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本就通宵文墨。他们给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奉上了三份慷慨激昂的控状。状子后面,是近五千人的签名画押!
都察院门前。
一众举子们齐声高喊道:“恩科舞弊!天理难容。”
一千五百多人的呐喊震得都察院的守门亲兵耳朵嗡嗡响。
举子们想要涌入都察院大堂。亲兵们只得横起长枪阻拦。
这时候,一个身穿正四品服色的官员,走到都察院大门口。他高声道:“有冤则鸣冤。可都察院大堂装不下你们一两千人!你们派一个人出来,到大堂上,送上控状,陈诉你们的冤情!”
举子们闻言愤然:“你是不是高拱那厮的党羽?”
“对,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进都察院鸣冤?你一定也是个贪官污吏!帮着高拱欺负我们读书人!”
都察院街对面便是锦衣卫衙门。贺六命人在衙门口摆了一张桌子,边喝茶,边欣赏着都察院门口的这一出好戏。
徐胖子凑到贺六耳边:“六哥。落地举子们冲击都察院。咱们锦衣卫要不要管?派五百力士到街对面去,抓他几百人杀鸡儆猴?”
贺六道:“扯淡!那些都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是大明的国之栋梁。抓他们,你想让锦衣卫得罪普天下的读书人嘛?读书人手里有一支笔,写下的文章能流传千年。咱们惹不起啊。你没看海瑞到了衙门口么?有海刚峰在,定能稳住局面。”
都察院门口,不知是哪个学子,竟然向着身穿四品官服,阻拦他们的那个官员投出了一枚鸡蛋!
“啪嚓!”鸡蛋碎在官员的乌纱帽上。
叶向高挤到举子们最前面,指了指那挨了一鸡蛋的官员,大喊道:“诸位同年!你们要闹事也该找对人!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给先皇上《天下第一疏》的海瑞海刚峰啊!海大人是咱们大明读书人的楷模。怎么可能跟高拱那厮同流合污呢?”
叶向高此言一出,举子们纷纷噤声。海瑞是大明读书人崇拜的楷模。当初他敢在奏疏之中痛骂嘉靖帝,大明的读书人哪个不敬佩他的勇气?
叶向高又道:“海大人说了,让咱们派一个人去大堂递送状子。若是诸位同年信得过我叶向高,就由我代劳吧!”
一名举子将状子递给叶向高。叶向高走到了海瑞面前。
海瑞问道:“你是何人?”
叶向高不卑不亢的答道:“学生叶向高。”
海瑞问:“你可是因为落榜,心怀不满,故意控告恩科首席阅卷官?”
叶向高摇头:“不!学生已提名贡生榜!”
海瑞又问:“这就奇了。既然你已入闱贡生榜,为何还要来趟这浑水?”
叶向高道:“学生听闻当年忠直公杨炼因参劾严嵩父子获罪后,在诏狱之中对锦衣卫的贺镇抚使说过一句话:‘扫除奸佞,天理!’学生身为读书人,面对奸佞舞弊,自然该仗义执言!这跟我是否中了贡榜无关!”
海瑞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好学子!”
随后,都察院左佥院海瑞,对着叶向高做了个“请”的手势:“都院大人在大堂中等着你递状子呢!进去吧!”
第379章 博弈(四更,跪求果子)
永寿宫大殿。
高拱这一回算是犯了众怒。参劾他的奏折雪片一样堆积到隆庆帝的案头。
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参劾折子里,除了参高拱有舞弊的嫌疑,还捎带上了徐阶。毕竟徐阶是主考。他主持的恩科大比出了舞弊案,亦是难辞其咎的。
隆庆帝合上一封参劾折子,抬头问跪在他面前的贺六:“贺六,锦衣卫已经介入恩科舞弊案三天了。查出什么眉目来了么?”
贺六答道:“启禀皇上。没有查出任何的眉目。言官们参劾高拱徇私舞弊,都是捕风捉影,查无实据。不过。。。”
隆庆帝连忙问:“不过什么?”
贺六意味深长的答道:“不过,历代锦衣卫有一句口口相传的箴言:‘这世上,没有万分巧合的事,只有巧合的假象’。”
隆庆帝思忖着贺六的这句话。片刻后,他开口道:“是啊。恩科取贡生,向来是十中取一。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参加会试的十六名开封籍考生,全部提名贡榜。而首席阅卷官高拱又是开封人士?其中定然有隐情。”
贺六叩首道:“臣无能,没能为皇上查清其中隐情,还请皇上责罚。”
隆庆帝摆摆手:“你有什么罪。唉。本来开恩科是好事。哪曾想竟让高拱弄的如此不堪!”
