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笑道:“黑九,今天,我跟你说句实话。当初在顺德府刑场之上,我本来是要杀你的!只不过当时还是裕王妃的李太后保你。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思,这才对你网开一面。对你有救命之恩的,是李太后,不是我。”
说完,贺六大步离开了北镇抚使值房。
首辅府,张居正的卧室前。
三十几个官员,手里拿着一份份折子,扎堆站着。
“我这事儿太急!游管家,你就让我进去见张首辅一面吧!”
“你的事儿急,我的事儿就不急了么?我说游管家,你就通融通融,让我先进去吧。”
张府管家游七张开双臂阻拦着众人:“我说诸位,我们家老爷都已经累得病倒了,你们就让他清静一会儿吧!”
这时候,卧房内传出张居正虚弱的声音:“罢了,游七,让他们都进来吧!”
官员们得了令,忙不迭的一窝蜂涌入卧房之中。
张居正耐心的处理着一桩桩政事。期间两度晕厥过去。
老管家游七在一旁难受的抹起了眼泪。他心中暗道:老爷啊老爷,为了这大明朝,你真要被活活累死了!
一众官员们终于都走了。
张居正气息微弱的问游七:“游七,你跟了我三十年了吧?”
游七点点头:“老爷好记性。我从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给您做贴身仆役,算来已经跟了您三十年了。”
张居正道:“哦,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觉得老爷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游七道:“那还用说?您是大忠臣!大能臣!大明朝有了您,才能天下太平。”
张居正苦笑一声:“呵,大忠臣?大能臣?有时候,忠于奸,庸与能,不过是后世文人一支笔随手一挥的事。你去趟贺府,让贺六今夜来找我。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第686章 醍醐灌顶的夜谈
入夜。贺六进得首辅府,来到张居正的病榻前。
张居正对管家游七道:“你们都下去吧。”
游七连忙领着一众仆人退下,临出门前,还随手关严了卧室的门。
贺六问:“张先生的身体怎么样了?”
张居正苦笑一声:“还能怎么样?今天一天,我连床都没起来。一起身就犯晕。”
贺六道:“张先生请净心调养。太医们医术高超。只要您按时服药,我想有个三五天,您就能痊愈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罢了。老六,今天我找你来,是有大事相商。”
贺六心中的第一反应是:张居正想托我照顾他的亲人。
他心中暗道:我的张先生啊!我现在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根本没有能力,去照顾你的妻子、儿女。
哪曾想,张居正压根没提自己亲人们的事儿。他道:“老六。我死之后,天下皇族,士族,定然会一窝蜂似的攻击新政,用尽一切手段去推翻新政。你已经率领锦衣卫为新政保驾护航了十年。我希望,到了那一天,你会挺身而出,做新政的捍卫者。”
贺六傻眼了。他没想到,张居正弥留之际,想的不是自己家人的安危,而是新政大计!
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摇曳的烛光,而后道:“老六,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施行新政前是什么光景?施行新政后又是什么光景?没有新政,大明何谈太平盛世?何谈百姓衣食无忧?何谈朝廷仓禀富足?我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蹦出来与新政作对。看着吧,我死之后,魑魅魍魉会从犄角旮旯里齐齐钻出来,朝着新政一拥而上!”
贺六实话实说:“张先生,你要是真的仙去了。恐怕,以我贺六一人之力,是敌不过天下的皇族、士族的。”
张居正笑了笑:“你一人之力的确有限。可你有一个强力的盟友。你知道是谁么?”
贺六一头雾水:“谁?冯保?申时行?李太后?”
张居正收敛笑容,正色道:“都不是!你的盟友,是皇上!”
贺六哭笑不得:“张先生,到了这种时候,有些事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皇上做我的盟友?他不杀了我,就算贺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居正道:“呵,是啊,皇上天天盼着我死,盼着早日收拾了冯保和你。这事儿,我心中早就有数。”
贺六一愣。他一直以为,万历帝精湛的演技,骗过了张居正这个老师。没想到,张居正竟然对万历帝的心思一清二楚!
贺六连忙道:“张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皇上尊师重道,张先生既是他最重要的臣子,又是他的老师。皇上天天向上苍祈福,祈求张先生早日康复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盼着张先生赶紧死呢?”
张居正摇摇头:“老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自己信么?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相权压过皇权。我辅政这十年,朝廷内外大权尽归我手。换做任何人当皇帝,都会对我心怀不满。当今皇上,早就盼着我死了!我不死,相权就会永远压着皇权!”
