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天子,竟然骂自己的臣子“贱”。这算是大明王朝开国两百年的头一遭。足见万历帝已经是暴怒如雷了!
贺六想保卢洪春的命。却又不想公开跟万历帝唱反调。他做了四十六年锦衣卫,已经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他拱手道:“皇上,臣认为,卢洪春应该是听了些市井流言后胡乱猜疑才写了这份奏折。皇上说的是,卢洪春真乃长舌妇一般。臣建议皇上,罢掉他的官职。切不要上了他的当,将他杖死。这样一来,他就能在千秋史册上,留下以死相谏的美名。而皇上,则成了杖杀谏臣的君主。”
万历帝听了贺六的话,思索了片刻,而后道:“贺六,你言之有理。张鲸,你立即去东华门外,让锦衣卫的人停止行刑。另外,宣朕旨意,革去其礼部主事职位,永不叙用!”
张鲸道:“是,皇上。奴婢这就去宣旨。”
张鲸走后,永寿宫大殿之中只剩下万历帝跟贺六。
万历帝竟然跟贺六发起了牢骚:“贺六,你应该知道,朕自即位以来,勤于政事、恭行俭约。何曾沉迷过酒色?朕日日批阅奏折到深夜,卢洪春在折子里不说;朕三餐不过四个菜一个汤,卢洪春在折子里不说;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卢洪春在折子里不说;去年河南蝗灾,朕担忧灾民的安危,三天没合眼,卢洪春在折子里亦不说!折子里,唯独说朕沉迷衽席之娱!贺六,你给朕评评理。朕难道真是他在折子里说的那种好色的昏君么?”
万历帝虽贵为天子,可骨子里始终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自即位以来辛劳王事,却得不到臣子的认可,肚子里存了一万个委屈。
贺六连忙跪倒叩首:“皇上,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之勤政,先皇嘉靖爷不及、隆庆爷亦不及!大明开国后,已历十三帝。皇上之勤政,可与太祖洪武爷相媲美!”
万历帝长叹了一声:“唉!也只有你贺六能为朕说句公道话!贺六,这里只有天与地,朕与你。朕再跟你说句本不该说的话:朕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宠幸过后妃了啊!说朕沉迷衽席之娱?!卢洪春这是实打实的在诽谤君父!朕应该学嘉靖爷当年惩处海瑞的法子,治他一个儿子骂父亲的罪名!”
春秋战国时的君主,都自称为孤或寡人。由此可见,一国之君虽富有四海,却是世间最孤独的人。万历帝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满肚子委屈却不知道向谁倾诉。现在,他竟将贺六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贺六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却没有搭万历帝的话。他心中清楚,此刻他不能对万历帝的话做任何的评论。
万历帝继续说道:“这群酸腐的言官!对朕的圣德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只知道抓住朕的错处,大放厥词!有时候,朕真想学夏桀、商纣,把这些苍蝇一样嗡嗡叫的言官全都用炮烙之法活活烫死!或者五马分尸!可朕不能那样做啊!自古哪有杀谏臣的明君?”
万历帝喋喋不休的发着牢骚。贺六依旧沉默。显得万历帝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此时。张鲸回到了永寿宫大殿。他道:“启禀皇上,卢洪春已被锦衣卫的人杖死了。”
“什么?”
“什么?”
万历帝跟贺六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万历帝神色慌张的问张鲸:“锦衣卫杖死了卢洪春?”
张鲸点点头:“是,皇上。那卢洪春的身子骨好像不怎么好。六十庭杖,只打了四十杖,他就咽了气。”
万历帝傻眼了!如此一来,他便真如贺六刚才所言,中了卢洪春的圈套!卢洪春成了以死相谏的忠臣!而他,则成了杖毙谏臣的昏君!
贺六亦傻了眼。刚才他明明吩咐掌刑百户梁应春轻点招呼卢洪春。梁应春怎么活活将他打死了?难道说,卢洪春的身子骨弱不禁风?
万历帝怒视着贺六:“贺六,你管着锦衣卫,这怎么回事?锦衣卫怎么把他给活活打死了?”
贺六伏地叩首:“臣该死!没有管教好下属。掌刑百户所的人下手没有轻重,臣甘愿受皇上的责罚。”
第776章 坏菜了
锦衣卫的人活活打死了卢洪春,这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三日之后,城南牛吊子胡同。
朝廷里的言官们,在卢洪春的宅子中设了一个灵堂。
都察院、六科廊的上百名言官齐聚在卢洪春的灵堂之中。
李植高声道:“诸位!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皇上绝对不可能授意锦衣卫杖死直谏的卢公!”
