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平时,跟申时行私交不错。
申府大厅。申时行正在品一杯香茗。
管家通禀:“老爷,锦衣卫贺六爷求见。”
申时行连忙道:“快请。”
贺六进得申府大厅,半跪拱手道:“下官贺六,见过申阁老。”
申时行连忙搀起贺六:“哎呀,六爷给我行礼。我怎么当的起?论年龄,你长我十五岁;论资历,我在翰林院当小小的庶吉士的时候,六爷已协助徐阶老首辅,搬倒了严嵩父子;论官职,我虽是阁员,位居从一品。可六爷身上却有镇山伯的爵位,超品!”
贺六道:“有求于人,岂能不行礼?”
申时行故作惊讶的问道:“六爷有求于我?”
申时行能够贵为阁员,自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时下的朝局,他跟贺六一样,看的一清二楚!张居正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事儿他心中有数。张居正一死,当今皇上一定会清算他!亦会清算他的盟友冯保、贺六!
贺六道:“申阁老,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贺六大难将临。请申阁老看在贺六为朝廷效力四十二年,没有大功,却有微劳的份儿上。。。到时候多多回护贺六。”
申时行做了个“请”的手势:“六爷,坐。”
贺六坐到了椅子上。
申时行道:“六爷,你刚才也说了,当着明人,咱们无须说什么暗话。张先生身子骨不好,这是朝野皆知的事。不过,张先生如果有一天驾鹤西游了,不出意外,内阁首辅一职,会是张四维接任。你应该去求张四维。”
贺六正色道:“我虽不是文人,却也懂什么叫风骨!张四维是什么人?朝廷里出了名的墙头草,马屁精!要我求他,不如直接杀了我!”
申时行走到贺六身边,亲自给他斟上一杯茶:“六爷,我看你惴惴不安。其实,我这几日,亦是忧愁万分,夜夜难以入眠!”
贺六问:“申阁老愁的是什么事?”
申时行道:“我怕张居正之后,再无新政!皇上会恨屋亦及乌,废了张先生苦心推行十年的新政。”
贺六哑然。
申时行又是一声叹息:“唉,该发生的事,迟早是要发生的。真到了变天的那一天,我答应你,一定会尽力保全你的。”
贺六起身,拱手道:“谢了,申阁老。”
贺六忙不迭的四处给自己找退路。永寿宫中,万历帝也没闲着。
这两年,万历帝化身好儿子、好学生。李太后对他万分满意,早就将永寿宫中的耳目尽数撤去。张鲸跟万历帝,可以在永寿宫中畅所欲言了。
此刻,万历帝正半躺在龙榻上,看着太医院给张居正诊脉留下的脉案。张鲸则在一旁,给他锤着腿。
万历帝不动声色的说道:“张先生的身子骨,真让人担心啊。”
张鲸在一旁媚笑道:“奴婢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您收回朝廷大权的日子,终于不远了!奴婢发自肺腑的佩服皇上,竟然能忍张居正这么长时间!”
万历帝瞥了张鲸一眼,问:“你去找过太医院的徐医正了?”
张鲸忙不迭的点头:“找过了,据他所说,张居正已经病入膏肓。用不了两三个月,嘿嘿。。。”
万历帝冷笑一声:“张鲸,朕怎么觉得,你比朕更盼着张先生死呢?”
张鲸闻言色变,连忙跪倒在地:“皇上,张居正弄权欺君。此等权奸,人人盼着他死。”
万历帝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句:“哦?是么?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司礼监掌印太监那个位子,你觊觎已久了吧?”
第684章 晕倒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万历帝是嘉靖帝的皇长孙,他的身上,有着嘉靖帝一般的聪明才智。
跪在他脚下的这个奴婢是个什么东西,他比谁都要清楚。
只不过,身为帝王,既要用忠臣良将,有时候迫不得已,也要用一些阴险狡诈、无耻歹毒之人。
张鲸磕头如捣蒜:“皇上明鉴。奴婢只是一心忠于皇上。盼着皇上早日扳倒权奸!对于官位,奴婢无任何非分之想!”
万历帝道:“罢了,起来吧。朕听闻,最近你跟驸马督尉许从成走的很近?”
