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针锋相对:“我的肃卿兄啊。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卫所军就像一只吸血的蚂蝗,寄生在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们身上。除了空耗兵饷,对朝廷没有任何的用处!出了兵变,让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他们去平叛便是!”
高拱反问:“如果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反叛呢?到了那时候,卫所军全被裁了,朝廷要靠谁去平叛?”
王崇古和高拱唇枪舌剑。看那架势几乎就要打起来了。可王崇古、高拱下面的对话,差点让贺六笑了出来。
王崇古道:“肃卿,你废了这么多口水,一定口渴了吧?来啊,把今年新下的雨前茶拿出来,招待高阁老。”
高拱大笑:“亏你鉴川兄还记得,我爱喝雨前茶。不过,喝了你的茶,我明天照样要参你。”
王崇古亦笑道:“有些事,我既然敢做,就不怕被参。参吧参吧。参的皇上把我罢了官,我一家人没了生计,全搬到你家去打秋风!”
贺六拱手道:“王部堂。鲁胡子刺杀朝廷的从一品大员。我要将他带回北镇抚司审讯一番,而后交由三法司会审定罪。”
王崇古却摇头道:“算了。来啊,取一百两银子来!”
转头,王崇古对鲁胡子说道:“鲁胡子,于国,我无愧于心。于你,唉,我的确对不起你。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着银子回西北,做点小生意也好,买两亩地耕种也罢。总之,领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活就是!可别再来刺杀我了。我在西北身边随时跟着三百亲兵。你刺杀我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论单打独斗,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刚才你不就被我一脚踹翻在地了么?”
鲁胡子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他道:“王制军,拿了你的银子,我也不欠你的情!老子的饭碗,本来是可以传给儿子、孙子、重孙,让他们都有饭吃的。你却说端就给端了。。。”
贺六呵斥鲁胡子:“王总督法外开恩,你还在这聒什么躁?还不拿了银子赶紧滚?”
几名亲兵给鲁胡子松了绑,鲁胡子拿了银子,离开了王崇古的府邸。
贺六拱手道:“王部堂安心养伤。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王崇古道:“六爷走好。”
贺六回到家,心忖:王崇古今天遇刺,应该跟蛇灵案无关。蛇灵案的主谋,到底是不是王崇古呢?
第二天早朝。
王崇古手上帮着绷带,来到了承天殿中。
隆庆帝关切的问道:“王崇古,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高拱抢先答道:“启禀皇上!王崇古未经请旨,已经在西北开始着手裁撤卫所军了!这回他遇刺,就是因为卫所军户被裁撤,心生愤恨,来京报复。臣有一折,参劾王崇古目无朝廷、目无皇上,在西北私自裁撤卫所军。”
隆庆帝这些天来,被募兵派和卫所制派吵得头都大了。他不想让今天的早朝再演变成双方的争吵。于是乎,他转移话题,痛骂贺六道:“贺六,你这个北镇抚使是怎么当的?京城之中,竟出现了刺杀从一品大员的事!朕罚你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贺六叩首道:“臣知罪。”
隆庆帝又问:“对了,蛇灵案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贺六道:“臣无能,尚无进展。”
隆庆帝又怒道:“锦衣卫死了一个南镇抚使,两个千户。已经十多天了,案子却毫无进展?贺六,你办事一向老练。这一回是怎么了?难道是上了年纪,年老昏聩了?罢了,着东厂介入,会同锦衣卫,彻查蛇灵案!”
冯保和贺六双双叩首:“臣领旨。”
东厂与锦衣卫向来不和。好在冯保是贺六的义弟。他介入蛇灵案,不仅不会掣贺六的肘,反而会帮贺六的大忙。
第450章 天下第一棺材铺(三更)
张居正给隆庆帝上了折子,以核算西北军费预算的名义,将王崇古留在了京城。
东厂提督冯保,则介入了蛇灵案。
北镇抚使值房。
贺六跟冯保认真分析着案情。
冯保道:“六哥。现在线索的矛头直指王崇古。王崇古有为报儿子冤死的私仇,谋害何二、陆四、徐七的嫌疑。可凡事应该反过来想。或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王崇古呢?他要改革咱大明的军制,大明军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贺六点点头:“这事我也想过。王崇古如果教唆何平谋害何二,为何要亲自写什么信?他就不怕何平事败,信落入他人之手么?这是现在最大的疑点。”
冯保建议贺六:“六哥。不如这样。东厂和锦衣卫,分别沿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查下去。我们东厂,假定王崇古就是罪魁,去寻找王崇古行凶的证据。你们锦衣卫呢,则假定有人故意陷害王崇古,去查是谁栽赃王崇古。”
贺六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冯保:“冯保啊冯保。你办事越来越老练了!好,就按照你所说的法子。咱们锦衣卫、东厂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去查蛇灵案。”
冯保忽然叹了口气:“唉。”
贺六问道:“你因何叹气?”
