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冷眼旁观,心道:这桑吉丹朱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大奸大恶之人,又岂能对小小生灵心怀善意呢?
贺六跟桑吉丹朱进了茶亭。二人对坐喝茶。
贺六问:“您刚才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可此去广西,取那猩猩血,难道就不是杀生了么?”
桑吉丹朱笑了笑:“取猩猩血,并不一定要伤及猩猩的性命啊。我用的是密宗的巧妙手段。到时候,贺六爷自然会知晓。”
贺六又问:“桑吉大喇嘛,明日咱们便启程。走水路,经运河到杭州。到了杭州,再走陆路南下。”
桑吉丹朱点点头:“无论是坐船,还是骑马乘车,对于佛家中人来说,都算是一种修行。”
贺六问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如何搭上司礼监掌印孟冲这条线,来到京城的?”
桑吉丹朱叹了声:“咳!我要是不来京城,孟公公的人,说不定会烧掉我的佛寺。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其中原委,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总之,请贺六爷不要误会,我到京城,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贪图富贵。”
半月之后,贺六和桑吉丹朱顺运河南下到了杭州。
杭州城是漕帮帮主丁三脚的地盘。丁三脚是豪爽之人。有故人来,他自然是殷勤接待。
杭州会春楼。
丁三脚做东,款待贺六和他手下的力士们。桑吉丹朱是出家人,不食酒肉。他没有来赴宴。
丁三脚举起酒杯:“六爷,浙江通倭一案,一晃快过去十年了。呵,想当初,我丁三脚带着手下弟兄,为胡部堂、戚将军他们打倭寇出力,运粮草、运兵饷。干的真痛快啊。可惜,我听说胡部堂八年前在京城含冤而死。”
谈及胡宗宪,贺六未免触景伤情。他举起酒杯,道:“这杯酒,咱们敬我大明襄懋公胡部堂!若不是他当年在东南运筹帷幄,平定倭患。东南数省的百姓,哪有今天的太平日子过?”
丁三脚等人闻言,纷纷举起酒杯,将酒洒在了地上。
贺六问道:“丁帮主,我记得嘉靖年间,不少京城的官员都托你们漕帮夹带私货贩卖到江南。现在这种事儿还多么?”
丁三脚摇头:“不多了!自当今皇上登基,京城里的官员们收敛了许多。以前漕帮是他们的财神爷。现在,他们唯恐沾上我们漕帮。”
贺六问:“他们为什么怕沾上漕帮?”
丁三脚道:“漕帮始终是江湖中人。在朝的官员跟江湖中人结交,是犯王法的。”
贺六愕然:这四年间,无论是徐阶主政,还是李春芳、陈以勤主政,即便是高拱得势,他们都是倡导官员廉洁奉公的。如今的吏治比嘉靖朝,强上了十倍不止。
都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初严嵩为辅,又摊上一个贪财好货的先皇。下面的官员定然会上行下效,贪婪无度。
这一路南行,贺六感慨万千:想来想去,当今万岁除了好女色,还真挑不出什么其他的毛病来。
丁三脚又道:“六爷,您此去广西,岂不是能见到俞大帅了?”
贺六点头:“俞大帅去年冬天虽然被皇上免职。可他回乡途中,偶遇海匪攻击福建沧南府。他凭着百战沙场拼杀出来的赫赫威名,聚拢了三百多散兵游勇,击溃了海匪。皇上一高兴,便让他复任广西总兵。广西如今正是俞大帅的地头。”
丁三脚道:“当初戚大帅、俞大帅在东南奋力搏杀,这才剿灭了倭寇。他们对东南百姓有大恩啊。我备一些江南的特产,请六爷带到广西去,送给俞大帅。放心,都是些不值钱的特产而已,算不得贿赂。”
贺六笑道:“好啊!带兵的为国尽忠,保一方平安。无论过多少年,他保的那一方百姓都忘不了他。这份情谊,我一定带到。”
丁三脚又给了贺六一方令牌。那令牌上写着“漕帮帮主令”五个字。
丁三脚笑道:“六爷,江西、湖广地面多悍匪巨盗。我们漕帮在绿林江湖之中,好歹有几分面子。要是遇到悍匪巨盗,你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赶不上我这漕帮帮主令好使。这方令牌您收好了,说不定能用上。”
贺六拱手:“那就谢过丁帮主的美意了。”
第487章 帮浙江臬司个小忙(一更)
贺六在杭州逗留了几日,命手下预备马匹,准备走陆路,经江西、湖广直奔广西。
这日,贺六正跟桑吉丹朱坐在钦差行辕的大厅里喝茶。一名力士通禀:“六爷,浙江按察使庞尚鹏的幕宾陈昶求见。
锦衣卫六爷奉钦命南下,一路上的地方官哪个不想求见巴结?贺六不胜其烦,除各省的督抚,他要给几分面子勉强见见外。其余如布政使、按察使、都司、兵备道、知府、县令,他是一概不见的。
那位浙江按察使庞尚鹏,三日之内递了两道拜见帖子,都吃了贺六的闭门羹。
贺六吩咐力士道:“不是说了么?除浙直总督、应天巡抚、浙江巡抚,其余官员,我一概不见。更何况那陈昶只是个布衣幕僚。”
力士似乎是受了陈昶的好处。他道:“六爷,这陈昶嘉靖四十年好像做过胡宗宪大人的幕宾。”
谈及胡宗宪,贺六心头一动。他心想,既是胡世兄的故人,我自然要给他几分面子。
贺六道:“哦,让他上大厅来见我吧。”
桑吉丹朱道:“贺六爷,既然你有官面上的朋友要见,我先去卧房歇息了。”
不多时,陈昶走进了大厅。此人文质彬彬,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他一开腔便是绍兴口音:“草民拜见贺大人。”
贺六道:“陈先生,请坐。”
陈昶千恩万谢的坐到下首的椅子上。
贺六问:“陈先生以前做过胡部堂的幕宾?”