许从成曾在万历初年率领一众皇亲国戚反对新政。后来被贺六用计降伏。他不甘心,在万历六年卷土重来,加入了何心隐创建的致良盟,继续与张居正为敌。贺六瓦解致良盟后,李太后碍于许从成是长公主驸马,身份高贵,没有杀他,只将他囚禁府中。
这一个月来,张鲸三次进入长公主府,密会许从成。
张鲸道:“启禀皇上,确有此事。许从成一向对张居正恨之入骨。此人可为皇上所用。”
万历帝又是一声冷笑:“恨张先生入骨?不对吧?朕看,他是恨新政入骨!因为新政让他这样的皇亲国戚,不能再像吸血鬼一样,寄生在朝廷身上!”
张鲸被万历帝说糊涂了:“皇上,新政是张居正一手推行的。新政即是张居正,张居正即是新政啊!要扳倒张居正,自然要废除新政。”
万历帝瞪了张鲸一眼:“你真当朕还是刚登基时的那个十岁天子?张居正擅权是有罪,可新政无罪!新政利国利民,即便有一天,朕要倒张,也是倒张而不倒新政!”
万历帝才不傻呢!如今大明国富民强,靠的是什么?不就是新政么?他又岂能自毁太平盛世的根基?
张鲸对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感到恐惧。他发现,万历帝心机缜密,绝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子。
万历帝又道:“朕还听说,你最近让手下亲信,四处收集冯保、贺六这些年所做不法情事的证据?”
张鲸道:“皇上,文官们常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奴婢这是在为皇上倒张作准备。冯保和贺六是张居正的铁杆盟友,要倒张,必倒冯、贺二人。”
万历帝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
片刻后,他开口问张鲸:“你如此大费周章,拿到冯保、贺六横行不法的实证了么?”
张鲸道:“冯保这些年来,卖官鬻爵、贪污纳贿。实证一抓一大把!只是这贺六嘛。。。”
万历帝问:“锦衣卫头子的罪证,岂是你想拿就能拿住的。再说,贺六那人,虽然做事的手段狠毒,却是个清廉之人。”
张鲸连忙道:“皇上放心,奴婢一定会找到他的罪证。”
万历帝笑了声:“东厂跟锦衣卫的人,不是有句口口相传的话么?没有证据,那就编造证据!万历元年,贺六不就是编造了一大堆证据,让支持高拱,反对张居正的一大批官员落马的么?”
张鲸一拍脑瓜:“皇上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您的话真是金玉良言!奴婢怎么就没想到呢?”
万历帝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朕的话?金玉良言?朕可什么都没对你说。”
张鲸忙不迭的磕头:“是是是!皇上什么都没对奴婢说!奴婢这就下去,安排人做事!”
五更天。首辅府。
张居正睁开了眼睛,准备起床更衣,去东华门外侯朝。
可能是起身起急了,他眼冒金星,一阵头晕目眩。
张府管家游七连忙扶住了张居正:“老爷,你怎么了?”
张居正道:“头有些发晕。应该不碍事。快,给我更衣,去东华门。”
半个时辰后,张居正脑袋昏沉沉的来到了东华门外。
张居正一现身,王国光、申时行、潘季驯、张四维几个人便围住了他。
工部尚书潘季驯拱手道:“首辅,黄河河南段的堤坝,该重新修缮了。你给我拨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我带着银子亲自去一趟河南,监督修缮工程。”
潘季驯号称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治河能手。这些年,他名为内阁阁员,实际上十二个月里,倒有十一个月在外省的治河工地上奔波。
要从根子上说,潘季驯当年是高拱的门人。张居正却有容人之量,一向重用这个政敌的门人。
张居正晕乎乎的点了点头:“嗯。那这事,就拜托时良兄了。”
王国光问道:“首辅,辽东镇的大帅李成梁上了折子,请求朝廷追加辽东军费。这笔军费我们户部给还是不给,您得尽速拿个主意。”
张居正道:“汝官兄,容我考虑片刻。”
张四维插话道:“关于湖北布政使的人选,还请您尽速定夺。”
申时行凑过来道:“啊,还有江西巡抚赵正信告老还乡的折子,首辅打算批还是不批。”
张居正的耳朵“嗡嗡”作响。内阁的几个人,依旧喋喋不休的禀告各项政事,他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猛然间,他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东华门外立时大乱!
“不好了,首辅晕倒了!”
“平躺,让首辅平躺!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气血上涌!”
