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植只是个四品官儿。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他占着一个理字。
锦衣卫打死了谏臣,打伤了上百言官。皇上,您老要是不严办锦衣卫的头子贺六,就是昏君!我们这些言官,怎么能坐视皇上您成为昏君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跪谏有理!
傍晚,永寿宫大殿之中。万历帝问张鲸:“那些人还在大殿外跪着呢么?”
张鲸道:“是呢,皇上。”
万历帝面露愁容。
张鲸跪倒,不失时机的亮出了自己的刀子:“皇上,他们已经一天水米没打牙了!若上百言官,在永寿宫门口全都饿死、渴死。千秋史册,会说皇上是。。。”
张鲸话说到这儿,便住了嘴。
万历帝道:“说,千秋史册会说朕是什么?”
张鲸叩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昏君。”
万历帝倒吸一口凉气。自张居正死后,他立志要做的比自己的老师更好,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他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张鲸又道:“皇上,奴婢以为,贺六只是一个家奴。一个小小的家奴,跟皇上的万世英名相比,孰重孰轻?”
万历帝站起身:“张鲸,你在永寿宫伺候了朕一天了,该退下歇息了。你下去吧,哦,顺便把陈炬叫来,让他伺候朕。”
张鲸离开了永寿宫大殿。不多时,陈炬进得大殿。
万历帝吩咐陈炬:“去,找一套朕能穿的便服。今夜,你跟朕出一趟宫。”
皇帝微服出宫,这是大事。陈炬连忙问:“敢问皇上,您要去哪?”
万历帝答道:“去贺六府上。”
一个时辰后,月上柳梢头。
贺六正在府中书房,看着自己的外孙李汉骄温书。
书房内传出李汉骄朗朗的读书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贺六这个“屠夫”、“疯狗”,目光温存的看着自己的外孙。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喝彩:“好!文天祥的《正气歌》!文天祥写得好!李汉骄读的也好!”
万历帝领着陈炬,进到了书房之中。
贺六跟外孙跪倒叩首:“臣叩见皇上。”
万历帝道:“免礼吧。”
贺六跟李汉骄起身。贺六问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万历帝答道:“有件大事,朕若不与你商议,于心不忍。”
贺六吩咐李汉骄:“你先出去吧。”
李汉骄出了书房。
万历帝对贺六说道:“文天祥是赵宋皇朝的大忠臣。元人灭宋,他不惜以身殉国。你贺六,则是大明的大忠臣。”
贺六谦卑的说道:“臣何德何能,怎能跟文天祥公相提并论?”
万历帝叹了口气:“唉。可惜,朕不得不惩处你这个大忠臣。人人都觉得朕是天子,富有九州万方。其实,很多事,朕也是身不由己啊!贺六,你要体谅朕。”
说完,万历帝转头对陈炬说道:“你先下去。”
陈炬领命,离开了书房。
书房之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万历帝道:“你是三朝老臣。为朝廷奔波劳碌了一生。朕知道,你忠心于两代先皇,更忠心于朕。”
贺六道:“臣是皇上的家奴。忠心于两代先皇,忠心于皇上您,是臣的本份。”
万历帝道:“唉,罢了,朕就不跟你这个忠臣绕弯子了。明跟你说了吧。朕想让你做朕的替罪羊。朕下旨,打死了一个言官。杖毙言官,即为昏君。朕不想在千秋史册上留下骂名。只能让你替朕背着个黑锅。”
第778章 革职、庭杖、充军
万历帝坐到李汉骄的书案前,翻了翻李汉骄读的那些书,而后道:“朕如今只能用弃卒保局之法,让你当朕的替罪羊,堵住言官们的悠悠众口。”
贺六思索片刻,而后说道:“杖死卢洪春,本就是臣管教属下不严所致。殴伤百名言官,亦是臣管教属下不严所致。这一切,全都是臣的过错。皇上何来替罪羊一说?”
万历帝叹息道:“唉!何谓识大体、顾大局之人?你贺六即为识大体、顾大局之人!”