陈昶点头:“在下跟徐文长先生是绍兴老乡。嘉靖四十年,经徐先生介绍,入得胡部堂的幕帷。徐先生帮胡部堂筹划兵事,我则帮胡部堂打理钱谷杂项。”
贺六叹了声:“真快啊,一转眼,胡部堂仙去已经七八年了。”
谈及胡宗宪,陈昶触景生情,竟留下了几滴眼泪:“唉,去年清明,我还到安徽绩溪胡部堂墓上祭奠过。物是人非啊。当时还有些安徽当地的书生,慕名前去祭奠的。那真是书生轻言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胡部堂一生的功过,岂是几个书生能够说得清的呢?”
贺六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陈先生,这趟你来找我,不知是有何事?”
陈昶连忙道:“在下现在的东翁,浙江臬司庞尚鹏大人,最近接了一桩棘手的案子。杭州知府方绉贪污府库银案发,方某人畏罪自杀。他是一了百了的,追查脏银的事,倒要臬司衙门接手。他的宅子,我们臬司衙门的差役已经查检过不下五遍了。只发现了一万多两的脏银。跟他贪污的三十万两库银数目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贺六笑了笑:“我知道了。你们庞臬台抄家抄不干净,追不出脏银,怕上司衙门怪罪。忽然听说锦衣卫抄家官出身的贺六来了杭州,庞臬台便让你来做说客,请我出手,抄方绉的家。”
陈昶点点头:“贺大人明鉴,就是这么回事。按理说,浙江臬司衙门的案子,劳动锦衣卫北镇抚使的大驾不合规矩。我们庞臬台也是被上峰逼急了。没办法,这才让我来找贺大人您。”
贺六爽朗的笑道:“严嵩的家当初都是我抄的。抄个把知府的家又有何难?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回去告诉你家庞臬台,明日一早,让他派人领我去方绉的府邸。只要方绉贪污的银子都藏在府里,我就有办法一两不差的全给他找出来!”
第二日清早,浙江按察使庞尚鹏亲自在钦差行辕前等候贺六。
贺六出得行辕。庞尚鹏拱手道:“下官浙江臬台庞尚鹏,拜见贺六爷!”
贺六还礼道:“庞臬台不必多礼。你派个人来领我去方绉的府上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庞尚鹏道:“此次劳动六爷大驾,我已是过意不去了。派手下人来找您,岂不又加了一条违礼之罪?”
贺六笑了笑:“好了,勿须客套了。走,去方绉家里!”
贺六和庞尚鹏上了官轿。不多时,二人来到了方绉的宅子里。
方府之中,疏朗宽绰。此宅是四开四进。后花园中又有假山、小湖。
贺六按照抄家的老规矩,先绕着宅邸走了一圈。而后又看了大厅、堂屋、卧房。
这一圈下来,便耗去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贺六忽然对庞尚鹏惊呼一声:“庞臬台。”
庞尚鹏还以为贺六发现了脏银的蛛丝马迹了呢。他道:“六爷,有发现?”
贺六尴尬的一笑:“不是。早上在钦差行辕多喝了两杯茶。尿急的很。我先去趟茅房。”
方府之中的茅房,分为仆人茅、客人茅、本家茅三间。贺六尿急,也不管什么高低贵贱,直接进了仆人茅之中。
刚好,仆人茅里面站着一个臬司衙门的差役,正脱了一半儿裤子,准备撒尿呢。
差役看见身穿飞鱼服的上差进来了,连忙往上提裤子。
贺六笑道:“尿急了还分什么长幼尊卑。都是站着撒尿的主。你尿你的,我尿我的就是!”
