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此言一出,众文士哄堂大笑。
连李黑九这个雁荡山匪首出身的粗人都知道三纲五常是什么。
一个清瘦文士起身,朗声对何心隐说道:“何先生,你又不是刚刚开蒙读书的六岁孩童。难道连三纲五常是什么都不知道么?好罢,我告诉你,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则是仁、义、礼、智、信。”
何心隐点点头,问道:“敢问,三纲指的是什么?”
清瘦文士答道:“三纲指的是:大臣要绝对服从于君主;儿子要绝对服从于父亲;妻子要绝对服从于丈夫。自然,三纲的另一层意思是,当君主的要给臣子做出表率。当父亲的要给儿子做出表率。当丈夫的要给妻子做出表率。”
{g¤
何心隐反问道:“如果当丈夫的不能做出表率。譬如有位丈夫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把家产输个精光,又在赌场上把自己的妻子输给了别人。按照三纲的说法,当妻子的是不是还要服从于丈夫,心甘情愿的跟着赌桌上的赢家走呢?”
清瘦文士支支吾吾的说:“这个嘛,按照三纲的说法,妻子似乎应该如此。”
何心隐又道:“要是当父亲的不能做出表率,譬如这个父亲是个酒鬼,因为喝多了酒,发酒疯要阉了自己的儿子。按照三纲的说法,当儿子的是不是也要服从于父亲,不能反抗,只能任由酒鬼父亲割去自己的命根?”
“喔。。。”那清瘦文士一时语塞。
何心隐说赌鬼丈夫和酒鬼父亲的两段话只是抛砖引玉,接下来,他亮出了自己的刀子!
何心隐高声道:“假如君主不能做出表率,譬如这个君主是个昏君。将天下之财视为己财,将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视为草芥。因为贪恋女色,要把天下已婚的、未婚的美女全部收入宫中。按照三纲五常的说法,当臣子的是不是要绝对服从,将自己的妻子女儿送入宫中,供无道昏君玩乐?”
清瘦文士无言以对。
贺六跟李黑九对视一眼。贺六示意李黑九不要妄动,接着往下听。
良久,清瘦文士高声道:“何先生,你这是对三纲做出了曲解!”
何心隐道:“愿闻其详。”
清瘦文士侃侃而谈:“朱子所提三纲,精髓在于教。有教无类嘛。就是倡导世人按照三纲的本义去做。没有任何强制的意思。另外,三纲的教义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在教化臣子、教化儿子、教化妻子。另一方面也是在教化君王、教化父亲、教化丈夫。”
何心隐反驳道:“先生大错特错!三纲的原意也许跟先生所说一致。然而如今的情形恰好相反!三纲只对臣子、儿子、妻子有束缚力!已经成为了君主、丈夫、父亲维系权威的工具!”
清瘦文士道:“何先生此言差矣。”
何心隐反问:“此言差在何处?臣子不从无德昏君便是不忠不孝、儿子不从无德的父亲便是不忠不孝、妻子不从无德的丈夫便是不忠不孝。可如果昏君冤枉了臣子呢?父亲冤枉了儿子呢?丈夫冤枉了妻子呢?即便是臣子、儿子、妻子被冤杀,当君主的、当父亲的、当丈夫的也不会受到任何的惩戒!先生,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清瘦文士道:“这的确是事实。。。可是。。。”
何心隐道:“没有什么可是。不管是君主对臣子,还是父亲对儿子、丈夫对妻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君主、父亲、丈夫做得对,应该得到臣子、儿子、妻子的支持。他们做错了,就该被臣子、儿子、妻子反对,并且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三纲完全就是扯淡!它根本不配作为道德的评判准绳!世俗道德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
清瘦文士问道:“敢问何先生,道德的评判标准应该是什么?”
何心隐朗盛答道:“大明律!因为法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不管是君主、丈夫还是父亲,只要触犯了大明律,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臣子不必屈从于君主,儿子不必屈从于父亲,妻子也不必屈从于丈夫!但是,所有人都要服从于大明律!”
何心隐顿了顿,又高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法的面前,众生平等!就算君主犯了法,一样要得到应有的惩处!”
何心隐一席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一片安静的死水。刹那间掀起了惊天巨浪!
这是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狮林中的名士们开始窃窃私语。
贺六压低声音对李黑九说:“一会儿辩经会散了,咱们要请何先生喝杯茶了。”
第480章 奴儿花花案番外篇羔羊还是雄狮(一更)
何心隐喝了口茶,继续道:“说完了三纲,我们再说说五常!诸位都是饱学鸿儒。谁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仁义礼智信?”
一位白须文士起身道:“仁者,凡事不能只为自己,要多为别人想,替别人考虑。做事为他人即为仁。仁者,爱人也;义者,别人有难处,伸出手帮有难之人,即为义举.”
“礼者,示人以曲,己弯腰而他人高,尊敬别人就是礼;智嘛,把书本上的道理琢磨透了,就是智;信者,人言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为信。”
何心隐道:“智值得提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只说仁、义、礼、信。先说说仁。凡事为他人着想是仁。凡事替别人考虑是仁。我要说,这全是妄论!”
