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十多年前,冯保最大的愿望,只不过是吃一整只烧鸡而已。现在,他却是贪得无厌。
冯保道:“六哥,言归正传。高维那事儿您看怎么办?”
贺六不耐烦的说道:“能怎么办?你是张先生的盟友。高维要是咬出了你,张先生的脸往哪儿放?张先生又怎么跟都察院、六科廊的那些清流言官们交待?遵你冯大公公的旨意,让东厂的人介入这件事吧!”
第681章 风烛残年的张居正
承天殿早朝。
张居正出班,刚要开口奏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自万历元年开始,他辅政十年。朝廷诸事,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过度的劳累,已经吞噬了他的健康。
张公吐哺,天下归心。大明国力已经达到了鼎盛,张公却老了。
万历帝听到了张居正的咳嗽声,一脸关心的表情:“啊呀!张先生,朕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九州万方全在你的肩上担着呢!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多度的劳累。快,张鲸,给张先生赐座,再给他端一杯茶。”
张居正摇头:“皇上,承天殿早朝时饮茶不和礼制,臣不敢违礼呢?”
万历帝眼泪婆娑的说道:“唉!都说朕是万岁。能活一万年。朕真想把五十年阳寿,送给张先生!看到张先生为了国事劳累至此,朕心如刀绞啊!”
站在武将班中的贺六这两年来一直是旁观者清。他看破了万历帝演得这场戏。贺六比谁都清楚,万历帝现在最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张居正积劳成疾、驾鹤西游!
张居正顺了顺气,终于开始说正事:“皇上。李太后大寿,安南、琉球、朝鲜、草原诸部盟纷纷派出使者,来京朝贺。臣以为,礼部应将他们安排在四夷馆中,以礼待之。另外,杭州知府上报。在江南一带经商的西洋商人们听闻太后大寿,亦请求携带礼品,沿京杭运河北上,到京朝贺。”
如今大明国富民强,四海升平。永乐年间万国来朝的景象,已经重现。
万历帝道:“哦?西洋商人也请求上京朝贺?张先生,你觉得朝廷该答应他们的请求么?”
张居正道:“启禀皇上。西洋诸国,并不是大明藩属。且,那些要求上京贺寿的西洋商人,也不是友邦的官家正使,只算民间自发自愿罢了。臣以为,他们有这份心,已经算是难得了。可让杭州知府代朝廷,对他们口头褒奖。至于上京一事,不和朝廷礼制。就让他们免了吧。”
万历帝忙不迭的点头:“就按张先生说的办。”
内阁阁员申时行出班道:“启禀皇上,户部司库司郎中昨日禀告。太仓积银,久不见天日,有些银锭已受潮发霉。司库司请求皇上下旨,将受潮发霉的银锭,搬至宝泉局重铸。”
嘉靖帝驾崩后,给隆庆帝留下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国库。十六年过去,如今国库的情形恰恰与当时相反,银子多的花不完,在国库已经积存成山。
万历帝哑然失笑:“朕听民间有句谚语,叫乞丐捡了金元宝,拿着也不是,捧着也不是。现在国库那边的情形,竟应了这句民谚。银子多了,这是好事。张先生,昨日你建议朕,普免天下三成钱粮,朕觉得可行。横竖朝廷现在不缺银子。不如让天下百姓一体受惠!”
万历帝在内心深处敌视张居正,这不等于他是个昏君。他的确存着敬天爱民之心。他常常想:朕一定要爱惜百姓,待除去张居正,掌握至高权力之后,做一个有道明君!
张居正连忙率群臣叩首山呼:“皇上恩泽天下,以仁善之心对待百姓,实乃圣君!”
万历帝眉开眼笑:“朕算什么圣君?还不都是新政的功劳、张先生的功劳?如果国库像几十年前一样空空如也,朕也不敢一次就普免天下三成钱粮!”
户部尚书王国光笑盈盈的拱手禀奏:“皇上,户部除了重铸银锭,还要扩建京城、通州的两处粮仓。银子发霉可以重铸,粮食发霉,却都要浪费掉。”
万历帝道:“绝不能让京仓、通州仓的粮食发霉浪费!张先生常常告诫朕,节俭为治国之本。需知,每一粒米,每一颗粮,都是百姓一颗汗珠子掉在地里,跌成八瓣儿换来的!王国光,你兼任着仓场总督。要严令仓场官员,做好晾晒、防霉、防虫、防鼠等事。至于扩建之事嘛,你跟张先生商量着办。”
张居正用欣慰的目光,看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学生。他这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推行新政,二是教出一个贤君。现在看,万历帝完全有成为贤君的潜质。
张居正哪里想到,龙椅上的学生,天天乌眼鸡一样盼着老师早点死。
贺六忽然出班,跪倒叩首道:“启禀皇上,臣有事禀奏。”
万历帝一头雾水。贺六这两年早朝时,从未主动出班奏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万历帝道:“贺爱卿有事奏来。”
贺六拱手道:“启禀皇上。漕帮帮主丁三脚上月病死。丁三脚虽出身草莽。然,此人一生心系江山社稷、黎民生计。嘉靖年间,他曾协助襄懋公胡宗宪在东南抗倭。当时戚家军、俞家军的粮草,全都是漕帮运送的;这三十年来,江南皇粮押解进京,亦全靠漕帮解送。臣特请皇上,追封丁三脚一官半职,以彰其功。”
丁三脚是贺六的老朋友。贺六二十多年前南下江南,调查通倭案时,与其结识。贺六心中敬佩丁三脚的无双忠义。替他在皇上面前,求个追封,也算是贺六对老朋友的悼念。
万历帝想了想,道:“嗯。朕听说过丁三脚这个人。他的确有功于朝廷。这样吧,朕追封他为河道巡防营指挥佥事。另命浙江布政使,亲自主持他的葬礼。”
贺六叩首道:“皇上圣明!臣代丁三脚全家,叩谢皇上恩典!”