这时候,冯保走进了大殿内。
冯保道:“启禀皇上,都察院左佥院海瑞,已在大殿外跪了四个时辰了。他一整天水米未进,奴婢看他脑袋上已经冒出了虚汗。。。”
隆庆帝道:“不是让你给他送茶、送肉羹了么?”
冯保道:“回皇上。奴婢给他送了,可他不吃也不喝。他说:‘国家论才大典,竟出了如此耸人听闻的舞弊大案。如果皇上不严惩罪魁,我便要跪死在大殿前!’”
海瑞是嫉恶如仇的人。恩科出了舞弊案,他自然要替学子们仗义执言。
隆庆帝叹了声:“海瑞这二杆子啊!朕现在已经体会到先皇当年的苦衷了。罢了,你去告诉他,朕定会严惩罪魁。让他先回都察院,等待朕的消息。”
隆庆帝转头对贺六说:“贺六,你这些年在锦衣卫经办的大案数不胜数。时下这件舞弊大案,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贺六叩首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臣相信,皇上一定会做出英明的决断!”
贺六的话,说了等于没说!
隆庆帝扶了扶自己的脑袋:“罢了,你先下去吧。”
贺六走后,隆庆帝批阅了一会儿奏折。
冯保走进了大殿:“皇上,该用晚膳了。”
隆庆帝问:“海瑞走了么?”
冯保的回答让隆庆帝哭笑不得:“启禀皇上。走是走了。不过他临走前说:若皇上三日内不严惩罪魁,他还要再来永寿宫跪谏!”
隆庆帝心道:怪不得先皇要把海瑞关进诏狱呢。海瑞这人。。。唉,只要不撞南墙,永远不会回头。
冯保小声问道:“皇上,今晚的晚膳?”
隆庆帝道:“晚膳去李贵妃那儿用吧。摆驾坤宁宫。”
隆庆帝每逢遇到挠头的政事,总爱问询于李贵妃。
在坤宁宫的膳厅之内坐定,隆庆帝迟迟没有动筷子。
李贵妃问道:“皇上可是为了恩科的事儿心烦?”
隆庆帝点点头:“是啊!十六个开封籍举子全部中了贡榜,明显是有隐情。举子们去围三法司衙门,三法司的言官们,又来围永寿宫!一句话,让朕严惩罪魁。可锦衣卫又查不出高拱参与舞弊的实证。朕总不能给高拱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吧?”
李贵妃一向是支持张居正,厌恶高拱的。她开口言道:“皇上,世人总将‘莫须有’三个字,理解为不须有。可臣妾最近看资治通鉴,发现‘莫须有’原本的意思是:恐怕是有吧?皇上刚刚登基,需要争取普天之下的士子之心。若在此事上不能行雷霆手段,定会寒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心。”
隆庆帝性格敦厚孱弱。李贵妃谏言他行雷霆手段,无非是让他严惩高拱。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毕竟,他还是亲王的时候,高拱是他的伴读。二人存着七分的君臣之情。
高府。
高拱在大厅里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他不是笨人,自然清楚自己落下个恩科舞弊的嫌疑,定然是有人栽赃。而栽赃他的最大嫌疑人就是徐阶。
可他不知道,徐阶是用的什么手段,把十六个开封籍学子全都取中的。
如今高拱正好比是一只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司礼监掌印孟冲派人给他递来消息:这三天里,参劾高阁老你的折子,共有四百多份,在永寿宫堆成了山。
高拱拿起茶盅,想要喝口茶。可片刻后,他将茶盅摔在了地上:“这么烫,你们想烫死我啊?”
一旁伺候的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管家进得大厅:“老爷,徐首辅求见。”
高拱狐疑的看着管家:“他怎么来了?快请。”
徐阶进到大厅之内。他朝着高拱笑了笑:“高阁老在内阁告了三天病假。我甚为担心,特来探病。”
高拱笑道:“在首辅面前,我不敢打诳语。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恩科惹了一身骚,无颜去内阁处理公务罢了。”
徐阶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椅子上:“我看高阁老的确是得了病。心病,对么?”
