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上张灯结彩,一群江南当地的官员们正在恭候着贺六的到来。贺六是钦差,又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老六。江南官员们怎敢轻慢于他?
老胡对贺六说:“老六,去船舱换上飞鱼服吧。你是钦差,不能失了朝廷的体面。”
贺六进到船舱,换上了一身锦绣的飞鱼服。
船终于靠岸,贺六下船。
一名身着正二品绯袍的官员迎上前来。此人面容削瘦,五十来岁,两鬓已是点点白斑。
那官员跪倒道:“臣,浙直总督胡宗宪,恭请圣安!”
其他官员们也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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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先是高声道:“圣恭安!”而后他赶紧上前,掺起胡宗宪:“胡部堂,快快请起!”
胡宗宪,浙直总督,领兵部左侍郎衔。大明东南的基石,同时也是。。。。严嵩的学生。
皇上这些年重用严嵩。因为严嵩除了会整人、杀人,更会识人、用人。
胡宗宪虽为严党,却不是什么只知贪贿的庸官。他被朝野上下一至评价为治世能臣。嘉靖帝曾言:朝廷一日不可无东南,东南一日不可无胡宗宪!
连严嵩的死敌,裕王党的干将,内阁次辅徐阶都评价胡宗宪:“汝贞(宗宪)大事不糊涂。”
锦衣卫的人在庸官墨吏面前,一向是飞扬跋扈。在胡宗宪这样真正有本事的好官面前,却都是恭敬的很。
贺六道:“属下是什么人,竟劳得胡部堂亲自迎接。”
胡宗宪笑了笑:“贺大人不要一口一个部堂。按锦衣卫的辈分,你我是平辈。”
胡宗宪的祖上世代都是锦衣卫。胡宗宪的父亲胡尚仁三十年前曾任锦衣卫南镇抚使。本来胡宗宪可以靠着祖荫,承袭锦衣卫中的职位,穿上人见人怕的飞鱼服。然而他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悬梁刺股,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嘉靖十七年,胡宗宪中进士。嘉靖十九年被实授山东青州府益州县令。他从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坐上了浙直总督的高位,成为了朝廷派驻东南的最高官员。
依附严嵩,胡宗宪是不得已而为止。想要实现自己定国安邦的大志向,就要有足够的权柄。想要有足够的权柄,就要在朝廷内有一座大大的靠山。严党如今在朝廷上下一手遮天,胡宗宪只能认了严嵩为座师。
贺六道:“属下怎么忘了,胡部堂的父亲可是咱们锦衣卫的老前辈了!”
胡宗宪道:“按照锦衣卫的辈分,我们是平辈。我看,我称你一声‘老六’,你称我一声‘汝贞兄’如何?”
胡宗宪是好官,却不是什么孤傲的清流。他精于为人处事。
贺六拱手:“属下不敢。”
胡宗宪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一名官员:“这位是南直隶巡抚赵贞吉。”
赵贞吉四十多岁。是内阁次辅徐阶的学生。按理说,赵贞吉与胡宗宪各为其主,徐阶与严嵩又是死敌,他这个南直隶巡抚应该跟胡宗宪泾渭分明。然而赵贞吉与胡宗宪却是至交。因为赵贞吉佩服胡宗宪的人品,更佩服胡宗宪定国安邦的宏图大略。
贺六拱手道:“见过赵巡抚。”
赵贞吉道:“贺大人,有礼了。”
胡宗宪又指了指旁边的两名武将:“这位是浙江都司戚继光戚将军,这位是浙直备倭都指挥俞大猷俞将军。”
贺六对戚、俞二位将军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大明军中,又有谁不知戚继光、俞大猷之名?倭寇肆虐东南,全靠着戚、俞二位将军南征北战,倭寇之患才不至于愈演愈烈。
锦衣卫中人,即便职位再高,也都是武职。他们向来敬佩能征善战的名将。
贺六道:“戚将军、俞将军。二位的大名,属下早就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俞大猷是个老粗:“什么大名,都是些虚名而已!”
戚继光则是儒将,孔夫子挂腰刀,文武双全。他拱手道:“贺大人千里迢迢不辞辛劳,来江南严办钦案,实在是辛苦的很。”
戚继光说这话,贺六倒有些难为情了:“什么千里迢迢,什么辛苦?比起二位将军浴血疆场,安邦定国的功绩,我贺六只不过是干一些份内的小事而已。”
胡宗宪又指了指俞大猷、戚继光旁边的一位官员:“这位是浙江巡抚郑必昌。”
郑必昌肥头大耳,一脸奸诈之相。此人是严嵩的铁杆党羽。严嵩虽重用胡宗宪,却又防着胡宗宪。他将郑必昌调任浙江巡抚,目的在于看住胡宗宪。他是严嵩安插在胡宗宪身边的一枚棋子。
浙江巡抚郑必昌、南直隶巡抚赵贞吉,二人统归浙直总督胡宗宪统辖。然而二人一个是徐阶的学生,一个是严嵩的铁杆,他们向来是水火不容。
贺六受命来江南查抄前任两淮盐运使吴良庸的宅邸。那位吴良庸吴大人,既是郑必昌的好友,又是郑必昌的儿女亲家。
贺六朝着码头上的官员们拱了拱手:“贺六何德何能,竟劳得诸位大人亲自到码头迎接?”
