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你不看看,这湖才多大?那小福船有多大?小姐太太游船湖上,弄条小耍船也便罢了!这小福船却是海船的大小!都快赶上咱们当初在天津卫借用孙春斌的虎牙兵船了!”
老胡摸索着满是白胡茬的下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蹊跷。我想起来了,二十六年前,我跟你爹去福建查抄一个守备的宅子时,他便在后花园小湖里沉了十多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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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命十几名力士找来十几根小孩手臂粗的竹竿,在竹竿前端各绑上两个铁钩。而后他带着力士们上船,将船划到湖中心。
力士们拿着竹竿,在小湖里乱勾。
一名力士突然说道:“六爷,我好像勾到了东西。”
贺六连忙道:“拉上来!”
力士答道:“六爷,我拉不动啊!”
贺六让十几名力士将手中竹竿一起伸入水中勾那东西,却是徒劳——水下的东西不知有多沉,根本勾不上来。
贺六问道:“你们谁的水性好?”
一名矮个力士答道:“属下的父亲以前在福建水师任职,属下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还行。”
贺六道:“你潜到湖底去,看看湖底有什么东西。”
矮个力士领命,脱了衣服,憋了一口气,潜到湖底。
小湖的水不深,差不多有两丈深浅。
片刻过后,矮个力士浮出水面。几名力士将他拉到船上。
“六爷,水底下有许多大木箱!”
贺六和老胡相视一笑。贺六道:“看来这小湖也是个聚宝盆呢!”
老胡道:“那些木箱里应该装的都是银子。怎么往上捞呢?竹竿怕是不顶事。”
贺六想了想,说道:“好办,工部的人常说,有水就能泄。咱们就来个泄水!”
他转头吩咐一名力士:“你去总督衙门去。让总督衙门帮忙找三百名民夫来这儿。”
一个多时辰后,总督府的佥事谭纶亲自带着三百名民夫来到了吴府。
贺六指挥民夫,在小湖周围开凿了十几条水渠,将湖里的水泄到后院的泔水沟里。一时间,吴府周围成了一片泽国。
小湖的水逐渐泄净,湖底几十个大木箱终于见了天日!
老胡拿着一本大铁棍,将几十个木箱上的铜锁全部撬开。几十个木箱里,白花花的竟全都装着银子!
一番清点,这湖里竟然藏着八十多万两银子!
老胡一拍自己的脑瓜:“乖乖哦。两淮盐运使一任三年——吴良庸这厮竟然贪了近三百万银子?一年一百万两,一个月八九万两?”
贺六道:“当初小阁老严世藩来找我。对我说:‘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出格的一年能弄上七八十万两银子。就算是中规中矩,收收寻常的规例银子,一年也能赚二三十万。’看来小阁老所言非虚!”
老胡道:“吴府查完了,你这个钦差是不是该给朝廷上奏疏了?”
贺六道:“让人再清点一遍银子的数目,整理成册,八百里加急递到京里。同时让总督衙门派几艘大船,一队水师,护送脏银上京!”
从江南到京城差不多有三千里路程。八百里加急,五天功夫奏折就能到京。脏银走水路要慢的多,差不多要一月功夫才能送到京城。
贺六和老胡回到总督衙门后衙的钦差行辕。浙直总督胡宗宪已经等在了那里。
贺六拱手道:“胡部堂,我正要找你。吴府查抄完了。所有财物折银差不多二百八十万两。您当着浙直总督,管着浙、直地面所有官军,手里有运河水师。请你派一队水师,护送这批脏银上京。”
胡宗宪道:“我就是为这批脏银来的。老六,我有事求你!”
贺六道:“什么事?”