差役领命,二人“哗啦哗啦”的一通放水。
仆人茅不同于客人茅、本家茅一般精致、优雅。说白了,仆人茅就是个大粪坑。
贺六昂着头,吹着口哨尿了一半儿。他皱了皱眉头:尿泚到粪坑里的动静怎么不对?
贺六低头一看,只见仆人茅里的大粪,已经干瘪结成了硬团。
贺六转头问那差役:“方家的仆人,是何时遣散的?”
差役答道:“十天前遣散的。”
贺六奇道:“这就怪了。你看坑里那些大粪。应该都是陈年老粪。都干的结团了。这茅坑,想必半年之内都没人用过了!茅坑不给人拉屎用。难道是干别的用的?”
差役大着胆子接话道:“上差说笑了。茅坑除了拉屎撒尿,难道能种菜?”
贺六提上自己的裤子:“小子,你还嫩着呢!贪官用茅坑藏财货不是什么新鲜事。嘉靖四十年,六爷我抄大同总兵李虎的宅子,在粪坑里查出了成捆的草原白狼皮。去,让外面的差役找些铁镐来。下到粪坑里,把这些陈年老粪都给我刨起来!”
第488章 一泡尿泚出五万银子
十几个差役脱了官靴,用手巾捂住口鼻,扛着铁铲、镐头,接二连三的跳入茅坑之中。
庞尚鹏捂着鼻子,问贺六:“六爷,您是怀疑这茅坑里埋着金银财宝?不能把。要是金银财宝埋在这腌臜地方,全得熏臭了。”
师爷陈昶在一旁劝庞尚鹏:“东翁,贺大人命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贺六道:“二位,咱们还是去外面等吧。这些个陈年老粪,上面结了团,下面却是呕臭无比。熏得我都快吐了。”
三人出得茅房。各自大出了一口气。
贺六道:“庞臬台,等今天回去,你得赏那十几个进茅坑的差役一人十两银子。这股子臭味,估计他们得泡一宿澡堂子才能冲干净。”
庞尚鹏转头吩咐陈昶:“六爷的话你都听见了?回去从后衙账上支钱,赏他们一人十两银子。”
过了几炷香的功夫,茅坑里的衙役们喊道:“上差、臬台大人,有发现!”
贺六跟庞尚鹏、陈昶进到茅房内。
只见粪坑里的大粪已经刨了一多半。大粪底下,压着一张硕大的木板。差役们费劲巴力的把木板抬开,木板之下,赫然是五六个硕大的木箱。
刚才跟贺六一块撒尿的那个衙役喊道:“上差,这些大木箱太沉了。我们在粪坑里使不上劲,没法往外抬啊!”
贺六道:“这个好办!来人,去找几把大斧头来。直接把木箱砸开。把箱里的东西往上扔就是了!”
不多时,贺六手下的几个锦衣卫力士,找到两柄开山斧,用绳子吊着,送给了粪坑里的衙役们。
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踩着满坑大粪,抡圆了胳膊肘,狠狠的用开山斧批那几个大木箱。
大木箱被劈开了几条大缝。刹那间,银光耀眼!
五六个大木箱内,竟都是二十两一锭的银锞子!
粪坑里的衙役们从木箱里捧起银锞子,往地面上扔。贺六和庞尚鹏、陈昶也顾不得体面,领着几名锦衣卫力士,在地面上接着下面抛上来的银子。
一直在茅房里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木箱里的银子,终于全部见了天日。
贺六略一清点,转头对庞尚鹏道:“庞臬台,这儿差不多是五万左右的银子。”
庞尚鹏喜不自胜:“还是六爷的手段高。泚泡尿都能泚出五万两银子来。忙活了半晌了,走走走,出去喝杯茶,缓缓神,再接着抄家。”
贺六摊着一双手道:“我的庞臬台。喝茶前,咱们总要洗洗手吧!咱们这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的粪汁。”
说完,贺六和庞尚鹏相视大笑。
众人洗了手,来到方府大厅。庞尚鹏命人沏了茶。
贺六边喝茶边问:“我在锦衣卫的备档上见过庞臬台的履历。如果没记错,您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及第?”
庞尚鹏笑道:“六爷,我是嘉靖三十二年中的金榜。却不是进士及第,而是同进士出身。要是进士及第,我早就进翰林院做庶吉士了。现在起码外放个巡抚,或在京城做个部院大臣。我是从县令、巡按御史、知府,一步步升上的按察使。”
贺六点点头:“原来如此。对了,听口音,你是南海人吧?这么算,你跟刚峰兄是老乡。”
庞尚鹏笑道:“海大人做应天巡抚的时候,我是他手下的知府。他这人,最恨官员以乡谊为名结党抱团。故而我都不敢出去说我是南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