冯保侃侃而谈:“皇上绝对不想看到厂、卫之间的关系如此融洽。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厂卫相争。您是我的义兄,咱们俩自然不会有任何的不和睦。我怕皇上为了挑动厂卫相争,会重新扶持朱希孝。要扶持朱希孝,自然会削弱六哥你的权力。”
贺六道:“李贵妃的态度呢?她也希望看到朱希孝重掌锦衣卫的大权么?”
冯保摇头:“李贵妃是支持张居正的。高拱处处与张居正作对,朱希孝、孟冲又是高拱一党。李贵妃自然不希望看到朱希孝得势。”
贺六点拨冯保:“其实啊,东厂和锦衣卫,应该偶尔故意制造一些小摩擦,做给皇上看。”
冯保被贺六点醒了:“是啊!我怎么忘了,人生如戏。咱们可以做戏给皇上看啊。”
贺六笑道:“咱们这么做,算不算欺君?”
冯保大笑:“欺君?呵,六哥,这话可是你说的!”
贺六送走冯保,来到了王八的值房。锦衣卫汗牛充栋的档案,全都牢牢的记在王八的脑子里。
王八道:“六哥,你要查什么档案?我背给你听。”
贺六问道:“你想一想,卫所军出身的参将、副将、副总兵、总兵、一直到五军都督府的五位都督。有谁的档案里,出现过与蛇有关的事?”
王八奇怪的问:“档案里出现过与蛇有关的事?这我得好好想一想。”
王八闭目沉思,片刻后,他脱口而出:“现任宁绍台参将徐大志,六年前在福建被毒蛇咬过。”
贺六摇摇头:“被蛇咬过?这个似乎跟蛇灵案不会有太大的关系。继续想。”
王八道:“广东总兵曾如海,喜好吃蛇羹。”
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百官的喜好、生平,事无巨细都会被记到档案之中。王八的脑袋瓜的确骇人,竟能将如此繁琐、浩大的百官档案,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在脑子里。
贺六又摇头道:“这个曾如海是广东本地人吧?广东人什么不爱吃?上到飞禽走兽,下到鱼虾鳖盖!连福建人都是广东人的盘中餐。接着想。”
王八继续冥思:“宁夏镇指挥同知曹勿岱,两年前曾救过一个耍蛇艺人的命。”
贺六来了兴趣:“曹勿岱?耍蛇艺人?你仔细说说。”
王八闭着眼睛,边思索便道:“档案中记在,隆庆元年冬,曹勿岱率六百骑兵巡边。偶遇一伙马匪,正在抢劫一个杂耍班子。曹勿岱击溃了马匪。这杂耍班子当中,有一个耍蛇艺人,是个西域女人,名叫奴儿花花。此女长的妖艳无比,被曹勿岱收为义女。”
贺六“扑哧”一声乐了:“义女?曹勿岱为何不直接将她收为小妾?”
王八道:“曹勿岱可不敢收什么小妾!因为他有一个顶厉害的老丈人。”
贺六问道:“哦?他老丈人是朝廷的哪位高官?”
王八笑了声:“他老丈人不是什么高官,而是城南福禄街开棺材铺的。难道六哥不知道一门四将军和天下第一棺材铺的典故?”
王八提醒了贺六,贺六道:“咳,我怎么给忘了,曹勿岱是曹金牙的女婿!”