胡宗宪满面愁容:“老六,这事,你若替我办了,会坏了锦衣卫的规矩。你若不替我办,又会让戚继光、俞大猷手下两万儿郎寒心。”
贺六拱手:“胡部堂请明言。”
胡宗宪道:“实不相瞒,去年几个省大灾。朝廷六次从浙江、南直隶两省的藩库之中调银子赈济。如今浙、直的藩库已是空的!戚继光、俞大猷带着戚家军、俞家军在沿海与倭寇血战,朝廷却来了奏折,让浙、直两地自行筹措军饷。我手里哪还有银子发军饷啊!戚、俞军中,别说了军饷了,连军粮都已经快告罄!我急等着七十万两银子救燃眉之急!”
贺六道:“您是想从吴良庸的脏银中扣出七十万两?锦衣卫的规矩,查检百户在外省清查完脏银,要立即装船运往京城。您可以给朝廷上奏折。等到这笔脏银到了国库,皇上准了您的奏折,再从国库划拨银子给您。”
第六十七章 都指望这笔银子呢
胡宗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此刻听了贺六的话他却急了眼。
“把脏银送到京城,再等皇上批折子从京城运回江南?老六,一趟运河是一月行程。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戚继光、俞大猷军中,已然连三五天都等不了了!军饷可以拖一拖,他们手下的弟兄都是忠义之士,能够体谅朝廷的难处。可断了军需粮草,弟兄们就得空着肚子跟倭寇血战!那是要出大事的!”
贺六知道胡宗宪这个浙直总督是千难万难。他问胡宗宪:“胡部堂,你的意思是?”
胡宗宪道:“脏银暂缓二十天启运。你先从脏银里,划拨给我七十万两——要现银。同时我给皇上写奏折,求皇上恩准,从脏银里划拨七十万两给戚家军、俞家军。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一定会恩准的。到时候,你再将剩下的二百一十万两银子运往京城。”
老胡在旁边插了一句:“胡部堂,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宗宪道:“请说。”
老胡道:“这样一来,我们贺大人就要提部堂您担天大的风险!无论皇上准不准您的奏折,我们贺大人都会犯锦衣卫的家规——没有将脏银及时启运京城。如果皇上驳回了您的奏折,贺大人没有旨意便给了你七十万两银子,他就成了欺君大罪!是要问斩的!”
胡宗宪叹了口气:“是啊。老六如果替我办这事,的确要担上天大的风险。可戚家军、俞家军的两万儿郎正在血水里打滚。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救他们的命!换句话说,戚、俞两军两万儿郎的命,全系于你贺六贺百户一念之间!”
胡宗宪走到贺六面前,又道:“老六,我代戚家军、俞家军的两万儿郎,跪下求你了!”
胡宗宪总督浙江、南直隶两省军务、民务,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锦衣卫地位再显赫,贺六也只是个六品百户。他怎么受得起胡宗宪的如此大礼?更何况,胡宗宪不是什么贪官墨吏,他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国之柱石!
贺六连忙搀起胡宗宪:“胡部堂快快请起。东南抗倭是军国大事。为了戚家军、俞家军的那些同袍弟兄,我愿意冒风险!跟抗倭的大事相比,我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锦衣卫当中,多是粗人。我们这些粗人常说一句话:脑袋大了,不过碗大的疤。若是我贺六的脑袋能换得戚将军、俞将军在前方高奏凯歌,也是值了!”
胡宗宪凝视着贺六:“老六,想不到你是如此深明大义的忠义之士!”
贺六道:“这样,您立即派总督府的亲兵,到吴府去搬七十万两现银。同时您赶紧上奏折,请求皇上恩准,拿出吴良庸的部分脏银购买军需粮草。”
胡宗宪道:“事不宜迟,那我马上去办。”
胡宗宪风风火火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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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叹了口气:“唉,胡部堂几句漂亮话,你贺六脖子上的脑袋便悬了!”
贺六道:“胡宗宪是好官,我该帮他。我总不能像个守财奴一般,守着近三百万两银子,眼睁睁看着戚家军、俞家军的两万儿郎在前线挨饿受冻。”
老胡道:“延期二十天启运,你想好理由搪塞陆指挥使了么?”