何心隐激动之下,竟然站到了桌子上,大声道:“纵观史书,秦汉唐宋元明。汉对匈奴、鲜卑;唐对突厥;宋对契丹、西夏、金国。还有本朝对鞑靼、瓦剌。最开始我们都是以仁待他们!譬如外族没有衣衫,我们教他们制作衣衫;譬如外族没有文字,我们教他们文字。我们拿出最好的东西待他们。这应该就是仁了吧?”
何心隐话锋一转:“可这些异族呢?他们可曾以仁待过我们?他们不思天朝上国他日相辅之德,反而用肆意杀戮、横加抢掠来对待我们的边关百姓!我们给他们的是瓷器、茶叶、绸缎、文字。他们回报给我们的是什么?是钢刀、是弓箭、是铁蹄!”
“自汉代至今,多少汉家百姓惨死在那些个我们曾经以仁爱待之的异族手里?我们强大的时候,我们爱他们,我们弱小的时候呢?他们根本不回去爱我们!他们从来没有打算以仁爱对待我们,只是处心积虑想要掠夺我们的财富,抢走我们的妻女!”
“仁爱换来的是什么?是无数汉家百姓的怨灵亡魂!所以我说,什么所谓的仁爱,简直就是妄论!”
“对外族仁爱,便是对汉家百姓最大的残忍!历朝历代,多少汉人百姓因为君主对外族的仁爱而血流漂杵?有多少汉人姐妹被外族侮辱?还有‘义’,外族有难,我们帮忙是义。可当我们有难时,谁见过有任何的外族帮助过我们汉人?”
何心隐一番宏论,引起了狮林之中的轩然大波。一众江南名士议论纷纷。
不知为何,贺六这个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人,竟然情不自禁赞同起何心隐的观点来:“何先生所言极是!在下多年前有缘见过戚继光大帅一面。他曾跟我说过,唐时倭国遣使者来唐,大唐皇帝回赠给他倭使大量的赏赐,还不吝教给他们大唐的文字、礼仪、制度!他们靠着唐礼、唐制渐渐强大,掉过头来就来屠杀我们华夏的子民。”
何心隐道:“这位兄台说到了点子上!华夏子民何止万万?为何要对那些外族讲什么仁义?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弱肉强食便是自然!我们要是在三纲五常的束缚下做温顺的羔羊?还是摒弃三纲五常的束缚,做一头雄狮呢?”
何心隐成了辩经会上的焦点。
辩经会结束后,李黑九问贺六:“六爷,咱们该请何心隐喝杯茶了吧?”
贺六却摇摇头:“算了吧。此人虽是狂生,说的都是些匪夷所思的狂悖之言。可细细品之,亦有他的几分道理。横竖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还不够资格喝咱们锦衣卫的茶。”
二十天后,苏州文会结束。贺六和李黑九返回京城。
二人在隆庆四年五月入京。
贺六先去永寿宫复了命,随后便回了家。
贺府之中,老胡已经驾鹤西游。香香随夫君李如柏去了密云。家里只剩下白笑嫣和小忠儿,显得空荡荡的。
白笑嫣做好了饭,一家三口正吃着饭呢,冯保忽然来访。
冯保道:“六哥,你可回来了!你不在这段时间,朱希孝在锦衣卫里闹得鸡飞狗跳!他把二十多个效忠于你的百户,全都明升暗降到外省。又大肆将他的人安插到这些位子上。他还立下规矩,南北司大小钦案咸经左都督。。。”
贺六叹了声:“唉,皇上暗中支持他这么做,我能有什么办法?”
冯保惊讶道:“六哥,你的意思是,皇上在有意削弱你手中的权力?不能吧,皇上登基这四年,六哥查办了多少通天大案?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皇上这么做不成了卸磨杀驴了么?”
贺六道:“帝王心,海底针。须知,自古伴君如伴虎啊!对了,奴儿花花死了。皇上这几个月身子骨应该好了不少吧?”
冯保尴尬的一笑:“好不了的!皇上喜好女人。死了一个奴儿花花,还会蹦出来个奴儿红红、奴儿艳艳!李贵妃似乎也看透了这一点。与其让孟冲、高拱那些人向皇上献上美女,吹枕头风、进谗言。不如自己向皇上献美女。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李贵妃给皇上选了十八位来自民间的淑女、选侍。”
贺六闻言,面色一变:“李贵妃这是在学孟冲,逢君之恶!”
冯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六哥,不要妄言!”