胡宗宪摆了摆手:“老六,你受得是皇命,办的是钦案,是朝廷委派的钦差。江南的官员们来此迎接你,也是照朝廷的规矩办事。你就不要过谦了。”
郑必昌一脸媚笑:“胡部堂说的是。贺大人,我们在扬州汇春楼上为你摆了接风宴,还请赏光啊!”
第六十三章 海笔架
扬州城内汇春楼。
汇春楼是扬州最出名的一座酒楼。二楼已经被浙江巡抚郑必昌包下,开了六桌酒席。上首的那桌上,坐着贺六、胡宗宪、赵贞吉、郑必昌、俞大猷、戚继光,其他五张桌子,则坐着浙江、南直隶的各级官员们。
酒菜上齐。郑必昌道:“贺大人是头一次来江南?”
贺六点头:“嗯,是。”
郑必昌道:“这一地有一地的吃食。咱们江南,要数淮扬菜最为出名。这头道菜是平桥豆腐羹。别小看这碗豆腐,可值五十两银子呢!”
贺六怪道:“一碗豆腐竟值五两银子?”
郑必昌点头:“这碗豆腐可不一般啊!做豆腐的卤水中,和上了三百条鲤鱼的命汁!”
贺六问:“何谓命汁?”
郑必昌侃侃而谈:“就是将鲜活的运河鲤鱼倒悬,挂一天一夜,鲤鱼口中会吐出涎水,名曰‘命汁’。三百条鲤鱼,才能吐出那么一小碗。鲤鱼命汁和着卤水做成的豆腐鲜美无比。”
贺六道:“原来如此。”
郑必昌又道:“这是松鼠鲑鱼、这是大煮干丝、这是扬州狮子头,这是软兜长鱼。。。。”
贺六心里挺不是滋味,北直隶的百姓正在挨冻受饿,自己在这江南繁华之地却吃着奢侈美食。。。。
六桌酒席中,有一个人的想法跟贺六相同。
酒席最下首,一个四十多岁,身穿七品官服的小官猛然站起身,冷哼一声:“本县还有些公事,贺大人,恕不奉陪了!”
一个七品小官,竟然敢在钦差的接风宴上愤然离席,这真是骇人听闻的事。
郑必昌一拍桌子:“海瑞,你这是对上官们示威么?贺大人是钦差,代表着朝廷。。。。”
那七品小官,正是大明清流之中有名的海瑞海刚峰!
胡宗宪摆了摆手,打断了郑必昌。他转头对海瑞说:“刚峰,你既有事,就先走吧。”
海瑞朝着胡宗宪一拱手:“告辞!”
海瑞拂袖而去。胡宗宪对郑必昌道:“郑巡抚,大灾之年,这样奢靡的宴席,是有些过分了。”
胡宗宪又对贺六说道:“刚才那人是海瑞海笔架。他就那个性子,老六你不要见怪。”
贺六问道:“海笔架?笔架是他的字?这倒是有趣。”
胡宗宪摇头:“非也。海瑞字刚峰,笔架是他的雅号。他这雅号还有一番来历呢!前些年他在福建南平做县衙教谕。上一级的知府来县衙视察,县令和县丞在海瑞两边跪倒叩拜。海瑞却说:‘朝廷有规矩,学官可不跪上一级的地方官’。县令和县丞在海瑞两侧跪着,他却站着,活像是一个笔架。于是乎,他得了个‘海笔架’的雅号。”
郑必昌道:“这海瑞一贯藐视上官!实在是该死的很!若不是看在他是裕王举荐的人,我早就将他革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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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南直隶巡抚赵贞吉则跟郑必昌针锋相对:“郑巡抚,不要把什么事都扯到裕王身上!海瑞这人虽然孤傲,却是难得一见的清官、好官!他母亲做寿,他连买一斤牛肉的钱都拿不出。这样的清官,遍观大明官场也找不出一两个来!”
胡宗宪打断了两名属下的斗嘴:“好了,不说他了。咱们一起敬老六一杯酒。”
胡宗宪举起酒杯,大家一饮而尽。
胡宗宪道:“老六,你受皇命前来查抄吴良庸的宅子。有需要总督衙门帮忙的地方,尽可跟我打招呼。”
贺六道:“那到时候就劳烦胡部堂了。”
贺六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胡部堂,这吴良庸可真能贪啊。一任盐运使,三年任期就亏空了盐运衙门三百万两银子。”
贺六话里有话,那意思是:胡部堂你身为浙直总督,是朝廷派驻东南的最高官员,难道没发现吴良庸贪腐的事?