贺六沉默不言。心中却在感叹:我还是小瞧了张先生啊!总觉得他是当局者迷,没有发觉皇上对他的不满。唉,我贺六一个皇帝家奴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张先生这样的千古名相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
张居正又道:“老六,我知道你最近又是求王皇后,又是求申时行的。还准备把自己的家眷都送到辽东去。你这是在为自己找退路呢。”
贺六惊讶道:“张先生,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张居正笑道:“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两京一十三省的重担,全在我肩上扛着。国事、家事、天下事,我怎敢不知?实话告诉你吧。你身边,有我的人。”
贺六彻底愣了!
张居正直言不讳:“老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我现在没什么好瞒你的。告诉你吧,你们锦衣卫的老八、大明的国丈爷,从嘉靖三十四年起,就是我的人!他已在锦衣卫中,为我效力了二十七年!”
贺六苦笑一声:“陆炳陆老指挥使在天有灵,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暴跳如雷的!当年,他亲手提拔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有阉党吕芳派进锦衣卫的内应,有严嵩派入的内应,有皇上派入的内应,甚至还有你张先生派入的内应。。。呵,什么十三太保,我看明明该叫十三内应。”
张居正道:“老六你不要怪老八。老八貌似不问世事。其实,他跟我是同一类人:心系黎民苍生。他为我做了二十七年的事,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明万万百姓的福祉。”
贺六道:“嗯。张先生,老八向你禀报的是实情。我正在四处找退路,想要保全贺家一门。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贺家一门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不能确定呢。你让我捍卫新政,我根本做不到。还有,你说皇上是我的盟友?你自己都说了,皇上现在视你为敌人。我和冯保是你的盟友,敌人的朋友,亦是敌人!他怎么可能站到我一边?”
张居正眼神中,忽然迸发出睿智的精光:“老六!你错了!大错特错!皇上恨我,不等于他就是一个昏君!我做了他十五年的老师,对他太了解了。他之聪明绝顶,丝毫不逊于先皇嘉靖爷!新政是太平盛世的基石。他比谁都要清楚!他内心之中,一定也是想保新政的。谁站在新政一边,谁就是他的盟友!”
贺六道:“张先生,我被你说糊涂了。世人都说,新政即张居正,张居正即新政。你的意思,在你归天之后,皇上会倒张而不倒新政?”
张居正点点头:“你不糊涂。一点都不糊涂。正如你所言,皇上会倒张而不倒新政。我死之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会蹦出来,打着清算我的名义,去攻击新政。到那时,皇上会找一个手腕狠辣的人,整治那些魑魅魍魉,保住新政。这个人,我希望是你。”
贺六用敬佩的口气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我算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我的那点儿小聪明,跟张先生的大智慧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我本来还在想,张先生死后,皇上会立刻对我动手呢。”
张居正道:“皇上是一定会对你动手的。他虽然要用你,却要先惩治你。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你才能对他死心塌地。老六,在天下苍生的福祉面前,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希望你把眼光放远一些。不要只关心自家人的性命。你家里的亲人、仆人加起来不过五十人。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却有万万之众。孰重孰轻?”
贺六站起身,朝着张居正拱了下手:“张先生,今夜与你深谈这一番,我贺六醍醐灌顶!放心,为了新政,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我贺六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绝无二话!”
第687章 生同床,死同穴
贺六跟张居正谈完,出得首辅府,走向自己的家。
张居正振聋发聩的话在他的耳边回荡:在天下苍生的福祉面前,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六突然感觉,自己跟张居正相比,实在是渺小的很。
不知不觉,他回了家,进得卧房。
白笑嫣正坐在床上呢。
贺六惊讶道:“刚才我出府之前,不是叮嘱你和月儿、泽贞连夜出城去辽东么?你们怎么还没走?”
白笑嫣道:“月儿和泽贞已经出城了。我不打算走。”
贺六怒道:“糊涂啊!用不了多少时日,朝廷之中,就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你留在京城干什么?陪我一起死么?”
白笑嫣起身,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生同床,死同穴。这些年,我陪着你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要是这一回,你迈不过这个坎儿,被人害死了。你死之后,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还不如在黄泉路上跟你做个伴儿呢。”
贺六搂住了自己的妻子:“唉,都说夫妻只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却要跟我共渡劫难。有贤妻如你,我这一生足矣。”
慈宁宫。
李太后端坐在凤椅上。她的面前,跪着一对夫妻:锦衣卫北镇抚使李黑九、坤宁宫一等宫女梁上红。
李太后已没了当年的绰约风姿,鱼尾纹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她问:“你们俩夫妻真的要走么?”
