手人寰了。朕在人世间将更加孤独。
嘉靖帝终于忍住了自己的眼泪。他回过身来,对贺六说:“陆炳不禄。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空了出来。虽说锦衣卫指挥使有父死子继的先例,可陆四太年轻,缺乏历练。他是做不了指挥使的。”
贺六心头一动:皇上终于开始说陆炳继任者的事情了。
锦衣卫中,有机会继任指挥使的,只有贺六、老胡、何二、陆四、刘大五人。现在陆四已经被嘉靖帝排除在外。
嘉靖帝又道:“若要论资排辈选指挥使。锦衣卫中资历最老的就是胡三了。可惜,他已然六十二岁,垂垂老矣。实难堪重任。”
嘉靖帝此言一出,五人中,已去两人。
嘉靖帝再道:“刘大这个左同知,是锦衣卫内官职仅次于陆炳的人。可惜他跟严嵩父子走的太近,不可信。朕不能让一个信不过的人做肱骨之臣。”
贺六心头狂跳:五人当中,已去其三。只剩下我和何二了!
嘉靖帝坐到龙案后:“何二这人倒也忠诚。做了五六年南镇抚使,资历也够接任指挥使一职的。可惜,他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充其量不过一武夫尔。锦衣卫的指挥使,必须要智勇双全。他是难堪此任的。”
贺六此刻虽然面色镇定,心中却是狂喜不已:五人已只剩下我一人。皇上看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让我继任指挥使!我终于有了调阅天字号密档房的权力!爹、香香她娘,当年那幢鬼宅阴兵案的真相终于要水落石出了!待我查明真相,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为你们复仇!
嘉靖帝看了看贺六,道:“至于你嘛。朕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把你从查检百户升为查检千户,又从查检千户破格提拔为北司的镇抚使。如果现在再让你接任指挥使,朝廷里必然有非议,说朕专宠于你。朕虽然信任你,为大局着想,却不能让你继任陆炳的位子。”
贺六闻言,刚才的狂喜变成了失望。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那种彻骨的失望,只跪倒叩首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皇上能够信任臣,已然是天恩浩荡了!”
嘉靖帝叹了口气:“唉。朕思来想去,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接任陆炳的位子。朕看,指挥使一职,就先这么空着吧!过段时日再说。”
贺六没有想到,嘉靖帝口中的“过段时日”是整整三年。直到嘉靖帝殡天,也没有任命新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这些是后话。
这是嘉靖帝的帝王之术,与民间驯狗的法子如出一辙。
民间训狗的高手,总是在狗舍上方悬一根骨头。几条狗整日盯着看骨头,却谁也得不到。为了得到骨头,众狗见到主人,必会争相摇尾献宠。主人让它们干什么,它们就会干什么。
嘉靖帝驭使家奴锦衣卫,如驭使犬马。而指挥使的位子,便是那根悬在狗舍中的骨头。
朝中众臣,私下里都说锦衣卫是皇上驯养的一条恶狗。这倒不怪朝臣们没有口德——嘉靖帝本人都把锦衣卫当成了一条狗,朝臣们这样评价锦衣卫,其实非常妥当。
嘉靖帝起身,拿起刚才自己写的那幅字,交给贺六。
嘉靖帝道:“贺六,朕刚才作了一首诗。你要好好的品读,领会诗中之意。朕先去沐浴,一会儿再跟你说话。”
嘉靖帝大袖一挥,飘然而去。
大殿中,只剩下捧着一首诗的贺六。
第212章 当今窦宪是贤臣?
贺六展开嘉靖帝的御笔。
这是一首七言诗:“杀气晓严波上鹢,草堂未办终须置。君学秋胡不相识,闻说德宗曾到此。当今窦宪是贤臣。”
贺六知道,当今皇上有一个习惯。在示意臣子办什么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用玄之又玄的法子暗示臣子。
譬如说,嘉靖三十六年广州市舶司勾结地方官府贪墨海船税一案案发。内阁等了嘉靖帝的旨意整整一天。傍晚时,嘉靖帝派吕芳送来一个小孩玩耍的连环狮子球。连环狮子球是大球套着小球。大小球的松紧不一。众阁员皆不解嘉靖帝是何用意。
唯有严嵩猜出了圣意:“皇上这是让咱们外紧内松。外,指的是广东的地方官员们。内,自然指的是宫里派驻广州市舶司的监管太监。”
于是乎,广东的地方官们被严办。广州市舶司监管太监则仅仅降了一级。
贺六心忖:眼前的这首诗中应该暗藏皇上让我办的事。
其实,这首七言诗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的诗情、诗境可言。
“当今窦宪是贤臣。窦宪?宪?”贺六在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一句:窦宪是东汉的抗匈名将。他率军大破北匈奴,“燕然勒功”的典故就是出自他身上。当今窦宪?指的莫不是运筹帷幄,平定东南的胡宗宪吧?
那么诗的最后一句,是在夸胡宗宪是贤臣。
这些时日,裕王党里的不少御史言官都在说:胡宗宪是最大的严党,要彻彻底底的倒严,必要参倒胡宗宪。这些御史言官杀气腾腾、摩拳擦掌,准备收集罪名,上奏章弹劾胡宗宪。
贺六心中了然,胡宗宪虽是严嵩的学生,却是治世能臣、清官廉吏。
难道说,皇上是想让锦衣卫保贤臣胡宗宪,让锦衣卫去封住那些御史言官们的嘴?
