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坦言道:“堪称国柱。”
徐阶点点头:“我已经老了。我敢断言,自今日起之后二十年,大明朝能否兴盛,全指望张居正这个人!明跟你说了吧,我希望张居正能成为首辅。可有个人,会挡在他晋身首辅的路上。”
贺六连忙道:“首辅是说,高拱?”
徐阶点点头:“所以,我要跟你联手,替张居正搬开那块绊脚石。那块绊脚石不仅会阻滞张居正的仕途之路,更会阻滞我大明朝的兴盛之路!”
贺六叹了声:“内阁重臣勾结锦衣卫,陷害从一品大员。事情败露,是要诛灭九族的。”
徐阶大笑:“历朝历代都是诛九族。你别忘了,我大明朝是能诛十族的!敢不敢跟我做这件事,就看老六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第376章 与天下皇亲、读书人为敌(一更,跪求果实)
贺六对徐阶说道:“数年前,我赴江南查办私盐案时,时任江南织造局总管杨金水曾言:‘贺六是一条胆大包天的疯狗’。胆子我有。但与内阁首辅联手,做掉一个从一品的东阁大学士?徐首辅,你总该给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我。”
徐阶将茶盅放到桌上,问道:“贺六,你知道全天下的读书人,为何要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股。历经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挤破了脑袋也要进入两榜么?”
贺六道:“这谁不知道。一来是为了光宗耀祖,二来是为了报效国家。”
徐阶笑道:“光宗耀祖?报效国家?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大明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是可以不缴纳田税的!士绅士绅,士即是绅!我给你算一笔账。礼部的名册上写的明明白白。大明活着的进士,有大约两千五百人。举人一万五千人。秀才七万人。户部的四柱清册上又记着,两千五百位进士名下的免税土地,大概有五百万亩。一万五千位举人名下免税土地,一千万亩。七万秀才名下免税土地,三千万亩。因田主有功名而免税的土地,合计四千五百万亩!”
贺六道:“也就是说,有功名的官员、读书人名下,有近四千五百万亩土地不用缴税?我听海瑞说过,大明可耕之田,不过两万万亩而已。”
徐阶笑道:“无数读书人挤破脑袋考取功名,除了你刚才说的光宗耀祖、报效国家。为了获得不纳税的特权,亦是他们的初衷之一!”
贺六惊叹道:“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的耕田,竟有四分之一是不缴税的。”
徐阶笑道:“别急啊,账我还没算晚呢。大明有制,除了功名的读书人不缴田税,皇亲国戚、军功爵爷亦是不缴田税的。我是能通篇背诵《太祖实录》的。洪武二十八年时,宗人府登记在册的皇亲、军功爵爷,不过一千有余。皇族以天下养,尚能维系。可到了隆庆元年呢?大明的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公主及驸马、郡主及宾食、郡君及宾食、县主及宾食、县君及宾食,再加上世袭的军功公侯伯,共有三万余人!占天下之耕田,六千万亩!皆不纳税!”
贺六震惊了:“照此说来,天下之田,竟有一多半是读书人、皇亲国戚的?”
徐阶咬牙切齿的对贺六说道:“没错!小民百姓可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这公平么?不公平!”
贺六赞同的说道:“这的确不公平。”
徐阶又道:“皇亲们不纳税也就罢了。每年国库还要拿出数目庞大的银子来供养皇亲们。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银二万五千两,贮丝三百匹,锦缎四十匹,纱罗一千匹,绢五百匹,夏布一千匹,冬布还要一千匹。其余各种开支更不胜繁举。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大明朝那么多皇室宗亲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至于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徐阶越说越激动,他喝了口茶,又高声言道:“就以大明最为富庶的浙江而言,去年存留粮米只有六十二万九千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的禄米就要一百二十三万石。以两年留存之米,尚不能供当地皇亲一年的禄米!两京一十三省呢?合起来是多少?从亲王到奉国中尉,谁没有个几房小妾?开枝散叶自然不成什么问题。皇室宗亲人数,每三十年便增一倍!我算了一笔账,等到两百年后,国库收入如果不增加,那光是宗人府在册的皇亲,就能将我大明朝吃个干干净净!”
贺六给徐阶添上一杯茶,徐阶却直接将茶盅打翻在地:“都道是严党贪狞、阉党贪狞!其实,与天下皇亲、有功名的读书人相比,他们贪得的那点银子又算什么?天下皇亲、有功名的读书人,就像是一群蝗虫,寄生在骨瘦如柴的大明朝身上。吸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
贺六连忙摆手:“徐首辅,我听不出,这跟你我联手搬倒高拱有什么关系。”
徐阶道:“大有关系!想要革除这大明朝的这一系列积弊,便要改制。要改制,便要跟普天之下的皇亲、读书人为敌!这胆量,我没有,高拱亦没有!”
贺六问:“那谁有这样的胆量?”
徐阶一字一顿的说出了一个名字:“张,居,正!”