赵贞吉是聪明人,他委婉的替胡宗宪辩解道:“贺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两淮盐运衙门不同江南的其他衙门,是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盐运使直属内阁统辖。我们胡部堂即便是察觉他吴良庸贪贿的蛛丝马迹,也无权查办。”
内阁即是严嵩,严嵩代表内阁。赵贞吉的话,明显是暗指严嵩包庇吴良庸。
郑必昌又跟赵贞吉斗上了嘴:“赵巡抚刚才不是让我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裕王身上扯么?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什么事都往内阁身上扯!”
贺六身为锦衣卫的十三太保,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打了个圆场,转移话题道:“戚将军,俞将军,你们为皇上戍守东南半壁江山,着实辛苦。末将敬你们一杯。”
戚继光和俞大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俞大猷道:“贺大人,你从属锦衣卫,是皇上身边的人。有机会你跟皇上说说,多给我们江浙拨一些军饷。打仗,其实打的就是军饷。若是军饷充足,我老俞别的不敢说,定然打的倭寇上不了岸!”
戚继光亦诉起了苦:“俞将军所言极是!世人都说我统帅的八千台州兵是‘戚家军’,俞将军统帅的一万福建兵是‘俞家军’。其实还不都是朝廷的兵马!朝廷,已经拖欠我们两个月的饷银了!弟兄们在血水里打着滚,却拿不出钱来供养父母妻儿,是既流血,又流泪啊。”
胡宗宪听到二位将军诉苦,赶紧道:“元敬(继光)、志辅(大猷),如今国库空虚,的确是拿不出钱来发军饷。你们的军饷,我浙直总督衙门会为你们就地筹措。放心,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天,我一定将饷银押解到你们的军营里!”
汇春楼的这顿接风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
贺六拱手道:“胡部堂,诸位大人。你们公务繁忙,我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胡宗宪点了点头:“钦差行辕设在我总督衙门的后衙。请老六随我去总督衙门下榻。”
贺六点头:“好,我歇息一夜,明日便着手查抄吴良庸的宅子!”
贺六、老胡来到了总督衙门后衙。
胡宗宪突然让下人们退下,意味深长的对贺六说:“老六,我是锦衣卫的子弟。咱们也算是半个弟兄。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第六十四章 查抄吴府
胡宗宪领着贺六来到内室之中。
胡宗宪对贺六坦诚相待:“老六,我知道你来江南,明里是查抄那吴良庸的宅子。暗里嘛,却是来查两淮盐税亏空的事。”
贺六笑了笑:“朝廷有规矩,受密旨办差,不得将旨意外泄!还请胡部堂体谅。”
胡宗宪坐到椅子上,拿起茶盅喝了口茶,道:“是啊,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什么总督、钦差,只有锦衣卫的同辈好友。你不愿承认,我也不能再追问。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大明一年的财税,浙江、南直隶要占到几成?”
贺六想了想,说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要数江南最为富庶。浙、直的财税,恐怕要占到国库收入的半壁江山。”
胡宗宪点了点头:“去年一年,河南水灾、陕西蝗灾、山东旱灾。今年冬,北直隶又闹起了饥荒。鞑靼人虽说早跟朝廷议和,可在九边重镇还是一个劲的挑衅。九边防务每年都要耗去大笔的军费。南边的安南国又对南疆虎视眈眈。东南呢,还要抵御倭寇。皇上今年又修了几座道观,起了几座宫殿。大明的国库,称得上是捉襟见肘。。。”
胡宗宪先是替朝廷诉了一阵苦,而后他话锋一转:“浙直两地的财税占了国库收入的一半儿。国库又捉襟见肘。所以,浙、直不能乱!浙直一乱,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身为皇上钦命的浙直总督,不得不从大局着眼。老六,你能体谅我的苦衷么?”
胡宗宪话里有话:浙直不能乱。你贺六来清查两淮盐税不要紧,万勿东拉西扯,搅得浙直乱成一锅粥。
贺六不是笨人。他听得出胡宗宪的话音。
贺六装起了糊涂:“胡部堂,您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我循礼循法办差,难道我办的差事能搅乱江南?”
胡宗宪苦笑一声:“你以为呢?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两淮盐税的亏空,牵扯的官员太多了!江南官场又是派系林立,严阁老的人、裕王的人、吕公公的人,一群人乌眼鸡一样整日里争来斗去。我这个补锅匠,只能勉力维持江南官场的平衡。一句话,你办事要有度!且要从大局着眼!”
胡宗宪是治世能臣。他上任浙直总督三年,宵衣旰食、呕心沥血。都察院的御史曾上奏,胡总督三年里瘦了整整二十斤。
也正因如此,嘉靖帝才会说:朝廷一日不可无东南,东南一日不可无胡宗宪。
贺六拱手道:“胡部堂放心。我贺六不是贪功好利的愣头青,办差时会掌握好分寸的。”
胡宗宪道:“嗯,老六,你处置《百官行录》的事,我已然听说了。看得出,你是个沉稳的人。好了,你也乏了,我先告辞。有任何需要,你派人跟我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