贺六道:“我出京是接了钦命的。我既是锦衣卫的百户,又是钦差。我现在得给内阁上一封折子,再给陆指挥使一封信。给内阁的折子里,就说天寒地冻,运河扬州段结冰,需等二十天。给陆指挥使的信,则不必隐瞒,实话实说就是。我了解陆指挥使的为人。他亦佩服那些为了朝廷拼死亡命打仗的前方将士。他会体谅的。”
老胡笑道:“运河扬州段结冰。。。老六,你这理由啊,怕是连鬼都糊弄不过去。如今京城里虽是隆冬时节,可江南却是四季如春的地方——唉,只盼着内阁的严阁老、小阁老他们别找你的碴儿!”
########五天后,京城,裕王府。
裕王、徐阶、高拱正围炉而坐,讲经论道。
张居正兴冲冲的走了进来:“王爷,有好消息!”
裕王苦笑一声:“如今的朝局,倒是鲜有什么好消息。说吧,什么事?”
张居正道:“锦衣卫的贺六真是个能干的人!到江南,花了九天时间便将前任两淮盐运使吴良庸的脏银全都给挖了出来!”
高拱道:“抄家用了九天么?那贺六不是能干,而是饭桶。抄个宅子竟用了九天。”
张居正道:“高部堂,你知道贺六花了九天时间,抄出了多少脏银?”
高拱问:“至多几十万两吧。他吴良庸一个正四品官,再能刮又能刮多少?刮来十两,还要拿出五两孝敬严嵩父子,拿出一两、二两去堵他属下官员的嘴。。。。。”
张居正笑了笑:“几十万两?高部堂,几十万两只是个零头!贺六一共抄出了二百八十万两脏银!”
徐阶和高拱俱是眼前一亮。高拱道:“查抄丁旺的那一千多万两银子全部进了内承运库。想让皇上拿出来是不可能了。现在戚继光、俞大猷正在东南跟倭寇血战,军需粮草接济不上。北直隶的灾民又嗷嗷待哺。。。。到处都要用银子,国库又是空的——只能从吴良庸的二百八十万两脏银里打主意了!”
徐阶接话:“皇上派鄢懋卿南下巡盐。鄢懋卿一到江南,便召集江南盐商们给北直隶的灾民捐银子。已经筹措到了六十万两,送到了北直隶。北直的燃眉之急已解。若是这二百八十万两银子上缴到国库,肃卿(高拱),你这个户部尚书倒能过上一两个月不犯愁的日子!”
高拱冷笑一声:“鄢懋卿筹措了六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呵,我听说,鄢懋卿这个南下巡盐的钦差一共在江南派出了三艘运银子的银船。一条船去了北直隶,一条船去了严阁老的老家江西分宜,另一条船,去了他鄢懋卿的老家江西丰城!”
裕王摆摆手:“肃卿,这些没有实证的话,以后还是不要乱说。”
张居正道:“王爷,浙直总督给皇上递了奏折,请求从吴良庸的脏银中截留七十万两,用作戚家军、俞家军的军需。”
第六十八章 我要赶你走
裕王沉思片刻,说道:“东南抗倭是大事。明日永寿宫议事,你们一定要劝皇上准了胡宗宪的奏折!”
徐阶道:“明日御前议事倒会出现一件奇事。我们和严党的人,会破天荒的支持同一道奏折。”
裕王问:“徐师傅何出此言?”