贺六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初查办丁旺案,丁旺将埋藏金银的地点,写在了一首藏头诗中。
贺六又仔细看了这首诗一柱香的功夫。
猛然间,他得出了一个与刚才相反的结论!皇上不是让锦衣卫保胡宗宪,而是让锦衣卫查办胡宗宪!
这首诗每一句的第四个字连起来,正是“严办胡宗宪”五个字!
在一首诗中,先夸胡宗宪是贤臣,又暗示锦衣卫严办他?
贺六从这首诗中,窥测出皇上此刻矛盾的心情。
是啊,胡宗宪是东南的柱石。却也是最大的严党。假如锦衣卫查办了胡宗宪,不正是告诫那些蠢蠢欲动的严党们:为告老还乡的严嵩卖命,死路一条,即便是胡宗宪这样的上柱国,朕亦要惩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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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常常需要取舍。在倒严和胡宗宪之间,嘉靖帝选择了倒严,舍弃了胡宗宪。
嘉靖帝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黑色道袍,回到大殿之中。
嘉靖帝问:“贺六,你体会到朕的那首诗有何深意了么?”
贺六叩首,回答了五个字:“严办胡宗宪!”
嘉靖帝叹了一声:“唉,你是不是觉得朕不近人情?胡宗宪在东南,宵衣旰食、握发吐哺、清如水、能如国柱。。。最后朕却要你去查办他。”
贺六道:“臣不敢欺瞒皇上。臣的确觉得,胡部堂这样的贤臣不应该被查办。”
嘉靖帝在青纱帷帐中发出一声龙啸:“严嵩、严世藩该死!他们害的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都不能再用!”
嘉靖帝走到贺六面前:“贺六,有时候,做君王,必须得杀伐决断!如今朝廷、地方的严党官员,处处与朕的内阁作对。朕必须痛下决断,弃用胡宗宪这个最大的严党,杀一而儆百!与九州万方、江山社稷相比,胡宗宪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贺六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臣明白。倒严,必先震慑严党。震慑严党,必先除胡宗宪。”
嘉靖帝笑了笑:“你能揣测出朕这首诗的深意。说明你的确比何二那个武夫强啊。若是他拿到这首诗,说不定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呢。贺六,好好当差!等时机成熟,朕会下旨,让你接任指挥使一职!”
贺六亲眼见识过嘉靖帝是如何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跟严嵩父子耍无赖的。他说会下旨让贺六接任指挥使,贺六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当是皇上放了一个龙屁。
嘉靖帝道:“你即刻去浙江,以巡视浙江海防的名义,暗中查办胡宗宪。”
贺六为难的说:“皇上,查办胡部堂,总要有个罪名。可胡部堂为人、为官都是无可挑剔的。。。”
嘉靖帝叹了口气:“罪名,总能找到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唉!可惜,胡宗宪这柄宝剑,竟要被藏于匣中了!”
贺六从嘉靖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惋惜之情。
嘉靖帝话锋一转:“对了。你一个人去浙江,似乎有些势单力孤!胡三年纪大了,就别跟着你四处奔波了。这一回,让他留在京中,你不在的这段时日,让他坐镇北司。朕听闻刘大现在很闲在,在卫中没什么差事。就让他陪你南下江南吧!”
贺六闻言,心中暗道:看来皇上还是对我不放心。他知道我敬佩胡宗宪,怕我下不了手。这才让刘大这个心肠歹毒的人跟我一同前去。
贺六拱手道:“敢问皇上。既是钦差,总要有正有副。皇上的意思,此去江南,我与刘大谁为主,谁为副?”
嘉靖帝笑道:“在锦衣卫诸太保中,朕最信任的是你。自然是你为主,刘大为副。”
贺六叩首:“臣谨遵圣命!”
嘉靖帝点点头:“好了,你回去准备吧!”
贺六心事重重的退出永寿宫,走向宫门。
在宫门外,他竟遇到了老胡的干儿子、他的义弟冯保。
冯保这个年仅十七的少年,竟然穿上了正四品的官服。
贺六问:“冯保,你怎么在这儿?这官服是怎么回事?你是个正六品,乱穿正四品的官服招摇过市,可是违制之罪!”
冯保笑了笑:“义兄,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皇长孙已然降生。裕王爷推举我做皇长孙大伴儿。司礼监那边已经给我挂了管事牌子。我这趟进宫,就是来领新官服的!”
贺六拍了拍冯保的肩膀:“好小子!十七就坐上了正四品。你干爹年岁大了,以后养老送终就全指望你了!”
冯保忽然压低声音问:“皇上召义兄进宫,是有差事吩咐?”
贺六亦低声答道:“回去告诉裕王爷,皇上让我南下浙江,查办胡宗宪。”
第213章 丢官勿丢命
贺六回了家,让白笑嫣帮他收拾衣物。
白笑嫣听贺六说此次下江南是为了查办胡宗宪后,叹了口气:“唉。我没见过胡部堂。可咱们在南边的那些商号掌柜、扎柜,提起胡宗宪哪个不挑大拇指?他们都说,要不是胡部堂运筹帷幄,支持戚大帅组建戚家军。说不准浙江现在已是倭寇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