城南福禄街,有一家福寿全棺材铺。掌柜的名叫曹金牙。
曹金牙虽然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可他手艺极好,生意兴隆,着实攒下了一些家财。
曹金牙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二十年多年前,他给四个女儿招了四个上门女婿。女婿们倒插门,自然全都改姓了曹。
这四个女婿,分别是大女婿曹勿岱、二女婿曹万,三女婿曹安、四女婿曹得水。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嘉靖二十九年庚戍之变,京城被鞑靼骑兵围困。明军虽逼退了鞑靼人,上京勤王的大同边军却损失殆尽。
于是乎,朝廷决定在京城就地募兵补充到大同边军中。
寻常人家,逃避兵役还来不及。唯恐家里的儿郎殒命沙场。
福寿全棺材铺的掌柜曹金牙却主动把自己的四个上门女婿送到了招兵镇抚那儿。
街坊四邻,无不耻笑曹金牙疯了,愣是要自己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守望门寡。
曹金牙却对街坊四邻说出了一番豪言:“我曹金牙的女婿,没有一个是孬种!大丈夫当带三尺剑,横行天下。他们蜷缩在我这棺材铺里,糊糊纸人纸马,算什么正经营生?一辈子只是个伺候人的下等人。边关战场,才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
曹金牙一个小小的棺材铺掌柜,能有如此的见识,也算是难得。
四个连襟通过募兵,被编入山西右革二营中。
老曹家的运气,在嘉靖三十三年来了!
嘉靖三十三年春,俺答汗派遣万户赤呼巴,率领一万鞑靼骑兵袭扰大同。双方在大同以北展开了血战。
战场上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自不必说。曹家四个连襟鬼使神差,误打误撞,竟然联手斩下了鞑靼主将赤呼巴的头颅。
鞑靼主将被杀,只得黯然退兵。
大明军功,以斩将夺旗为首。曹家的四个女婿,齐齐被破格提拔成百户。
这二十多年来,这四人一直在大明九边与蒙古三部作战。四人屡屡被提拔。说来可笑,四人本是通过募兵从的军。如今却都成了卫所军的将领。
大女婿曹勿岱,现任宁夏镇指挥同知。
二女婿曹万,现任固原镇指挥使。
三女婿曹安,现任宣府镇指挥佥事。
四女婿曹得水更是了不得。他在四个女婿之中,官职最高。现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是白笑嫣的干爹赵都督的副手。
曹家一门出了四个将军。家主曹金牙自然成了京城之中有名的士绅。
曹金牙倒是不忘本,一心只做棺材铺的生意。继续在城南福禄街开他的福寿全棺材铺。
嘉靖四十三年,嘉靖帝听说了这件奇事,亲自题写了“天下第一棺材铺”八个大字赐给曹金牙。次辅徐阶,亦写了“一门四将军”五个字,赠予曹家。
这便是“一门四将军”、“天下第一棺材铺”的典故。
第451章 曹次督来访(四更)
贺六有种强烈的预感,曹勿岱跟那个耍蛇艺人奴儿花花,应该跟蛇灵案有关。
贺六命人叫来李黑九,吩咐道:“你去查查,宁夏镇指挥同知曹勿岱,还有他的义女奴儿花花,现在何处。”
王八有些奇怪:“六哥,您怎么糊涂了?边镇将领无旨不得入京。曹勿岱是宁夏镇的正三品武将,自然身在宁夏。”
贺六摇头:“你不知道,四边总督王崇古,已经开始裁撤宁夏的卫所军了。曹勿岱身在何处,尚未可知。”
李黑九领命而去。贺六下了差,回到了家中。
一进门,他就看到赵都督和赵夫人正在大柳树下逗小忠儿呢。香香则在一边,给干姥姥,干姥爷沏茶。
贺六拱手道:“干爹、干娘,你们怎么来了?”
赵都督爽朗的大笑道:“我们多日不见乖忠儿,怪想他的。正好,我馋我干女儿做的小炒肉了。今天来你府上蹭一顿晚饭吃。”
贺六搬了个凳子,坐到赵都督身边。
他问道:“干爹、干娘这一向身体可好?”
赵都督道:“咳。七十二岁的人了,牙齿都快掉光了!这一阵脑子也不灵光,经常丢三落四的。我打算过两天给皇上递告老的辞呈。”
贺六劝阻道:“您老是朝廷老将。神机营一直是您老在掌军,怎么能说告老就告老呢?”
赵都督站起身来,正色道:“神机营是京师三大营之首,干系重大。我年老昏聩,已经无力带好这支劲旅了!还是及早让出位子,给年富力强的人做这个前军都督吧。”
贺六道:“也罢。干爹为朝廷南征北战了一辈子,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赵都督刮了刮忠儿的鼻子:“等我告老了,先把我的乖忠儿接到家里去住几个月。我天天陪着你到永定河边钓王八。”
忠儿擦了擦鼻涕泡儿:“真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