万历帝朝着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道:“无事散朝。”
早朝散去,众臣出得承天殿,走向东华门。
张居正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贺六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
贺六问:“张先生,你怎么了?”
张居正叹了口气:“刚才早朝站的时间久了,头有些发晕。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贺六道:“要不,我派人去岭南找找李时珍先生,让他上京给您瞧瞧病?”
张居正苦笑一声:“风烛残年的人,即便吃再多灵丹妙药,也不能延寿。人的寿数,从生下来就定死了。唉,我也只能活一天,办好一天的差。”
贺六搀着张居正走向东华门,两个白发老臣,消失在了暮光之中。
第682章 忙不迭的找退路
散了朝,贺六没有回锦衣卫衙门,而是回了家。
白笑嫣问:“你今天不去锦衣卫上差了?”
贺六道:“嗯,不去了,有件要紧的事,我要你赶紧去办。”
白笑嫣一头雾水:“你平日里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天怎么火急火燎的?活像是一头被烧着了尾巴的疯牛。”
贺六摇头:“唉,我的夫人啊。我跟你说的这件事,可能关乎咱们贺家一门的生死!”
白笑嫣见贺六一脸严肃的表情,连忙问:“说吧,什么事?”
贺六问:“咱家里在江南的产业,现在值多少银子?”
白笑嫣道:“大概还能剩个七八十万两吧。怎么了?”
二十多年前,金万贯因卷入江南私盐案被陆炳下令密裁。他价值五百万两的家产,全都到了白笑嫣这个干女儿的手上。白笑嫣将这一注大财作为陪嫁,带到了贺家。
二十年来,白笑嫣为了在京中给贺六编织一张关系网,广为结交诰命贵妇,出手极为阔绰。日积月累,靡费金银无数;每年大明各省出了水灾、旱灾、蝗灾,贺家又抢着捐银子。日子久了,五百多万两的财产,竟只剩下了区区七八十万两。
贺六命白笑嫣道:“你立即将江南的那些商行、茶园、桑田变卖,换成现银,匿名捐给户部善行司。”
白笑嫣面色一变:“你不过了啊!那笔银子,是给咱们俩养老用的。”
贺六急了:“人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一张床。养老用得着七八十万银子么?”
白笑嫣不甘示弱:“即便咱们养老花不了这么多银子,等咱们百年之后,总要留下一些财产给香香、世忠、泽贞、汉骄他们把?”
贺六反驳自己的妻子:“香香是大明的县主,有朝廷的俸禄。世忠是锦衣卫的千户,亦有朝廷的俸禄。他们就算没有这笔银子,依旧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白笑嫣问:“就算是这样。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忽然动了把银子都捐出去的念头?这到底是为什么?”
贺六压低声音道:“为什么?为了给咱贺家留条退路!为了不让都察院、六科廊的那些言官抓到把柄!张先生的身子骨,已经是大不如前了。看那架势,随时都可能驾鹤西游。这些年,他推行新政得罪了那么多的人,甚至得罪了皇上。等他一死,皇上和那些人能饶过他?我是张先生的盟友。到那时,言官们一定会搜罗罪名,弹劾我。我这个锦衣卫养老官儿一个月的俸禄才多少?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家财,太招眼了!”
白笑嫣道:“你怕什么?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你贪贿所得,而是我当年的陪嫁。。。”
贺六急眼了:“糊涂啊!都察院、六科廊那群言官的嘴,赛过刀子。他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香的说成臭的。再说了,你跟我成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咱们说这钱是你的嫁妆,人证呢?人证早都死光了!到时候,咱们守着这注大财,就算长了一万张嘴,也说不清!还是捐出去干净!”