“快来人啊!叫太医!”
第685章 忠与奸,庸与能
贺六命锦衣卫在东华门外的力士,将张居正送回了府。
张居正担任首辅十年以来,第一次缺席早朝。
早朝之上,一众臣子们纷纷出班,向万历帝禀报着各项政务。其实,他们心中清楚:张先生不在,这些事儿禀告了皇上,皇上也不会做决断。
众臣所料不错。万历帝对他们的上禀做出了千篇一律的回答:“等张先生回朝再说!”
这时,户部尚书王国光拱手道:“皇上,其他的事可以拖一拖再办。这辽东军饷一事,却不能耽搁。军国大事,向来是急如火的!”
万历帝思索一番,答道:“哦,有急事,你们可以去张先生府上请教嘛!”
张居正已经累倒在病榻之上,万历帝还让群臣去他府上请教政事,这明摆着是要活活累死张居正。
散了朝,贺六闷闷不乐的回到了锦衣卫衙门。
北镇抚使李黑九迎了上来,他拱手道:“六爷,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贺六道:“哦?走,去你值房说话。”
锦衣卫中,指挥使刘守有是个摆设,不管事。北镇抚使李黑九,实际上坐着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南镇抚使杨万,坐着第三把交椅。至于头把交椅,依旧属于在档房“养老”的贺六。
李黑九在卫中,称得上是贺六之下,五千人之上。
进得北镇抚使值房,李黑九表情复杂的对贺六说道:“六爷,我比你小三岁。今年也五十九了。眼见就到了耳顺之年。人上了年纪就多病,精力大不如前。这两年,我办砸了三四件差事。唉,我打算向皇上递奏折,请求告老还乡。”
李黑九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见识有限的燕南山匪首。他在锦衣卫中效力了快二十年,对于朝中大事,称得上了若指掌。再加上,他的妻子梁上红是李太后身边的人。可以说,无论是外朝的事,还是内廷的事,他心里都有一本明账。
他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急流勇退,是怕张居正驾鹤西游,朝局大乱。大乱之下,必兴大狱。到那时,他这个北镇抚使一定会卷进波诡云谲的政斗漩涡!他才不想趟这淌浑水。
贺六看了李黑九一眼:“你怕了?”
李黑九点点头:“六爷,蝼蚁尚有偷生之心,何况是人?我老了,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安度晚年。不想掺和到朝廷接下来的那场大乱之中。”
贺六道:“你要告老,其实皇上同不同意都不打紧。关键是李太后同不同意。当初,就是李太后将你安排到北镇抚使的位子上的。”
李黑九道:“我的妻子梁上红,已经替我在李太后面前求了情。李太后同意我告老。并且赐她出宫,跟我一起归隐北直隶老家。”
贺六道:“唉。既如此,我也不能拦你。走吧,都走吧。李子翩走了,赵慈走了,现在你也要走。锦衣卫的老弟兄,就只剩下我跟老八了。”
李黑九诚恳的建议贺六:“六爷,我觉得,你也是时候退隐了。”
贺六苦笑一声:“退隐?我若退隐,迎接我的将是寒光闪耀的钢刀!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觉得谁能接任北镇抚使一职?”
李黑九道:“论资历,理应是八爷接任。不过,我觉得他不一定会同意。毕竟,他守了一辈子的锦衣卫档房,对那六十三间档房有感情。我觉得,世忠经过这两年的锤炼,已经能够胜任北镇抚使一职了。。。”
贺六连忙摆手:“纵观大明自开国以来的两百年,还没出过二十岁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呢。”
李黑九道:“六爷,容我再劝你一句。如今张先生身体堪忧,朝局波诡云谲。六爷你若想要在大乱之中,保住贺家一门的平安,就不能松开卫权!没了权的人,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北镇抚使的位子,与其给外人,不如给你的儿子世忠。这样一来,锦衣卫的两个镇抚使,一个是你的儿子,一个是你的亲信。卫权还是牢牢抓在你的手中。”
贺六思索片刻后开口:“嗯,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劳烦你在辞呈上,附上一封举荐信吧。”
李黑九拱手:“六爷,想当年,若不是你刀下留情,我跟梁上红,早就做了鬼。这些年来,黑九跟着你杀贪官,除佞臣,对你六爷的忠与义,佩服的五体投地!唉,你的恩情,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再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