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36节

  连丁旺这个奸佞小人都感叹:清官难得,能臣更难得。胡宗宪是大明朝最难得的清官加能臣!

  胡宗宪举起酒杯:“老六,这杯酒我得敬你!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了戚家军、俞家军两万儿郎的性命!”

  贺六道:“胡部堂言重了。比起部堂您在东南每日的宵衣旰食、夙夜忧劳,我这点小小的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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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和贺六一饮而尽。

  胡宗宪问:“查抄吴良庸脏银的差事你办完了。准备何时回京城?到时候我一定送你。”

  贺六尴尬的一笑,心想:明里的差事办完了,暗里的差事——清查江南盐税的事,还没理出来个头绪呢!他怎么能走呢。

  贺六道:“怎么?胡部堂是在赶属下走?”

  胡宗宪竟没有否认:“没错。我是在赶你走。”

  贺六笑道:“这是为何?难道属下有得罪胡部堂的地方?”

  胡宗宪摇头:“不,你不但没有得罪我,反而对我有大恩!我只是不想看你捅两淮盐务那个马蜂窝!”

  贺六不再装糊涂:“胡部堂是怕我捅了马蜂窝,不能全身而退?”

  胡宗宪摆摆手:“老六。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只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好人罢了!朝廷多了你,少了你都不打紧。跟大明的江山社稷相比,你的命不值一提。可你去捅两淮盐务这个马蜂窝,会让江南官场大乱!官场乱了,江南也就乱了。江南是朝廷的财税重地,江南一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让朝局大乱!”

  胡宗宪拿出一封奏折,又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走人的台阶。你不要怪我。这封奏折,是参奏你借着钦差身份,欺压地方,侮辱官员的。奏折递上去,你可能会受皇上一番斥责,而后被调回京。为了大明的社稷,我只能以怨报德。”

  

第六十九章 盐商会首

  

  胡宗宪做事,向来是光明磊落。他直言不讳,贺六倒也没有半分怨恨他的意思。

  贺六亦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胡部堂将这道奏折递上去,若真能让皇上将我调回京,我倒要感谢您。我办的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差事。若查清了两淮盐税亏空的原因,会得罪严阁老和江南的一大批官员。若查不清,又得罪了本卫陆指挥使和皇上。呵,做人难,做官更难,做锦衣卫,算得上是难上加难了。”

  胡宗宪喝了杯酒,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半儿:“这么说,你自己也是想回京的了?”

  贺六道:“我不是胡部堂这样定国安邦的国之栋梁。我只是个小人物,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拉扯大自己的女儿。能安稳回京守着我家那一进小院儿,守着小院儿里的凉棚、枣树、金鱼缸,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胡宗宪给贺六倒上一杯酒:“那我胡宗宪就代浙直两省的官员、百姓谢过老六了!”

  贺六却没有举杯:“我的话刚才只说了一半儿。在皇上下旨调我回京之前,我还是要办好皇差。两淮盐务的事,我还是要接着去查。”

  说完,贺六径直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饭厅。

  ######大明有三大产盐地。一为四川,产井盐。一为山西,产池盐。一为浙直,产海盐。而浙、直的产盐量,要占到整个大明的八成以上。

  两淮盐运使管着浙、直盐务,实际上就是替皇上管着整个大明的盐袋子。

  盐务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关口无非是“盐引”。

  民间的盐商想要将两淮的海盐卖到全国去,就必须向盐运衙门“请盐引”。

  盐引是一种凭证,盐商想合法的贩盐,只要向盐运衙门缴纳诺干数目的盐税,就能取得若干数目的盐引。

  取得了盐引,盐商贩的盐就成了“官盐”,可以合法买卖。

  没有盐引,却向外省贩盐,则为“私盐”,贩卖私盐是掉脑袋的大罪。

  盐商从盐农手中花一两银子收来一担私盐,要向盐运衙门缴纳三两银子的税,才能换得盐引。

  也就是说,官盐的价格,是没有盐引的“私盐”的四倍。

  官盐、私盐价格如此悬殊,贩卖私盐的利润可想而知。这正是无数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贩卖私盐的原因。

  两淮盐税十年内减少了八成,无非是因为私盐的数目比十年前多了八成。

  贺六要做的,就是将那些贩卖私盐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这天,贺六决定拜访浙、直盐商总会的会首马步塘。

