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风道:“这白鹿在咱们大明是稀罕物,在倭国却常见的很。有的倭人专门驯养白鹿。据倭国人说,这白鹿并不是什么神物,只是得了一种畜生常得的怪病而已。公白鹿与寻常母鹿相交,就能生出小白鹿。在倭国,小白鹿肉是将军、藩主们最喜爱的一道菜。王翠翘从倭国买了这头白鹿,杀它的时候起了怜悯之心。便将它放养在了岛上。”
李伯风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这白鹿的确有些灵性。戚家军弟兄把普罗岛翻了个底朝天,它竟然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没有被弟兄们发现。要不是六爷眼尖,我都把这头白鹿给忘了。”
贺六大喊一声:“吴惟忠!让弟兄们集合,去抓那头白鹿!一定不要伤到它,那头白鹿,比咱们抄出的金银财宝要重要的多!”
在李伯风讲这头白鹿来历的时候,贺六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他要将白鹿带回浙江去,然后以胡宗宪的名义进献给皇上!
皇上崇信道教,见到胡宗宪进献的道教仙物,必定会龙颜大悦。到那时,皇上顶多会罢了胡宗宪官,绝对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两千戚家军兵士在小岛上抓一头白鹿,就像是瓮中捉鳖一般。不多时,吴惟忠便给白鹿套上了绳子,牵到了贺六面前。
贺六抚摸着那白鹿的脑袋,喃喃道:“鹿仙啊鹿仙,求你帮个忙,帮我救一个人的命。那个人是个大好人,他救过无数百姓的命!”
白鹿竟像能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第二天,三十艘载着金银财宝、祥瑞白鹿的福船扬帆出海,赶回浙江。
七天后,二月二,龙抬头,贺六、李伯风率船队到达宁波港!
胡宗宪和戚继光听到消息,从杭州城日夜兼程赶到了宁波。
在港口,胡宗宪握住了贺六的手:“老六,你可回来了!怎么样,许海的财宝找到了么?”
贺六笑道:“全部找到了!金、银共计折银二百二十万两。这笔银子您可以拿去给东南沿海的百姓重建家园。价值八十万两的珍玩宝石,我却要带回京,交到内承运库去。
胡宗宪如释重负,道:“好!我在东南要办的事,已经全部办完了!等我把这二百二十万两银子分发给百姓,你就可以锁拿我上京了!”
五天后,杭州。
钦差正使贺六,以私自动用作战缴获的罪名,摘去了胡宗宪的乌纱、官服,收了他的浙直总督印,将他“锁拿”,启程回京。
按理说,浙直总督地位高贵,即便钦差要锁拿浙直总督,也需等皇上的明旨。可贺六和胡宗宪好比是周瑜和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胡宗宪这个本主都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江南的大部分官员自然不会去跟锦衣卫的六爷较这个真。
大部分,不代表全部。
在启程出杭州的当天,浙江都司戚继光、淳安县令海瑞、十几名有良知的江南官员,带着数万百姓围住了贺六的车队。
海瑞是不惧权贵的“海笔架”、戚继光是百战沙场的真男儿。这两个人,轻易不会给别人下跪。
然而此刻,海瑞却和戚继光齐齐给贺六跪下,高呼道:“胡部堂冤枉!”
数万百姓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了一片。数万人齐声高喊“冤枉”二字,那场面震天撼地。
一名八旬老汉站起身,走到贺六面前,丝毫不畏惧贺六钦差正使的尊贵身份。
老汉指着贺六的鼻子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放着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去抓,却抓胡部堂这样清正廉明,一心为民的好官!我在总督府门口卖肉,胡部堂的管家,只在一年五个大节买几斤肉!就你这样的糊涂蛋,还做钦差呢?”
刘大在一旁拔出了绣春刀:“给我拿下!侮辱钦差,等同于侮辱皇上。杀无赦!”
贺六飞起一脚,竟然踹在了刘大的手臂上,绣春刀“当啷”一声落地。
贺六怒斥刘大:“你特娘给我听好了!你是钦差副使,不是倭寇!你的绣春刀,是用来保护这些善良的百姓的,而不是用来指着他们、吓唬他们!”
刘大愕然。他没有想到,往昔锦衣卫的“第一老实人”贺六,竟然还有此等的脾气。
他心中暗道:如今的贺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贺六了。
刘大拱手:“六哥,我错了。”
又有几名百姓站到了贺六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没有胡部堂,我全家就都让倭寇杀了!他还给我们银子,让我们重建家园。”
“我是瑞安的茶农。以前,我家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胡部堂来了浙江,我家才有了好日子过,有了存粮,有了余钱。你要把胡部堂押解进京,就等于断了我全家人的生路,你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去年夏天,新安江发水灾。胡部堂顶风冒雨的给我家送来了救命的粮食!没有胡部堂,我全家早就被饿死了!”