江东之在一旁道:“李大人所言极是!一定是贺六那条疯狗,逢君之恶,故意下令手下,打死了卢公!”
羊可立帮腔道:“诸位!自洪武爷设立锦衣卫以来,那群家奴便飞扬跋扈,不把我们这些言官当人看!要抓就抓,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到了本朝尤甚!因为掌锦衣卫的,名为司礼监秉笔陈炬,实为贺六这条疯狗!贺六自嘉靖年起,不知道陷害、枉杀了多少忠臣!襄懋公胡宗宪,当初就是被贺六陷害,才丢官罢职,进了诏狱的!胡宗宪不堪贺六的侮辱,最终选择了自杀!”
李植在一旁愤愤然:“连胡宗宪那样的国之栋梁,贺六都敢陷害!此人不除,便是朝廷的大患!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下一个严嵩!”
言官们纷纷附和:“李、江、羊三位大人说的对!不杀此贼,朝廷不安!”
“贺疯狗真乃酷吏!就像是武则天时候的来俊臣!汉武帝时候的张汤!皇上若想做万世明君,就不能再用贺六这等酷吏!”
“李大人,你说吧,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李植道:“诸位,祭拜完了卢公,就请各自回去写折子,参贺六!咱们要用折子,淹死这条杀人不眨眼的疯狗!”
锦衣卫耳目遍天下。百名言官齐聚牛吊子胡同,借着卢洪春的丧事私下串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锦衣卫那边自然收到了消息。
杨万没跟贺六打招呼,便领着南镇抚司二百多名力士,闯入了灵堂。
杨万高声道:“我是锦衣卫南镇抚使杨万!卢洪春诽谤君父,是皇上下旨庭杖的!他被杖死,是因为他弱不禁风!你们不要借着他的丧事,污蔑忠良,寻机闹事!尽速散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李植高喊一声:“杨万,我知道你是贺六最忠实的走狗!祭奠直谏的忠臣,是我们这些清流言官的份内事!我们为何要走?”
杨万闻言大怒:“李植,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我砸了这灵堂!”
羊东之道:“我看谁敢!”
杨万一挥手:“弟兄们,给我上!”
上百名言官,跟两百锦衣卫力士扭打在了一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怎么是锦衣卫力士的对手?片刻后,言官们纷纷被打得鼻青脸肿。
锦衣卫档房。
王八已经告老,做起了闲散皇亲。贺六孤零零的坐在档房之中,佝偻着身子,用鸡毛掸子给档案架清扫着灰尘。
锦衣卫指挥右佥事王之祯急火火的走了进来:“师傅,不好了,出大事了!”
贺六头也不抬的问:“出什么事了?”
王之祯道:“言官们在牛吊子胡同给卢洪春设了灵堂,寻机闹事。杨万领着二百力士,去了牛吊子胡同。。。”
贺六闻言,直接将鸡毛掸子扔到了地上:“坏了!快,跟我去牛吊子胡同。”
贺六跟徒弟王之祯骑着快马,赶到了牛吊子胡同。
卢洪春的灵堂,已经被杨万带人砸了个稀巴烂。鼻青脸肿的清流言官们,纷纷相互搀扶,朝胡同外走着。
被砸烂的灵堂上,六品、七品官的乌纱帽散落了一地。不少乌纱帽上,还留有殷红的血迹。
贺六质问杨万:“这怎么回事?”
杨万道:“六爷,这群挨千刀的长舌妇,借着丧事骂你。我下令让弟兄们把灵堂砸了,又教训了那群长舌妇一通。”
贺六闻言,一阵头晕。王之祯眼疾手快,扶住了贺六:“师傅,您老没事儿吧?”
贺六躺在王之祯怀中,气喘吁吁的对杨万说:“杨,杨万,你闯下大祸了!你这不是在帮我!是在害我啊!”
万历十四年,春二月。锦衣卫南镇抚司力士,砸毁卢洪春灵堂,殴伤近百名言官。事情发展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二月初二,都察院、六科廊上百言官先上联名折,参劾锦衣卫指挥左同知贺六。
这一百多名言官,都是以骂人为本职!他们直接将贺六骂出了花儿!