  来江南之前,贺六便对盐商富甲天下的种种传闻如雷贯耳。

  譬如:某位盐商家里生火做饭,烧的不是柴、不是碳,而是蜡烛;某位盐商家里养了十几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这些女人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她们不是用来陪那盐商睡觉的,而是“美人盂”。那盐商每当咳出了痰,“美人盂”们就要张开嘴,仰头跪倒在盐商身前。盐商“啊呵呸”一声,就将痰吐到了女人嘴里;’某位盐商家的小公子好用弹弓打鸟。每次小公子打鸟,总是有数百百姓围在他周围。这些百姓不是为了看什么热闹。只因那小公子所用的弹弓子儿全是金珠子,百姓们围着是为了捡金弹弓子儿。

  诸如此类的传说还有很多。江南盐商,已经变成了富商巨贾的代名词。

  江南盐商总会会首马步塘的府邸在扬州城西。

  贺六和老胡换上一身便服,一番打听来到了马府门前。

  这座府邸倒是没有贺六想象的华贵,只是普通的四进院罢了。

  老胡道:“这马步塘是江南最大的盐商。称得上是富甲天下。他的宅子怎么也得像咱们刚刚查抄的吴府一样吧?怎会如此朴素?”

  贺六道:“财不外露。这是古训。想来那位马员外一定是遵从了这条古训。”

  马府门前站着一个门房。门房问二人道:“二位是来找我家老爷的?”

  贺六点点头:“是。”

  说完贺六掏出了锦衣卫的腰牌。

  大明的百姓,谁不知道锦衣卫的恶名?门房惊了一跳,道:“小,小人这就通传。”

  贺六摆摆手:“不必通传,你直接引我们去见他就是。”

  门房引着贺六来到后院之中。

  在一棵垂杨树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呵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的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中年人怒骂道:“你个败家子!打麻雀用石头子不行么?你看看你,偷着让你母亲给你买了这么多铁珠!竟然用铁珠打麻雀!你真以为你爹有金山银山?”

  贺六心想:不是传说盐商家的孩子玩弹弓,打的都是金珠子么?怎么打打铁珠也会被训斥?

  门房对那中年人道:“老爷,这两位锦衣卫的大人找你。”

  那中年人正是江南盐商之首——马步塘。

  马步塘身为盐商总会的会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倒是没有吃惊,只是跪倒叩拜道:“草民拜见二位大人。”

  贺六道:“马员外快快免礼。”

  马步塘起身:“敢问二位大人贵姓?”

  贺六道:“鄙人贺六,这是我手下的试百户老胡。”

  马步塘问:“原来是贺大人,胡大人。二位找我来有何事?是来让我纳捐的?”

  贺六奇道:“纳捐?马员外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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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步塘苦笑一声:“官家的人来找我,向来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纳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客厅请。”

  贺六、老胡与马步塘来到客厅。

  贺六表明了来意:“我这趟是奉了皇命来江南的。自然该替皇上遗风问俗。这次来找马员外,并无任何的公事。只因为马员外是江南盐商中的翘楚,想跟您结识下。”

  马步塘道:“贺大人,这两个月里,一共有六位官员来过我家。全都是让我纳捐的。所以我误会了您的来意,还请见谅。”

  贺六惊讶道:“六位官员前来?难不成让你纳了六次捐?”

  马步塘苦笑一声:“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无论那一省有什么天灾人祸,朝廷全都来找江南盐商要银子。呵,纳捐本属自愿,到了江南却成了摊派。唉,都说江南的盐商富甲天下。其实,我们比谁都难啊!”

  

第七十章 四方茶楼

  

  马步塘并不是哭穷,他说的是实话。

  譬如山东水灾,山东巡抚会请旨朝廷,在江南设立“山东水灾筹银衙门”;西北军费紧张,宣大总督会请旨朝廷,在江南设立“西北军费筹措衙门”。。。。。这些五花八门的衙门筹粮筹款,最后全都会摊派给江南盐商们。

  重农抑商是大明的国策,谁让你们盐商有钱呢?国家有难,你们就应该掏银子!

  你要是不掏银子?好说,那就是不忠于朝廷,不忠于皇上。官员们会上奏折,请求皇上让两淮盐运衙门断了你的盐引。

  没了盐引,你就没法继续卖官盐。

  马步塘对贺六说:“贺大人,您是锦衣卫,是皇上的身边人。唉,有些苦,我只能诉给你,只求你在皇上面前给我们江南盐商美言几句。就说这两个月,我纳的那六次捐,加起来有八万两之巨。这些年在捐赋上花的钱,总有七八十万两。我家世代经商,还有些积蓄,勉强能够支撑。那些小一些的盐商,实在是支撑不住,就只能铤而走险,改行去贩卖私盐!”