贺六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淳朴的百姓解释自己的苦衷。他只能以沉默对之。
第239章 胡宗宪的“谎言”(一更敬书友daytime)
十几个百姓,轮番指着贺六的鼻子,骂了整整半个时辰。
贺六却依旧以沉默对之。
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解释什么呢?难道要告诉百姓们,查办胡宗宪这样的忠臣,是皇上的旨意?难道要告诉他们,胡宗宪不倒,严党便能保全?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昏官要是不放胡部堂,咱们便砸了车队!”
“对!砸了车队,救胡部堂啊!”
几万灾民,虎视眈眈的盯着贺六,缓缓向车队聚拢过来。
戚继光、海瑞等一众官员忙不迭的劝阻。可这十几个官儿,怎么劝得住数万红了眼的百姓?
贺六暗道:完了!
百姓们真要是砸了钦差的仪仗、车队,那便是谋反!而胡宗宪,一定会被他的那些政敌诬陷为“挑唆百姓谋反”!
到那时,别说是一头白鹿,就算红鹿、青鹿、黑鹿、七色鹿齐齐送给皇上,也救不了胡宗宪的命!
除了胡宗宪,贺六身怀六甲的妻子、女儿香香也在车队的马车之中。灾民们红了眼,几万人要是一拥而上,免不了要伤及她们。
刘大道:“六哥!反了!这回真是反了!咱们钦差扈卫有三百人,都配着鸟嘴铳,不如杀他一批人,震慑这些刁民!”
贺六瞪着刘大:“你给我听好了,你若让一个扈卫兵士向百姓放铳,回了京城,我定要你的好看!”
数万百姓说话间就要砸了钦差车队。
千钧一发之际,胡宗宪从中间的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贺六虽是“锁拿”胡宗宪进京,却并未给他带任何的刑具。
他站到贺六身边,朝着百姓们一拱手:“乡亲们!我是胡宗宪!请听我说两句!”
见到胡宗宪,数万百姓竟然齐齐跪倒道:“叩见胡部堂!”
贺六听过太多人说了无数次“叩见谁谁谁”。可他从未听过数万人齐声给一人道叩。那声音震天骇地,直入云霄。什么叫万众一心,或许,这便是万众一心吧。
胡宗宪道:“乡亲们,你们对我的情谊,我心领了!我胡宗宪为官数十载,卸任之时,能够得到你们的挽留,说明我这几十年的官当的还成,的的确确给乡亲们办了一些好事。能够造福百姓,我胡宗宪,此生无憾!”
一个八旬老汉大呼一声:“胡部堂,千古流芳啊!”
“胡部堂,千古流芳啊!”一众百姓纷纷呼喊。
胡宗宪示意百姓们安静,而后道:“刚才在马车里,我听你们喊什么钦差抓了我?呵,哪有的事啊。你们看看,我手上没戴枷,脚上也没有脚镣。你们何曾见过官府这样抓人的?我只是随钦差车队回京,面见皇上请求告老还乡而已。我太累了,李时珍李先生说,我身上的大病小疾加起来有十五六种。如今,东南倭患已平,乡亲们今后能够过上安生日子,我在任上已无任何的遗憾。我要好好歇歇了。”
胡宗宪这是编了个善意的谎言,他想用这个谎言来安抚百姓的情绪。
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喊道:“胡部堂,您离开了浙直,浙江、南直隶的老百姓可怎么办?”
胡宗宪道:“要相信朝廷,一定会给浙、直再派一位清正廉明的总督!再说,即便我走了,像海瑞海刚锋这般的好官不还留在浙江呢么?海瑞那样的好官们,一定会殚精极虑的为你们谋福祉!”
胡宗宪一阵咳嗽。贺六赶忙让一名兵士拿来水囊,给胡宗宪喝了口水,又给他拍了拍背,顺了顺气。
胡宗宪道:“我已是病入膏肓之人了。乡亲们,你们难道要看着我活活累死在任上么?还有,你们刚才喊要砸了钦差车队。那样一来,你们就成了反民!而我胡宗宪,则会被人诬陷为挑唆百姓造反的叛逆!到那时,我可真要被朝廷千刀万剐了。你们难道想看到我最后到那样一个结局?”
领头的八旬老汉拱手道:“胡部堂,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胡宗宪道:“老人家,你快带着乡亲们回去吧!好好种田,好好过日子。你们的日子过得好,我即便在天涯海角,心里也能感到欣慰!”
说完,胡宗宪一撩自己的长袍前襟,高声道:“乡亲们!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百姓,是官员的衣食父母。都说我是浙直两省的父母官,其实,你们才是我的父母啊!我今日,便给你们跪下了!谢谢你们数年来为了抗倭大业做出的那些牺牲!”
说完,胡宗宪跪倒在地,给一众百姓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呜呜呜~”数万百姓没有回话,而是哭成了一团。
胡宗宪起身道:“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要走了!我永远记着浙、直这片土地。记着你们这些品性淳良的浙、直乡亲!”