贺六朗声道:“臣是皇上的家奴。臣的这条命,是皇上的。皇上若要臣死,臣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万历帝摇头:“让你死倒是不至于。朕当初下旨,庭杖卢洪春六十。朕打算再下一道旨意,亦打你六十下庭杖。且革去你的一切官职和镇山伯爵位。流千里,充军边镇。横竖行庭杖的,是你们锦衣卫的人。朕会让陈炬下令掌刑之人,高举轻打。六十下庭杖,最多让你皮肉受一点苦,不会伤及你的筋骨。流千里充军的地点嘛,朕定在了辽东。辽东是你亲家的地盘。你去了那里,不会受什么苦。”
贺六道:“皇上圣明。”
万历帝道:“朕这样做之后,应该可以堵住那些嗡嗡叫的言官们的嘴。只是贺爱卿你要受委屈了。”
贺六道:“替君父分忧,臣不委屈。”
万历帝要打贺六一巴掌,自然还要给他个甜枣吃。他道:“李汉骄的书都得不错。朕会下特旨,拔擢他做皇三子的侍读郎。”
贺六叩首:“皇上对贺家的恩典,真比泰山还高,比东海还深。”
万历帝摇头:“你说这话,倒让朕无地自容了。罢了,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宫了。”
万历帝说完起身,贺六伏地恭送。走到书房门口时,万历帝忽然转过头来,情真意切的对贺六说道:“贺爱卿,谢了!”
万历帝回了永寿宫后,立即写了一道旨意,命陈炬宣读给永寿宫外跪谏的言官们。
“锦衣卫指挥左同知贺六,骄横跋扈,目无法纪,目无君上。念其为朝廷效力凡四十六年,虽无功劳,亦有苦劳,免其一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着即革去其一切官职!并革去其镇山伯爵位。三日后,于东华门外庭杖六十!流千里,发辽东充军。”
李植领着一众言官,高呼道:“皇上圣明!”
陈炬阴声阴气的说道:“李大人,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是不是该领着你这些同僚,退出永寿宫了?天不早了,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吧!”
李植如得胜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的说道:“陈公公,那我们就先走了!哦,临走之前,有句话我要劝您一句。交朋友,要看人。若交了贺六这种大恶之徒做朋友,您迟早是要跟着吃瓜落的!”
说完,李植领着一众言官,退向宫外。
陈炬攒了口吐沫,朝着李植的背影,“啊呵呸”啐了一口。
万历帝虽没下旨诛杀贺六,李植却依旧是心花怒放!要知道,旨意中言明,三日后在东华门外当众庭杖贺六!掌庭杖的锦衣卫百户梁应春,早就被张鲸收买!既然梁应春能打死卢洪春,就一样能打死贺六!
第二天晚上,张鲸的外宅门口,走出一个人。正是锦衣卫掌刑百户梁应春。
梁应春得意的哼着小曲。刚才,司礼监掌印张鲸赏了他一万两银子。另外还许了他一个天津卫指挥使的职位。只要两天后,他在东华门外杖毙贺六那老不死的,他就能做一卫主将了!
做天津卫指挥使,远比在锦衣卫里当个打屁股的百户要风光!他怎能不心满意足?
梁应春借着酒劲,边走边幻想着,自己成了统领上万兵士的上将军,又过了几年,他带兵北上,扫平草原各部,封狼居胥,成为了功盖戚继光的当世名将。。。
梁应春的美梦刚做了一半儿,十多个黑影挡在他回家的路上。
借着朦胧的夜色,梁应春发现,其中领头的,是他的上司,锦衣卫南镇抚使杨万。
他一阵心慌,战战兢兢的问:“杨镇抚使。这大半夜的,您老在这儿做什么?”
杨万冷笑一声:“做什么?等你梁百户啊。跟我们走一趟。”
梁应春结结巴巴的问:“走一趟?去,去哪儿?”
杨万冷冷的答道:“害的六爷丢了官,罢了职,还要受庭杖,充军边塞。梁应春,你觉得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去哪儿?自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杨万一挥手,几名力士一拥而上,将梁应春拿住。
杨万可不是什么仁善之人。他一向视贺六为自己的父亲。梁应春跟张鲸、李植等人勾结,害得贺六获罪。杨万能轻饶了他么?
杨万直接带人将梁应春拖到了西郊乱坟岗,先剁了他的手脚,又割了他的舌头。直至他淌血淌死。
杨万又用绣春刀给梁应春的尸体开肠破肚,第二天,野狗和乌鸦,会让梁应春尸骨无存!
