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其一,偷走考题的人,不可能是徐首辅的儿子徐璠。徐璠要是想利用及第居卖考题,断然不会弄的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其二,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无非是想让徐首辅父子背上泄露考题的嫌疑。其三,窃取考题的人想用考题牟利,只会暗中跟心术不正的举子们交易,绝不会如此的大张旗鼓。”
隆庆帝思索一番:“所以,你推断,是有人想要故意栽赃徐阶?”
贺六拱手道:“皇上明鉴。徐首辅曾是太子太傅。皇上比任何人都清楚徐首辅的品性。他贵为当朝首辅,真想捞银子,也不必利用恩科去捞!恩科可是举国关注的事情,众目睽睽!徐首辅替皇上管着内阁,经手的银子数以千万计。随便在国库的支出上动动手脚,或利用官员的任免弄银子,不比在恩科上打主意容易的多?”
隆庆帝刚才的确对徐阶产生了一丝怀疑。可贺六的一席话,顿时让隆庆帝的怀疑烟消云散。
隆庆帝道:“你说的有道理。这样吧,你立刻去内阁值房,叮嘱徐师傅,早朝之时,对考题泄露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朕自有安排!”
贺六叩首:“臣遵旨。”
五更天,承天殿内,众臣聚齐。隆庆帝在冯保的搀扶下,坐到龙椅之上。
高拱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徐阶,心中暗笑:恩科考题外泄了,看你这个主考今天如何收场!
高拱没有想到,隆庆帝帮徐阶收了场!
隆庆帝上了龙椅,便一阵哭泣。
天子哭泣,大殿上的众臣子齐齐跪倒,齐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
隆庆帝哭完了,沙哑着声音说道:“诸位爱卿,朕之所以哭泣,是因为昨夜朕梦到了太祖爷!”
垂手侍立一旁的冯保心中疑惑:昨夜皇上批阅奏折到了子时。批完了折子,让敬事房送来了张嫔。宠幸完了张嫔,又让敬事房送来了林嫔。。。而后徐首辅、义兄便闯了永寿宫。皇上根本是一夜没合眼啊。怎么可能做什么梦,梦见什么太祖爷?
隆庆帝又道:“真没想到,太祖爷对朕这个玄皇孙给予了厚望。他在梦中,一再叮嘱朕要好好治理天下。要做尧舜之君,切勿做周幽王、汉灵帝一样的昏君!他老人家还对恩科的事颇为关心。他对朕说:‘国家论才大典,即是国本!一定要慎之又慎!’。最后,太祖爷亲自对朕面授了一道恩科考题!”
殿下跪着的贺六心中恍然大悟:皇上为了保恩科主考徐阶,学先皇嘉靖爷,跟自己的臣子们耍起了无赖!
第374章 烧了吧(四更)
隆庆帝撒谎说梦到了太祖爷,目的无非是借着太祖爷之口换掉考题。
高拱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历代会试考题定下后都不能随意更换。否则,大不吉也!”
隆庆帝却摆摆手:“高爱卿此言差矣!更换考题,是太祖爷托梦,给朕降下的旨意。太祖爷这么做,是为了赐福于普天之下的读书人。怎么会大不吉呢?难道你在质疑太祖爷,又或者,你在质疑朕?”
隆庆帝直接给高拱扣了一顶大帽子。高拱不便再言,只好作罢。
张居正在一旁满腹狐疑,他隐隐约约感到,皇上突然提出换考题,应该不是金口玉牙所说的那么简单。难道说,临场更换考题,跟京城之中最近流传的那个谣言有关?
朱希孝忽然出班奏道:“启禀皇上。锦衣卫查到,昨夜永定河畔,有人利用莲花灯,给及第居客栈所住的举子们送了一个题目,据说是恩科考题。”
贺六心中奇怪:难道朱希孝昨夜也去了永定河畔?
隆庆帝道:“哦?有此等事?那个所谓的考题何在?”
朱希孝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纸条,冯保上前接过,走回龙椅边,递给了隆庆帝。
隆庆帝看后,笑道:“朕早就听锦衣卫的贺六说过,历朝历代会试之前,总有些骗子手浑水摸鱼,自称能弄到会试试题,借此诓骗举子们的钱财!朕看,这道考题,不过是骗子们编出来,骗举子们银子的!”
朱希孝道:“启禀皇上,恩科考题现存放在文渊阁中。只需于文渊阁中的考题一对比,便能真相大白。”
隆庆帝道:“不用那么麻烦。出题人是徐首辅。徐首辅,你仔细看看这道考题,跟你所出之题目相同否?”