折子中,贺六的罪名如下:其一,故意指使手下杖死卢洪春,陷君父于不义之地。
其二,嚣张跋扈,指使手下力士,殴伤上百名言官。致使朝廷官员颜面无存。
其三,身为皇帝家奴,与外臣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勾结,结党营私,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挖完了现在的罪名,言官们又开始深挖贺六以前的罪名。
大罪一:于嘉靖年间,陷害忠良襄懋公胡宗宪,致使胡宗宪悲愤之下自杀。
大罪二:万历元年,暗通张居正,陷害高拱门生二十多人。
大罪三:万历元年至万历十年,与奸相张居正、权宦冯保勾结,操控朝局。
大罪四:嘉靖年间屡次受皇命下江南。嚣张跋扈,欺压地方。
大罪五:与奸相严嵩勾结,毒杀忠直公杨炼。
大罪六:与亡妻白笑嫣勾结,霸占前锦衣卫管狱千户金万贯之家财。
大罪七:隆庆元年与草原酋长俺答汗、西夷女爵缇娜勾结,里通卖国。
。。。。。
御史言官上折子参人,不需要证据,这叫风闻言事权。此乃洪武爷定下的规矩。横竖不需要什么证据,言官们将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无数不着边际的屎盆子,一股脑全都扣到了贺六头上。他们参贺六的罪名,多达六十多条!
挖完了贺六身上的罪名,言官们又开始深挖贺六的祖宗八代!
“贺六之父贺泉,曾与严嵩勾结,害死忠臣夏言。”
“贺六之祖贺诚,曾参与正德朝宁王谋反事。”
“贺六一世祖贺恭,洪武年间曾与奸相胡惟庸勾结,意图谋害太祖皇帝!”
“贺六二世祖贺明达,与方孝儒、铁铉交好。意图谋害成祖皇帝!”
联名的折子上完,言官们又开始单独上折子参贺六。参劾贺六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向永寿宫。
上百言官,在朝中又有无数故交好友。他们又上下串联,让故交好友们亦上折子参贺六。
一时间,朝中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不参贺六,谁就是与言官集团为敌!谁不参贺六,谁就是丧了良心的奸臣!谁问候贺六的祖宗八代,谁就是忠臣!
第777章 皇帝的替罪羊
贺六彻底得罪言官集团,是因为大峪山中的那块大石头。
现在,那块大石头正放在工部营缮司的石匠场内。张天心日夜赶工,将大石头雕成了一只万年吉壤里的镇墓兽。
张天心终于完了工。他长出一口气,出了石匠场,准备回家美美睡一觉,第二天跟工部雇佣的民夫们一起,将镇墓兽送到大峪山中。
子夜时分,月黑风高。几道黑影进得石匠场。
工部石匠场,平日有二十几名工部亲兵守卫。今天很奇怪,这二十几个亲兵竟被上司放了一晚假,全都回家睡觉了。
几道黑影手里,各自拿着一柄大锤。他们举起大锤,忙不迭的抡向镇墓兽。
第二天,承天殿早朝。
工部侍郎吕本末战战兢兢的出班道:“启,启禀皇上。昨夜,停放在营缮司内的万年吉壤镇墓兽,四散自碎成了一堆石砾。”
吕本末说镇墓兽是“四散自碎”,却没说是被人砸碎,这是他在逃避责任。如果镇墓兽是被人砸碎的,他这个工部侍郎有渎职失察的罪过。
万历帝一脸疑惑:“镇墓兽?可是那块天赐祥瑞石刻成的镇墓兽?”
吕本末道:“正是。”
万历帝大惑不解:“镇墓兽好端端的怎么会四散自碎?”
李植立马蹦了出来:“启禀皇上!汉时,董仲舒有天人感应之说。天降祥瑞自碎,是因国有奸佞!这个奸佞,就是贺六!”
李植说完,手指笔直的指向贺六。
贺六沉默,一言不发。
羊可立、江东之亦蹦了出来随声附和。
言官们齐刷刷的跪倒一大片:“请皇上诛杀奸佞贺六!”
万历帝想学嘉靖帝、隆庆帝,跟臣子们耍一次无赖。他直接站起身:“朕突然头晕目眩,散朝!张鲸,快扶朕回永寿宫歇息!”
言官们却是不依不饶。
李植直截了当的说道:“皇上若不诛杀贺六,臣等言官,将在永寿宫门口跪谏!直至跪死!”
万历帝一言不发,阴着个脸,出得承天殿。
李植还真是说到做到。他领着一众言官,追着万历帝的屁股直奔永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