第779章 屁股都被打成两瓣儿啦
皇宫,东华门外。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这三个臭皮匠,率领一众言官,早早等在了东华门外。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一会儿便要在东华门当众庭杖贺屠夫。这是言官集团对皇帝家奴的胜利!也是言官对皇帝本人的胜利!
李植心想:呵,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多少人想扳倒贺六?严嵩父子、吕芳、高拱、孟冲、张四维没办到的事儿,今日,我李植办到了!试问,朝野上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呵,掌刑的梁应春,早就被张公公收买。今日,便是贺六的死期!
江东之、羊可立亦是兴奋异常。
申时行、王锡爵等等平日里跟贺六交好的朝廷官员,因不忍亲眼看到六爷被打得皮开肉绽,今日纷纷告病假在家。
不多时,张鲸来到了东华门。他亦想亲眼看看,贺六这条老疯狗是怎么死的。两日前他已跟锦衣卫掌刑百户梁应春说好,今日对贺六行死杖!横竖贺六已是六十六岁的老头子。六十杖内,要一个六十六岁老头子在的命,对梁应春这种专业打屁股十几年的人来说,丝毫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此时,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太监陈炬和王安,领着锦衣卫的王之祯、杨万、骆思恭等人,押着他们的六爷来到了东华门前。
张鲸皱了皱眉头,在人群中,他没有看到梁应春的影子。
张鲸质问陈炬:“锦衣卫掌刑百户梁应春呢?他掌管庭杖行刑,他没来,这庭杖还怎么打?”
陈炬指了指骆思恭:“梁应春不知所踪,掌刑百户一职空缺。如今,我已让管狱百户骆思恭,调任了掌刑百户。”
张鲸闻言一变:“什么?也就是说,今天给贺六行庭杖的,是他自己的徒弟?陈炬,你这是徇私!你这是枉法!”
王安站了出来,为陈炬说话:“张公公,骆思恭深得皇上信任,是皇上亲自下旨将他调到锦衣卫的!你质疑骆思恭,就是质疑皇上的识人之明!还有,这里没有什么师傅、徒弟,只有皇上的臣子!”
司礼监的三位巨头吵了起来,李植、江东之、羊可立等一众御史言官却没有掺和。
这群言官,向来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在暗地里,他们可以跟太监暗结同盟。可在表面上,他们才不会掺和太监们之间的事儿。
张鲸高声吆喝着:“不行!给贺六上刑的是骆思恭,那庭杖就不作数!”
陈炬不耐烦的说道:“张公公,你横加阻拦我们锦衣卫给贺六上刑,难道是想抗旨么?”
张鲸火了:“我什么时候阻拦锦衣卫给贺六上刑了?我只是要求你们换掌刑的人!”
就在此时,司礼监支应小太监李进忠跑到了东华门外:“三位公公,皇上差我来问问,庭杖开始了没有。”
王安高声道:“李进忠,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张公公不让我们给贺六上刑!”
张鲸面色一变,他知道,李进忠是王安的干孙子。要让李进忠去给皇上递话,指不定怎么编排他张公公呢。
张鲸做出了妥协:“罢了罢了。不管谁上刑,六十棍,赶紧开始打吧!我事先言明,圣旨说是六十棍,就一棍不准少!”
贺六被按在了地上。
骆思恭跟一名力士,手持大棍站到贺六两侧。骆思恭压低声音道:“师傅,对不住了。”
“啪!啪!”骆思恭将手中大棍高高扬起。落到贺六屁股上时,却悄悄卸去了力道。
除了在手劲上耍花样,骆思恭手中的大棍上,亦有猫腻儿。
庭杖分为打、着实打、用心打。用心打时,所用的大棍乃是中空,里面灌铅;着实打,所用大棍乃是柳木实心;打,所用大棍却是中空的。比寻常大棍要轻上四分。
饶是如此,一棍又一棍招呼在贺六的屁股上,还是让他皮开肉绽。
贺六虽是六十六岁的人,却咬紧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骆思恭每打一棍,李植便领着言官们喝一声“好!”
六十棍下来,贺六竟然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