徐阶站起身,走到大厅门口,看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他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都说你贺六胆子大。你的胆子,不过是通过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收拾几个贪官而已!张居正所拥有的胆量,却敢跟天下皇亲、读书人为敌!那才是吞天之胆!要革除积弊,首先要让张居正拿到至高无上的权力。高拱是张居正的政敌。他会像一块巨石一般,挡在张居正晋身的道路上,挡在我大明革除积弊、走向太平盛世的道路上!我要在死前,替他扳开高拱这块挡路石!”
转头,徐阶问贺六:“今夜五更天,学子们便要进入贡院。跟不跟我联手,我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考虑。我就坐在这里,两个时辰后,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答案。”
贺六和满头白发的徐阶对坐在大厅之中,整整两个时辰,二人一言不发。
贺六满脑子里都是徐阶振聋发聩的话:“天下皇亲,有功名的读书人,就像是一群蝗虫,寄生在骨瘦如柴的大明朝身上。”
“要改制,便要跟普天下的皇亲、读书人为敌!只有张居正有这样的胆量!”
“要让张居正拿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便要搬倒高拱!”
已近四更天,贺六猛然起身:“徐首辅,我决定了!”
第377章 杀招(二更)
贺六凝视着徐阶浑浊的老眼,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决定了,与首辅联手,搬倒高拱!”
徐阶站起身,竟以堂堂首辅之躯,给贺六跪下:“老六,我替两京一十三省的两万万百姓,跪谢你了!”
贺六连忙搀起徐阶:“首辅快请起。您这是折杀我呢。您说吧,该怎么办?”
徐阶道:“你可听说过洪武年的会试南北卷案?”
贺六点头:“我们锦衣卫的祖师爷毛骧,洪武年间办过震惊朝野四件大案。分别是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桓案、蓝玉案。会试南北卷案,是蓝玉大案中的一个小案。”
徐阶点点头:“没错。洪武三十年丁丑科会试。太祖爷委派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为主考。结果揭榜之后,当年录取的五十一名进士,皆为南方人。而刘三吾本人,亦是南方人。与金榜无缘的北方举子们不服,敲了登闻鼓,告了御状。太祖爷闻之大怒。钦审此案,将刘三吾定为蓝玉余党,将刘三吾等丁丑科会试考官一律斩首。”
贺六道:“是啊。自此之后,会试中举进士的籍贯,成了一件颇为敏感的事。”
徐阶问问:“你们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你应该知道高拱的籍贯是哪里吧?”
贺六点点头:“知道。高拱籍贯河南开封。”
徐阶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有十六名河南开封籍的举子名字。你是巡考官,负责给卷子糊名。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给这十六个考生的卷子糊名时,将糊纸贴的斜一些。”
大明会试,为杜绝舞弊,所有考生考卷要一律糊名。等阅卷官挑出中举的卷子,再撕开糊名。
而每一份答卷,要经三十名阅卷官传阅。阅卷官觉得好的卷子,会在上面写一个“中”字。中字超过一定数目,便能金榜题名。
本次恩科的首席阅卷官是高拱,其他三十名参与阅卷的翰林院、国子监学官,有一多半却是徐阶的门生故旧。
徐阶的意图很明显,他要让那十六名河南开封籍的举子全部中举!首席阅卷官高拱是河南开封人,开封学子全部中举,他自然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而自洪武年起,历次会试的中举之人籍贯,都是万分敏感之事。金榜一揭,河南开封人士全部中举。不用锦衣卫出手,那些落地的眼红学子,便能用吐沫将高拱淹死!
贺六背下了那十六个开封学子的名字。五更天,他和徐阶来到贡院门口。副主考杨博已经带着一众考官等在了那里。
“轰~轰~轰”。太常寺的亲兵鸣了礼炮。五千名举子,满怀着忐忑的心情和对未来的希望,走进了贡院。
南镇抚使何二亲自押送御笔亲提的考题,进到贡院之中。
主考徐阶接过考题,在孔圣人的神牌前行了祭礼,而后打开考题,让考官们分别抄录,发放到五千个号房之中。
一连九天,徐阶、杨博、贺六三人吃住都在贡院之中。
终于,太常寺的亲兵敲响了“金榜题名锣”。贺六手下的一众锦衣卫,在考官们的监督下,将五千份考卷收齐。
按制,考卷糊名,需要巡考官亲力亲为。
贺六整整在贡院糊了一天的名。他早就背熟了那十六个开封籍举子的姓名。这十六个份考卷糊名的糊纸,全部都有稍许的歪斜。只有仔细看才能察觉。
糊完了名,北镇抚司三百力士亲自押送考卷到翰林院阅卷场。从贡院到翰林院这一段路上,太常寺的亲兵要鸣锣,为五千份考卷开道。
终于到达了翰林院。巡考官贺六和首席阅卷官高拱在交割文书上分别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官印。
贺六道:“五千份卷子交给高阁老了。我这个恩科巡考官,自此可以卸任。”
高拱客套道:“辛苦了,老六。”
贺六拱手:“尽本份而已。高阁老阅卷吧,属下要回家歇息了。”
会试阅卷,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贺六心想:高拱,横竖你倒台,只在一个月之后了!一个月之后,等待你的至少也是革职查办!