高拱点点头:“首辅英明。我的确得了心病。”
徐阶挑衅似的说道:“恩科是大事。总有人想借着这件大事兴风作浪。一个多月前,不就有人栽赃犬子利用及第居卖考题么?呵,幸亏太祖爷给皇上托梦,皇上自拟了考题。否则我的冤屈算是洗刷不尽了。”
高拱当然能听出徐阶话里有话,他笑道:“徐首辅清者自清。可惜,不知道太祖爷会不会再给皇上托梦,帮我也洗刷舞弊的冤屈。”
徐阶突然说:“高阁老,有贵客来茶当酒。你总该赏老朽一碗茶喝吧?”
高拱连忙吩咐下人:“给首辅大人上一碗今年的雨前新茶!”
第380章 科场舞弊案终(五更)
徐阶细细品了高府的雨前新茶:“好茶!醇香浓郁。”
高拱苦笑一声:“呵,可惜,此刻即便是给我天庭甘露,我也尝不出个好来。”
徐阶道:“古人说食不甘味。人要是遇上难事,即便喝琼浆玉露,也如白水一般无味。我听说,都察院的海瑞今天去永寿宫跪谏皇上严惩恩科舞弊案的罪魁呢。”
高拱说道:“徐首辅也认为本次恩科存在舞弊?”
徐阶道:“我怎么认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三法司的那些清流言官认为存在舞弊。有道是三人成虎。何况这么说的人,远远不止三个!”
高拱叹息道:“唉,十六个开封举子齐齐入了贡榜。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徐阶不失时机的吓唬起高拱来:“是啊。大明历代先皇,对科场舞弊的事都极为痛恨。洪武朝时南北卷案发,太祖爷一口气杀光了那一科的所有考官!而罪名,却是莫须有。根本没有什么实证。没办法啊,自古的君王都要去争取士子之心。即便舍弃一两个重臣,君王也不会去得罪天下的读书人。”
高拱知道,徐阶所言不虚。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言。
徐阶又喝了口茶,终于亮出了刀子:“高阁老,我是本届恩科的主考。出了舞弊的嫌疑,我难辞其咎。我愿与你一起共担罪责,平息众怒。”
高拱眼前一亮:“共担罪责?首辅的意思是?”
徐阶问高拱:“高阁老今年五十有四了吧?”
高拱点点头:“是啊,齿龄五十四。”
徐阶道:“我齿龄六十六,把四十多年的光阴都空耗在了朝堂之上。我一直在想,做官做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话不敢多说一句,唯恐祸从口出。路不敢乱走一步,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倒不如做个乡野村夫,寄情于山水之间。多读几卷书。”
高拱连忙道:“首辅的话,肃卿有同感。还是乡野村夫好啊。无案牍劳神之苦,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
徐阶笑道:“眼下不正有个机会,能够让你我远离案牍劳神之苦么!恩科有了舞弊嫌疑,主考、阅卷官都是难辞其咎的。我们一同给皇上写奏章,请罪辞去官职如何?”
高拱愕然:“请辞?”
徐阶道:“恩科之前,有人栽赃犬子卖考题,是为了让我下野。恩科后,有人说贡榜有猫腻,是为了让高阁老你下野。不如我们遂了他们的心愿!”
高拱狡黠的一笑:“奸人一威逼,我们便退缩。是不是有损大明官员的风骨?”
徐阶笑道:“呵。退缩便退缩吧,总比死无全尸的好!现在锦衣卫已介入这子虚乌有的科场舞弊案。他们尚未查出实据。可我听说,高阁老跟北镇抚使贺六关系很僵。我这些年亦没少得罪贺六。锦衣卫编造假证据,栽赃官员可是行家里手。真要是等到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编造出什么科场舞弊案的证据。你我再想全身而退也就难了!”
徐阶这是在拿贺六吓唬高拱!言外之意是:你给我点儿面子,跟我一起请辞吧。如若不然,老子让贺六编一堆证据扣在你头上!
高拱是聪明人。他心忖:为官要思危思退思变。为今之计,也只能以退为进了!
高拱道:“好!我答应首辅,跟首辅一起共担罪责!一同请辞。”
徐阶趁热打铁:“成。咱们就在此地,各自写辞呈。明日早朝,给皇上递上去!”
高拱吩咐下人道:“去,取笔墨来!”
二人各自写好了辞呈。高拱给徐阶作了一揖:“多谢首辅与我共担罪责。”
徐阶心中好笑:你想利用恩科整倒我,没得逞。倒让我利用恩科,跟你同归于尽!呵,高拱啊高拱,你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过头来,你却要来谢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第二日,承天殿早朝。
首辅徐阶出班,叩首奏道:“启禀皇上,恩科出了舞弊大案。臣这个主考难辞其咎。如今学子们群情激奋,臣自请辞去一切官职,平息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