说完,胡宗宪给贺六使了个眼色。
贺六怕再生变故,连忙将胡宗宪搀上了马车。百姓们纷纷后退,给车队让出了一条路。。。
胡宗宪身子骨本就不好,他又晕船。为此,贺六没有选择经运河走水路回京,而是走陆路,坐马车向北而行。故而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北直隶地面。
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日,车队在北直隶的望君山下停住。
望君山下,一条小溪涓涓流过。小溪两侧,枯草已经返青。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争相开放。蜂蝶在草丛中飞舞着。
胡宗宪对贺六说:“老六,这是一片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这儿多待几个时辰,好好歇歇脚吧。”
贺六道:“全凭胡部堂做主。”
胡宗宪在贺六的搀扶下,坐到小溪边的一块石头上。风轻云淡,春风拂过他花白的头发。他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安逸时光。
白笑嫣挺着肚子,领着香香,牵着白鹿在溪边喝水。
香香拿着一把野草,喂给白鹿。
她抚摸着白鹿的小脑袋:“小鹿鹿吖小鹿鹿。你长的可真肥吖。不过放心,我不会吃掉你哒!你辣么好看,我怎么舍得呢。”
白鹿竟然像能听懂人话一般,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香香的脸颊。
白笑嫣则抚摸着白鹿的背,自言道:“白鹿啊白鹿,你可一定要保胡部堂的平安。”
溪边的大石头上,胡宗宪睡着了。贺六垂手,侍立在一旁。
胡宗宪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睛,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睡的好舒服啊!唉,自嘉靖十九年我担任山东益都县令开始,二十三年官宦生涯,我从未睡得像刚才一样安稳。老六,或许李先生说得对。皇上给我一道罢官回乡的圣旨,我身上的病,自然就都好了。唉,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进京了。”
第240章 道袍的把戏(二更敬书友勾子)
永寿宫大殿内。
嘉靖帝坐在青纱帷帐里。大殿之中,站着徐阶、高拱、张居正。
嘉靖帝扬了扬手里贺六的奏折:“贺六参胡宗宪私自挪用缴获倭寇的银子两百多万两,你们怎么看?”
身为首辅的徐阶沉默不言。
高拱开口道:“皇上,按照《大明律》,私自挪用作战缴获,一万两便是死罪。胡宗宪整整挪用了二百二十万两,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大明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臣想起了洪武朝的一段往事。”
嘉靖帝问:“什么往事?”
高拱朗声答道:“当初洪武爷开国时,皇侄朱文正掌大都督府,在洪都一战中立下不世之功。朱文正却私自挪用缴获陈友谅的四十万两银子,事发被洪武爷赐死。胡宗宪挪用的银子是朱文正的五倍还多,自然该斩首示众。”
高拱这人不贪钱,不贪名,只贪权。他心中清楚,自己今后若想接任徐阶的首辅之位,就必须为扫清严党打头阵。胡宗宪是最大的严党,他如今是欲置胡宗宪于死地而后快。
这时,张居正却站出来,为胡宗宪说了一句公道话:“启禀皇上,臣认为高部堂所言不妥。洪武爷赐死朱文正,除了因为他挪用作战缴获,还因为他恃功而骄,凌辱百官,甚至跟反贼张士诚暗通款曲。再说,朱文正是将作战缴获揣进了自家荷包。胡宗宪挪用缴获,却是分给了百姓重建家园。二者本质不同。”
徐阶这只老狐狸终于开了口:“启禀皇上,这些银子本就是倭寇抢掠百姓的。胡宗宪将这笔银子用在百姓身上,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错就错在事先没有上折子请示皇上。臣看,胡宗宪罪不至死。有道是天理国法人情。于情于理,胡宗宪做的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国法不可违,依臣愚见,罢掉他的官职警示天下官员,也便是了。”
高拱看了看徐阶,又看了看张居正。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保裕王党的政敌胡宗宪的活命。
徐阶、张居正跟高拱不同。他们都是在乎名声的人。他们怕,对胡宗宪这样的清官能臣落井下石,千百年后史书上会对他们有非议。
再说,徐、张二人本性还是良善的。胡宗宪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也不忍看到那样一个国之干城人头落地。
嘉靖帝没有表态如何给胡宗宪定罪,而是故意转移话题:“贺六这厮,自做上北镇抚使便越来越跋扈了!浙直总督是天下督抚之首,地位高贵。贺六竟然不请旨上奏,就自作主张夺了胡宗宪的印信,将他锁拿进京。等贺六回京,朕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
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初四,锦衣卫北镇抚使贺六回京,入宫见驾。
嘉靖帝坐在青纱帷帐内闭目养神。贺六则双手捧着那个龙诞香木盒,跪在大殿里。
良久,嘉靖帝睁开了眼睛:“胡宗宪现在何处?”
贺六答道:“胡部堂现被臣安置在了诏狱之中。皇上放心,臣已经吩咐手下,悉心照料胡部堂。他在诏狱受不了什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