贺六回了家,先闷头大睡了两天一夜。他已是四十七岁的人。这九天没白没黑的盯在贡院那边,着实将他累坏了。
醒来后,妻子白笑嫣给他端上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贺六喝了一口,道:“这两天没人来找我吧?”
白笑嫣摇头:“没人来找你。倒有人来找我。”
贺六问:“谁啊?”
白笑嫣达到:“咱们在江南的几十家商号,来给我送上半年的收支总账。”
贺六“哦”了一声,埋头喝自己的银耳莲子羹。
白笑嫣抱怨道:“你真是甩手大掌柜。对自家的账目倒是漠不关心啊。”
贺六道:“钱够花就行。再说了,不是有你这个管账婆在么。我操那份儿闲心干什么?”
白笑嫣道:“告诉你吧。咱家在江南那几十家商号,现在加起来也就值个两百多万两银子了。”
贺六有些惊讶:“嘉靖四十一年,这几十家商号加起来不是还值五百多万两么?这几年你不是说生意做的不错么?怎么一下折了一半儿的本?”
白笑嫣道:“紧挣不够慢花的。这些年,我结交京中的那些诰命贵妇,为你这个锦衣卫北镇抚使打探消息要花银子。什么河南旱灾、山东水灾、北直隶雪灾。哪回出了大灾,咱家不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的往外捐?几年下来,可不就剩下两百多万两了么?”、贺六道:“不打紧的。横竖这一大注银子,都是当年金万贯攒下的不义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没什么不妥。”
白笑嫣道:“你怎么捐银子我不管。我从几十家商号的账上支了五十万现银,存在了京城四大钱庄里。这笔银子,你动不得!其中二十万两,是给香香的嫁妆。三十万两,是留给忠儿娶妻生子的。”
贺六笑了笑:“成成成。家里的银子你说了算。给我拿官服来,我去趟北镇抚司。两天不去北镇抚司,还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情呢。”
第378章 燎原烈火(三更)
翰林院阅卷场。
三十多名阅卷官正在紧锣密鼓的阅着卷子。
高拱时而言道“狗屁不通,不中”,时而感慨“好文章啊”,随后在卷子上写上一个“中”字。
高拱心忖:虽说没利用恩科整垮徐阶。好歹自己混上了这一任首席阅卷官,能多不少学生。官场中人的学生多寡,等于势力的大小。这也算差强人意了。
他完全没有料到,一个硕大无比的口袋正悄悄套到了他的头上。
阅卷期一个月。其中二十八天考官们要在心仪的考卷上写“中”字。其余两天,则要统计“中”字的数量。撕去糊名,填写贡生榜。
中字超过若干数目的举子,将跻身贡生之列。而后参加殿试,由皇帝当场出题。殿试之后,才会放两榜,排出进士及第、进士、同进士出身。
一个月的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已是秋末,这日,高拱带着一众考官终于列好了贡生榜单。榜单交由主考徐阶,在贡院门口公布。
一大清早,贡院门口便被来看榜的学子们围的水泄不通。
礼部的主事高喊一声:“隆庆元年恩科,放贡生榜喽!”
太常寺的乐工奏响了大乐。四十六名锦衣卫力士护卫着主考徐阶来到贡院门口。徐阶亲手将高拱拟定的贡生榜单,贴在了贡院门口。
一众举子们纷纷聚拢到榜单前。
叶向高亦站在举子们中间。他抬头一看,只见贡生榜中间,赫然有自己的名字!他喜不自胜。高喊道:“中了!我中了!”
举子之中,不时响起“我中了”的喊声。找到自己的名字的举子欣喜若狂,落地的举子们则是沮丧异常。
猛然间,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嗓子:“恩科有猫腻!大家看,河南开封籍贯的十六个举子,怎么全都在贡生榜里?”
一众举子定睛观瞧,顿时议论纷纷:“对啊!怎么河南开封的举子都中了贡生?”
“难道河南开封的举子,都是才高八斗,文盖群英的?”
“大家难道忘了么?恩科首席阅卷官高拱是开封人!”
“舞弊!一定是舞弊!我的三场卷子答的行云流水。我怎么会没中呢?一定是存在舞弊!”
“这些个贪官污吏,欺负到咱们读书人头上来了!走,去都察院、去大理寺、去刑部,告他们去!”
自古文人相轻。参加会试的五千人,身上都有举人功名。这些人本来就恃才傲物。落了榜,自然是要红眼的!他们正愁找不到方式发泄呢!这一下,他们真可谓是在贡院门口燃起了熊熊烈火!
最先高喊“河南开封籍的十六个举子,怎么全都在贡生榜里?”的那个人,不是参加恩科大比的举子,而是老胡的徒弟,武清伯世子李高。是贺六授意李高,来贡院点这颗火星子的。贺六知道,这颗火星子丢出去,定然会燃起燎原烈火!
落地举子们群情激奋。中了贡生的举子们,为了显示自己的深明大义,亦帮腔痛骂高拱。
可怜那十六个开封举子,自知摊上了天大的事儿,他们不敢声张,只得悄悄溜走了。
五千举子分头行动。一千五百多人去围都察院、一千五百人去围大理寺、一千五百多人去围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