徐阶是裕王的老师,在自己人面前,裕王一直尊称他为徐师傅。
徐阶笑了笑:“胡宗宪是严阁老的门生。他的奏折合情合理,严阁老这个做老师的,怎么会跟自己的学生唱对台戏?唉,皇上这几年明知严党之中净是些奸佞之徒,为何不惩办严党?无非是因为严嵩除了会整人、杀人,更会识人、用人。可惜,胡宗宪这样的国士竟不能为王爷所用,竟投到了严党的门下。”
一日之后,永寿宫。
内阁诸员、六部尚书、侍郎全部侍立在大殿的青纱帷帐外。
严嵩已经年过八旬,嘉靖帝准他殿前就座议事。他的身边,站着自己的儿子——小阁老严世藩。
严嵩道:“启禀皇上。锦衣卫在江南查抄出吴良庸的二百八十万两银子,居功至伟。国库空虚,这笔银子正好可以解一解燃眉之急!臣和徐次辅、几位阁员议过了。这二百八十万两银子,拨出七十万两给胡宗宪做军费。五十万两给工部,兴修白卯河、吴淞江的大堤。六十万两给河南河道衙门,疏通黄河河道。四十万两给兵部,从弗朗机人手里购买一百五十门快炮加强蓟州、宣府、大同的防务。这些都是当务之急。。。”
“唉~”青纱帐中,传出嘉靖帝的一声叹息。
“分了吧,都分了吧!民间有句话,叫财散人聚嘛!无非是朕住的宫殿破一点,敬天祈福的道观破一点。。。。”嘉靖帝道。
青纱帐外的重臣闻言,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严嵩是何等的聪明人,他连忙禀奏道:“皇上是天子,天下的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天下臣民人人皆存了一颗孝敬君父的心。臣已和内阁商议好,剩下的六十万两银子,全部用来给皇上修缮灵济宫、朝天观。”
青纱帐里的嘉靖帝又道:“你们怎么说怎么是吧。严嵩,你们内阁拟一个条陈,把这二百八十万两的用处写明。司礼监批了红,这笔银子就按你们的‘旨意’用了吧!散了吧。”
嘉靖帝说“旨意”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二百八十万两银子,竟无一两进他的私库,他这个做皇帝的竟然心有不甘。
民间纷传嘉靖帝贪财好货,此言其实不虚。他在内承运库中的银子都已发了霉。国库空虚,六部周转不灵,他竟从未拿出过一两一钱银子支撑朝局。
五日之后,嘉靖帝的旨意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江南。
“上谕:罪官吴良庸处查得二百八十万两脏银,除七十万两交予浙直总督衙门筹措军需粮草,其余银两,尽速运至京城。锦衣卫查检百户贺六精明强干,为朝廷履立功勋,特加广威将军散阶。”
胡宗宪和贺六接了圣旨,俱是长出一口气。贺六的脑袋这下算是保住了。
胡宗宪对贺六道:“老六,你是正六品的百户,却被皇上加授正四品武官才能有的广威将军散阶,看来皇上对你颇为看中。今夜我在我的内宅设宴谢你,你可要赏光。”
贺六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入夜,贺六来到胡宗宪的内宅。
大明的封疆大吏,内宅皆是富丽堂皇。胡宗宪这个浙直总督,乃是两京一十三省的督抚之首,内宅却朴素的很。一张饭桌,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百册书,这就是胡宗宪内宅里的所有家当了。
一名老仆人在饭桌上摆上了几碟小菜,一壶酒。
胡宗宪道:“老六,我这里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你不要见怪。”
贺六道:“胡部堂之清廉自守,朝廷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朝廷之中,不少官员衣着、食宿简朴都是装给世人看的。胡宗宪的清廉,却是真清廉。
当初丁旺派了几十个耳目到江南,想要拿住胡宗宪的把柄。在丁旺看来,堂堂的浙直总督,管着大明最为富庶的江南之地,屁股底下怎么能干净的了?哪曾想,几十个耳目全部铩羽而归。
耳目禀报丁旺:别说拿住胡宗宪贪腐的证据了。他连正常的冰敬、炭敬、节礼这些陋规都是不接的!正二品大员一年的九百两俸禄银子,竟有一半儿让他捐给了戚继光、俞大猷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