隆庆帝说“仔细看看”这四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冯保从隆庆帝手中拿过纸条,又下殿,递到了徐阶手里。
徐阶是何等的聪明人?他自然清楚,皇上这是想跟他唱一处双簧。既换掉旧考题,又将泄题的事情压下来,隐而不发。
徐阶看了看,道:“启禀皇上,这并不是臣所出考题。”
朱希孝在一旁恨的咬牙切齿:皇上啊皇上,难不成你是在故意包庇徐阶?
隆庆帝道:“嗯!市井流言,不足为信!朱希孝,你坐着锦衣卫左都督,以后要学学贺六,去管一些要紧的大事!这等子虚乌有的鸡毛蒜皮小事,你也拿到早朝上来说,未免贻笑大方!”
朱希孝真可谓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叩首道:“臣该死。”
隆庆帝又道:“既然太祖爷托梦。朕不能违背太祖爷的旨意。朕已将太祖爷所述考题写了出来,封在了一方锦盒之中。贺六,你即刻带着锦盒,去文渊阁中,换出徐首辅出的旧题。”
高拱连忙问道:“敢问皇上,被换下来的旧题如何处置?臣以为,徐阁老才高八斗。所出试题一定是精妙无比。即便不用在本次恩科大比上,也可以给北直隶学政衙门,用在今年北直隶乡试上。”
高拱心里面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只要徐阶所作考题公之于众,证实跟昨夜永定河畔莲花灯上所绑考题一致。那徐阶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子手下的御史言官,就能用参劾折子把徐阶淹死!
隆庆帝却道:“北直隶乡试由北直隶学政出题,这是祖制!贺六,你换出旧考题后,即刻拿到太庙前烧掉。”
贺六拱手道:“臣遵旨!”
贺六拿着新考题,到文渊阁换下了旧考题。又将旧考题拿到太庙前烧了。他来到永寿宫复旨。
隆庆帝边批阅奏折边问:“旧考题烧了?”
贺六道:“启禀皇上,烧了。”
隆庆帝道:“朕再给你一件差事,等到恩科大比结束,查清是谁栽赃陷害朕的徐师傅!”
贺六道:“臣遵旨。”
隆庆帝又道:“恩科关系重大。还有两天就要开考了,你这个巡考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举子有机可乘。好了,你退下吧。”
隆庆帝在承天殿朝会上耍了一出无赖,搬出了太祖爷当挡箭牌。顺利换了旧考题,将试题外泄的事压了下来。高拱、朱希孝真可谓是枉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试题换成了隆庆帝亲笔所书,徐阶不再是出题人,自然可以从北镇抚司搬回首辅府居住。
徐阶一回府,便叫来了徐璠。
徐阶大怒道:“徐璠!你知不知道,你开那个劳什子客栈,差点把你爹我给害了!”
徐璠一脸无奈的说道:“爹,儿子也不知道,京城里为何会有谣言,说及第居里能买到恩科试题。”
徐阶问道:“当初是谁撺掇你开这个客栈的?”
徐璠如实答道:“是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家的公子朱汀。朱汀和儿子关系一向不错,平日里没事便在一处喝酒、打麻吊。”
徐阶一听,便猜出了端倪:朱汀是朱希孝的儿子,而朱希孝,又是高拱的死党。。。呵,好手段啊高拱!我不去找你的麻烦,你倒先给我下了狠手!
徐阶道:“罢了,璠儿。你记住,你爹是内阁首辅。你做任何事,都有八双眼睛在盯着你呢!以后做事要稳当些。你下去吧。”
徐璠走后,徐阶一阵猛烈的咳嗽,虚弱的坐到了椅子上。
他已是年愈古稀之年,四十多年在官场里的勾心斗角,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徐阶累了,真的累了。
第375章 徐阶,徐阶(五更)
坐在书桌之上,徐阶的脑海中浮现一幕幕往事:四十八年前,徐阶十八岁,他家住松江华亭县。在松江,他遇见了一个叫聂豹的七品县令。聂豹对他说:“我会将必生之学传授于你。”
四十五年前,徐阶二十一岁。他来到京城,考中进士。在金榜宴上,他见到了老首辅杨廷和。他听到了杨廷和的预言:徐阶之功名,日后必不在我辈之下。
三十八年前,徐阶二十八岁。面对权相张璁的怒吼,他从容不迫的回答:“我从未依附于你!”
得罪了张璁的他前途尽毁,被发配到烟瘴之地做小官。在那里,他见识到了人性的恶毒、黑暗和残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岁,他眼看着自己的老师夏言被严嵩杀死。他却不发一言。
因为他那时已经明白了官场的规则:隐忍,有时候需要莫大的勇气!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伸张正义!