李黑九拱手道:“禀太后。臣已经是快到耳顺之年的人了。实在没有能力办好朝廷的差事。叶落归根,臣最近天天晚上梦见顺德府老家的山岗,山岗上的那些野花儿。还请太后开恩,允许我们回老家,度过风烛残年。”
李太后道:“罢了。你们夫妻为哀家效力了近二十年。哀家也不能强留你们。哀家已经命冯保,给你们准备了三千两银子。足够你们养老了。”
李黑九和梁上红齐齐叩首:“臣(奴婢)谢太后恩赏!”
李太后开口问道:“李黑九,你觉得你走之后,谁可以继任北镇抚使一职?”
李黑九不假思索的答道:“臣以为,锦衣卫千户贺世忠可继任北镇抚使。”
李太后有些迟疑:“贺世忠?贺六的儿子?”
李黑九道:“禀太后,在臣看来,贺世忠不是谁的儿子,而是皇上、太后的臣子。”
李太后思忖片刻后,说道:“嗯,贺世忠是张先生的学生,皇上年幼时的伴读郎,还是司礼监掌印冯保的侄子。他的身份,的确配得上北镇抚使的位子。不过,他似乎太年轻了些。”
梁上红帮着自己的丈夫劝谏李太后:“禀太后,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贺世忠少年老成。且他是一等一的大忠臣。两年前,为刺探倭情,他以无比的勇气深入虎穴,丢了一条胳膊。为了社稷安危,他能够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完全能够充任北镇抚使一职。”
梁上红做了李太后近二十年的贴身侍女。她说的话,在李太后心中很有分量。
李太后道:“恩,你说的有理。冯保。”
冯保走进大殿:“太后,奴婢在。”
李太后道:“你明日跟内阁还有皇上打声招呼,让皇上下道旨,升贺世忠为北镇抚使。”
冯保心中一喜。贺世忠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子升了官儿,他这个做叔叔的怎能不欣喜?
冯保道:“奴婢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又道:“李黑九、梁上红,你们下去吧。冯保,你留下。”
李黑九、梁上红走后,李太后问冯保:“张先生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冯保实话回禀:“太后,太医院的人说,张先生恐怕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李太后面色一变:“张先生。。。只有两个月好活了?他要是归天了,这大明朝可怎么办?”
李太后对张居正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任。在她看来,大明朝缺了张居正,立时就会天崩地裂。
李太后继续担忧的说道:“这可怎么是好!冯保,你觉得,张先生如果归天了,谁能担任首辅一职,谁能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重担,谁能做好皇上的老师?”
万历帝已经二十岁了,李太后却还将他当成一个孩子。她哪里想过,如今的万历帝,已不需要什么老师!
冯保一时语塞,良久才开口道:“启禀太后,新首辅的人选,关乎国祚。奴婢不敢多言。”
冯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没想好支持谁代替张居正。如今内阁之中,有资格代替张居正的无非三人。张四维、王国光、申时行。在冯保看来,王国光和申时行是迂腐的文人,不会跟他这个内相站在一边。而张四维的态度又不明朗。。。
李太后道:“罢了,你退下吧。”
冯保退出慈宁宫,径直出了宫,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的掌印太监府。
大明有制,宫中太监不得在宫外私置宅邸。开国两百年,这条规矩早就被太监们忘得一干二净。
这座掌印太监府,还是隆庆帝当年钦赐给冯保的。
冯保在宫里是伺候人的人。回了外宅,却是被伺候的人。两个绝色侍女给冯保宽了衣。冯保坐到了卧室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又有两名侍女,一个给冯保捏肩,一个给冯保捶腿。
冯保面前,还站着一名侍女,将葡萄的皮儿剥去,塞进冯保的嘴里。
冯保闭着眼睛,说了一个字:“茶”。
马上又有侍女端起茶碗,送到冯保的嘴边儿。
就在此时,门外一个小太监通禀:“老祖宗,二祖宗和内阁的张四维张阁老求见。”
宫中太监,一向称司礼监掌印冯保为“老祖宗”,称司礼监秉笔兼永寿宫管事牌子张鲸为“二祖宗”。
太监们没有亲人,所以热衷于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