贺六笑道:“你瞧,六哥上了年纪,嘴上没把门的了。”
冯保道:“还有件事。陈以勤在内阁里天天被高拱挤兑。我收到消息,陈首辅准备告老还乡了。他这一走,高拱就能顺理成章的坐上首辅之位。”
贺六吃惊的说道:“陈首辅要告老还乡?如此一来,内阁就只剩下高拱、郭朴、张居正、赵贞吉四个人了。”
冯保道:“呵,张阁老现在几乎不管内阁的事情了。每天都在东宫教导皇长子。赵阁老在内阁,可谓是孤掌难鸣。”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信差进了贺府。
贺六拿过信来一看,对冯保说道:“李时珍先生要去辽东,途径京城。两日后便到。你管着太医院,不如让李先生给皇上诊诊脉。”
第481章 只能活两三年了
李时珍进京了。
贺六是李时珍的老朋友,李时珍入京,自然住到了贺六的府上。
贺六上了年纪,已经年逾五旬的他,近来时常感觉腰酸背痛,胸闷心悸。
李时珍给贺六诊完了脉,一旁的白笑嫣连忙问道:“李先生,他没有什么大疾大碍吧?”
李时珍捋了捋胡须:“不碍事的。连开药调养都用不着。六爷,我教你一套东汉华佗所创五禽戏。只要你日日习练,必能延年益寿。像那些腰酸背痛的小毛病,自然就好了。”
贺六起身:“那就请李先生指教了。”
李时珍将虎戏十三式、鹿戏九式、熊戏九式、猿戏十式、鸟戏十三式全部传给了贺六。贺六跟着李时珍耍了一遍,顿时感觉筋骨舒畅。
这时,冯保进到院中:“李贵妃有懿旨,着李时珍入宫,为皇上诊脉。”
李时珍随着冯保,进到永寿宫大殿内。
隆庆帝正在龙案前批阅着奏章,他新宠的吕嫔则在一旁给他碾着墨。
冯保叩首道:“启禀皇上,名医李时珍到了。请皇上歇息片刻,让李先生为您诊诊脉。”
隆庆帝有些不耐烦:“朕又没有病,诊的什么脉?李贵妃真是多此一举。”
吕嫔年芳十八,生的貌若天仙。她是李贵妃送到隆庆帝身边的,是李贵妃的体己人。
吕嫔娇声道:“皇上,李贵妃也是为了您的龙体着想啊!李时珍李先生是当世名医。给您诊诊脉,开几副温补的药,对您的圣体定然大有益处。”
隆庆帝在女人面前向来耳根软。他道:“好罢,李时珍,你就在这龙案前,给朕诊脉。冯保,你去拿张椅子来给李时珍。”
李时珍抬头一看隆庆帝,心中大骇。只见隆庆帝眼窝深陷、脸色煞白。说话间,嘴里还有股异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这是纵欲过度之兆。
再一诊脉,李时珍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脉象上,浮脉与弦脉轮着来,分明是肾精羸弱。说白了,就是身子被掏空了!
诊完了脉。隆庆帝问李时珍:“朕的龙体如何?”
李时珍连忙拱手道:“皇上圣体康健,定能活上万年!”
隆庆帝笑道:“李时珍,朕记得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怎么现在也学着朝堂上的那些人,说起违心之言了?朕不是先皇。朕不信人是能长生不老的!呵,活一万年?朕只求能无病无灾的活到八十,遍是佛祖保佑了!”
李时珍心想:我的皇上!别说八十了。您的身子骨,能不能再活三年都难打保票!
吕嫔在一旁道:“李先生千里迢迢来京城给皇上您看病,皇上总要赏他点什么。”
隆庆帝点点头,吩咐冯保道:“到内承运库,取一千两银子赏给李时珍。”
冯保领命而去。转头,隆庆帝又问李时珍:“朕听说你耗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在编一本集古今之大成的医药全集?这本书编的怎么样了?”
李时珍作答:“启禀皇上,此书名曰《本草纲目》,只编纂了三分之一。完成了水、草、木、土、火五部。尚缺谷、果、鳞、兽、禽、虫、介、菜、人、金石十部。”
隆庆帝道:“嗯,编纂医书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有大功德于黎民众生啊。等你编纂完成,刊印的银子,由朕的内承运库出。”
李时珍叩首道:“臣谢恩!”
冯保从内承运库拿来了赏银,领着李时珍出了永寿宫。”
冯保压低声音问:“皇上的身子骨到底如何?”
李时珍反问道:“皇上最近有没有吃什么稀奇古怪的补药?”
冯保答道:“敬事房有几个番僧,日日给皇上进壮身丸药。皇上吃了后龙精虎猛,为朱氏皇族开枝散叶更加的得心应手。”
李时珍连忙问:“能不能将番僧炼制的壮身药的药方拿给我看看?”
冯保点头:“这好办,我这就去敬事房。您先回我六哥府上。等傍晚下了差,我去找您。”
李时珍回了贺府。贺六道:“给皇上诊完脉了?”
李时珍点点头:“嗯。”
贺六拿起茶盅,喝了口茶,又问:“皇上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李时珍的回答,让贺六一口茶喷到了桌子上!
“皇上?只有两三年好活了!”
贺六将茶盅放到桌上,惊讶的说道:“皇上今年圣龄才三十三啊!”
李时珍无奈的摇了摇头:“精元乃人之本。我今日给皇上诊脉,皇上已现精元枯竭之相。三十三岁就成了这样,恐怕他每日最少要宠幸三四回后妃。依我之见,定然是有人给皇上进了虎狼补药。否则,什么人也做不到每日媾女三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