  马步塘提及私盐,贺六眼前一亮。这番谈话终于进入正题。

  贺六问马步塘:“朝廷有明文,贩卖私盐者杀!两淮盐运衙门、浙直总督府、运河巡防营,各府州县都有权惩治私盐贩子。为何私盐还能在江南泛滥成灾?”

  马步塘诡异的一笑:“贺大人可听说过上任两淮盐运使吴良庸获罪的事?”

  贺六道:“实不相瞒,我领的皇差就是查抄吴良庸的宅子。我们在吴良庸的宅子里,竟然查出了两百八十多万两的脏银!”

  马步塘道:“贺大人,吴良庸获罪下狱了,有些话我才敢对你说。为何江南私盐泛滥?为何那些私盐贩子都快把我们这些正经的盐商逼得走投无路?因为官商勾结!就说这位吴大人,每年手里都握着三百万担的盐引。其中一百万,他会卖给我们这些正经商人。得来的钱,自然是要分毫不差的上缴国库。”

  贺六连忙问:“那剩下的两百万担呢?”

  马步塘答道:“那就只有鬼知道了!贺大人,我给你算一笔账。一担官盐,我的盐行里卖四两二钱银子。从盐农手里买一担盐是一两银子。买一担盐引是三两银子。我买一担盐总的成本是四两银子。卖一担盐,只能赚区区两钱银子。私盐呢?成本只有一两银子!私盐、官盐,一担就能差出三两银子的利润来。两百万担便差了六百万两。这才是一年的数目。三年就是一千八百万两,五年十年呢?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呵,下面的事情,还用我多说么?”

  贺六道:“你的意思是,吴良庸每年都会将两百万担的盐引低价卖给那些私盐贩子?”

  马步塘悄声道:“贺大人,我给你透个实底。盐运衙门倒卖盐引给私盐贩子早就是公开的秘密。盐引在黑市上都是明码标价,一担盐引二两银子!就这一项,他盐运衙门每年就能得四百万两的私钱!当然,这笔钱也不是全归那位吴良庸吴大人。上官要孝敬,下属要封口。。。都要钱的。可他一任盐运使三年,挣下几百万银子还是简单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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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六叹道:“都说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听了马员外的话,看来此言非虚啊!”

  马步塘又抱怨道:“贺大人,总而言之一句话。真正靠着盐挣大钱的,不是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官盐盐商。而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私盐贩子、盐运衙门的各级老爷!”

  贺六问:“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派鄢懋卿鄢大人南下巡盐么?难道他就没好好惩治惩治那些私盐贩子?”

  马步塘摇头:“那位鄢大人倒是抓了几个人——都是些小鱼小虾罢了。真正的私盐巨鳄,一个没动!我们这些守法的盐商,天天盼着朝廷将那些私盐贩子一网打尽。那样我们的生意就好做多了!可惜啊,那些私盐贩子个个大发横财。有了钱,便能结交上官,朝廷里自然有人暗中保护他们。”

  贺六道:“我与马员外做个交易如何?”

  马步塘问:“什么交易?”

  贺六道:“你指明谁是最大的私盐贩子,我去惩治了他。”

  马步塘猛然从座位上起身,给贺六跪倒在地:“贺大人,万万不可!我不想身首异处!那些私盐贩子都是半商半匪的亡命徒!惹到他们,我一介草民实在是怕。。。。”

  贺六摆摆手:“有锦衣卫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马步塘苦笑一声:“您贺大人在江南,可以给我撑腰。等你回了京呢?锦衣卫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贺六叹了口气:“马员外有马员外的难处,我就不勉强了。”

  马步塘突然悄声说道:“不过嘛,我可以给贺大人指一个地方——扬州城内的四方茶楼。那四方茶楼是江南最大的盐引交易黑市。”

  贺六眼前一亮:“盐引交易黑市?”

  马步塘点头:“从盐运衙门流出的盐引,都是在那四方茶楼之中交易。”

  贺六拱手:“马员外,谢了!”

  贺六与老胡出了马府,回了钦差行辕。

  贺六对老胡说道:“明日咱就扮成私盐贩子,去那四方茶楼查探一番。”

  老胡提醒贺六:“老六,你和马步塘头回见面。你觉不觉得他对你说的太多了?江南盐商的首领,应该是个谨慎至极的人,怎么可能连盐引交易地点这种隐秘的事都告诉你?”

  贺六道:“或许是他被私盐贩子逼得做不下去生意,想借着咱们锦衣卫的手将那些私盐贩子一网打尽吧?。”

  老胡叹了口气:“胡总督参你的奏折不知何时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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