四年前,他六十二岁,经过十年的隐忍。他除掉了严嵩,杀死了严世藩,成为了一个工于心计,城府深不可测的政治家。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年的青年才俊,成了现在的古稀老朽。从当年的血气方刚,到现在的老奸巨猾。从黑发到白发,从幼稚到成熟。。。。
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终生矢志不渝的志向!
徐阶的志向,跟自己的学生张居正相同,那就是:让大明的百姓,人人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徐阶自嘲的想:我这一辈子啊,被人害过,也害过人。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可无论无何,我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初衷,那就是“报效国家,造福于民”八个大字。
我这一生,无悔矣!
徐阶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他的学生张居正手抄送给他的《左传》。
徐阶自言道:“张居正啊张居正。我终将老去,而你,终将成为首辅。我相信,你会做得比我更好。就让我助你最后一回,利用这场恩科会试的机会除掉高拱。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当初对我的承诺:让大明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徐阶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计划,一个跟高拱同归于尽的计划!雄狮虽然已经老去,但仍能怒吼!
要完成这个计划,徐阶还需要另外一个人的帮助。那个人就是贺六。
西苑,内阁值房。
张居正和高拱正在值房内查看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高拱放下奏折,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长的说:“张阁老,我常常想,为何你我凡事都走不到一路去呢?”
张居正笑着回答:“大明百姓的饮食,主食五谷,辅食蔬菜。兼有肉类。南人好米,北人好面。岭南人喜好煲汤,山西佬爱吃醋。我的祖籍是荆州江陵,高阁老的祖籍是河南开封。你我祖籍南辕北辙,所以吃不到一起的人,自然进不了一个门,走不了一条路!”
张居正的回答让高拱哑然失笑:“呵,是啊。徐首辅跟张阁老祖籍都是南方。自然能吃得到一起,进得了一个门,走的了同一条路。”
二人正有一搭无一搭的斗着嘴。徐阶颤颤巍巍的走进了值房。
张居正连忙搀住了自己的老师。
徐阶道:“明日便是会试大笔的日子!高阁老,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称得上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已经给皇上递了手本,推举你任三十名阅卷官之首!”
大明会试,主持者是主考。主考之下,是副主考。副主考下是巡考官。然而巡考官自会试结束起,便没了职权。考卷糊名封存后,副主考之下,会设一名首席阅卷官。首席阅卷官将带领三十多名考官,协助正、副主考从数千份考卷中,挑出三百份出众的。这三百人,将成为贡生,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结束,这三百人才能真正成为进士及第、进士、同进士出身,题名金榜!
首席阅卷官责任重大。翰林院、国子监的那些学官,挤破了脑袋也想当首席阅卷官。因为官场有座师一说。首席阅卷官拔擢了哪个举子的卷子,就算是哪个举子的老师!而学生的多寡,有时候又能衡量官员们在官场之中势力的大小。
高拱心中狐疑:按理说,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应该抬举张居正做首席阅卷官啊。怎么他却向皇上举荐了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定然没安好心!
高拱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他开口言道:“下官多谢首辅抬爱!只是怕力不能及,埋没了参加恩科会试的英才。”
徐阶却摆摆手:“高阁老谦虚了。你以前做过国子监祭酒,主持过嘉靖三十九年的会试。首席阅卷官一职,你是一定能够胜任的!”
徐阶盛情难却,高拱自然不能再推脱。他道:“那下官就谢过首辅的信任了!”
徐阶的手本递上去,隆庆帝果然同意高拱担任阅卷官。
在恩科开考的前一夜,徐阶夜访贺六!
已是子夜时分。贺六刚刚跟白笑嫣入睡。
徐阶却敲响了贺府的后门。
贺六睡眼朦胧的将徐阶让到客厅,命下人给徐阶上了茶。
徐阶喝了口茶道:“老六,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啊。我今夜来找你,是想跟你联手,杀一个人。”
贺六惊讶道:“徐首辅要杀谁?”
徐阶问贺六:“皇上已经给你下了旨意,让你彻查是谁陷害于我吧?”
贺六点点头。
徐阶问:“可有眉目?”
贺六答道:“有眉目,却无实证。”
徐阶蘸着碗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而后道:“老六,你看看,栽赃我的罪魁,是不是这个人?”
贺六凑过脑袋去一看,只见桌上写着一个“高”字。
贺六不置可否的说道:“徐首辅已经是是心中有数,何苦再找我证实?我说了,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在手。”
徐阶道:“那些人做事很小心,自然不会让你轻易拿住证据。我问你,你觉得张居正这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