白笑嫣思索良久,道:“好吧。捐就捐吧!横竖这些年几百万两都捐出去了,也不差这七八十万两了。我刚才听你话的意思,皇上会对张先生动手?不能吧?朝野之中谁人不知,张先生和皇上师生情深。。。”
贺六摆摆手:“师生情深?那是皇上做的样子罢了!历代君王最忌讳什么?最忌讳臣权盖过君权!这些年来,张先生把持着朝廷大权,皇上一定会对他心生不满!师生反目,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罢了!咱们贺家,该给自己找退路了。”
白笑嫣起身:“成。我马上办这件事。”
贺六道:“要快!等这笔银子全都捐到了户部善行司,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晌午,贺六在家吃完了饭,又直奔锦衣卫档房。
进得档房,贺六坐到了王八对面。
王八给贺六倒上一杯茶:“六哥,我明天请一天假。进宫探望皇后。”
贺六眼前一亮:“进宫探望皇后?”
王八道:“是啊。您忘了,朝廷有制,国丈或国舅,每隔三个月,可以进宫一次,探望皇后。”
贺六忽然起身,关严了档房的门!随后他转身,“扑腾”一声,跪倒在王八面前。
王八连忙道:“六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说完,王八伸出手去搀贺六。贺六却拨开了他的手。他道:“老八,不,国丈爷!我贺六有事求你。求你,就等于是求王皇后。”
王八有些发急:“六哥,有什么话你倒是快说啊!真急死我了。”
贺六道:“皇上现在专宠王皇后。待到皇上要惩办我们贺家的时候,还请王皇后多多美言几句!”
王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皇上要惩办贺家?不能吧。谁不知道,六哥你在锦衣卫效力凡四十二年,是三朝老臣,有大功于朝廷。”
贺六编了个谎:“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大船上。这条大船坚固无比。忽然间,船底却漏了水,不多时船就翻了。我没有办法,仗着会游泳,跳到了水里。哪曾想,水里有许多吃人的虾兵蟹将,将我撕的粉碎!”
贺六这是在暗示王八:张居正这条大船马上就要翻了。我这个张居正的盟友,在张居正死后一定没有好下场。
王八不是傻子,他听出了贺六的弦外之音。一阵沉默后,他开口道:“六哥,你放心!你有大恩于我们王家。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若不是你,喜姐也做不上皇后!真到船翻落水的那一天,皇后会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她要是不保你,我就当没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贺六起身,拱手道:“老八,谢了!”
王八压低声音问:“六哥,你前一阵让我将太医院的徐医正叫到你家喝酒。席间你跟他出去说了几句私密的话。难道说。。。”
贺六点点头:“徐医正这些年一直在给张先生看病。他对我说,张先生那个身子骨,唉,驾鹤西游横竖也就是两三个月内的事儿了。”
王八满脸惊恐的神色:“大明朝要是缺了张先生,岂不是像房子缺了顶梁柱?”
贺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八,慎言!你记住,咱们大明的顶梁柱只有一根。那就是皇上。张先生顶多就算给房子修修补补的泥瓦匠罢了。”
第683章 多找几条退路
贺六拜托完了王八,又转头进到贺世忠的值房。
贺世忠虽年仅二十,可经过这两年的锤炼,在锦衣卫中,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他起身道:“爹,四川盐茶道高维的案子,你不让咱锦衣卫的人再插手。是不是因为冯叔叔?”
贺六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查清了反而会让朝局不稳。这件案子,就这么过去吧。世忠,我要你办一件大事。”
贺世忠问:“爹,什么大事?”
贺六道:“你明天派人,将你娘、媳妇儿还有泽贞,送去辽东探亲。”
贺世忠有些奇怪:“好端端的,爹怎么想起让娘、月儿、泽贞去我姐姐那儿了?再说了,这算什么大事?”
贺六道:“你不要问原因,照做就是。”
贺世忠点点头:“哦,好。对了,爹打算让她们在辽东住多长时间?”
贺六道:“先住个一年吧!不经过我同意,不准她们回来。”
万历帝这两年对李如柏的大哥李如松大加恩赏。如今,李如松已贵为辽东副总兵。贺六将妻子、儿媳、孙子送到辽东,是为了让李如松在危急关头庇护她们。毕竟血浓于水。李如柏是李如松的弟弟。弟弟的亲戚,就是他李如松的亲戚。
贺世忠有些想不通:“娘、月儿和泽贞去了辽东,咱们一家人岂不是要彻底分隔两地了?”
贺六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时候,暂时的离别是为了长久的团圆。照我说的去做吧!”
入夜,内阁阁员申时行府邸。
申时行,四十七岁,嘉靖四十一年状元。如今朝野之中,人人攀附张居正,唯张居正马首是瞻。唯有申时行敢于在张居正面前坚持自己的主张。数年前,他还曾反对张居正夺情。
申时行是一个不听话的下属。按理说,张居正应该让他趁早滚出朝堂。然而事情恰恰相反,张居正坚信:君子和而不同。这两年,每逢朝廷遇到大事,他都爱找申时行商议。
不仅仅是张居正看好申时行。万历帝对这个敢跟张先生唱反调的人,亦是赞赏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