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炬高声道:“庭杖已经打完了!张公公,李大人,羊大人、江大人,你们应该满意了吧?”
张鲸见贺六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还以为他死了呢。他笑道:“看到没有?这就是陷害忠良的下场!”
王安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他高声道:“张公公,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锦衣卫的人一言不发,将贺六从东华门外抬走。
一回锦衣卫,骆思恭亲自将贺六扛到了值房的一张小床上。一众锦衣卫的汉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呼啦啦在贺六周围跪倒了一大片。
杨万扑到贺六身边,大哭道:“六爷!您老别吓弟兄们!您倒是说句话啊!”
贺六猛然张开了双眼,气息微弱的说道:“先别急着嚎丧。我还没死呢!”
陈炬惊喜万分:“六爷,刚才您是装晕?”
贺六苦笑一声:“我不装晕,张鲸、李植那些人又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庭杖有猫腻儿了。快,拿金疮药来。我这屁股,被我的乖徒弟打成两瓣儿啦!”
杨万破涕为笑,他道:“贺六爷!我的贺老头儿!都什么时候了,您老还有闲心开玩笑!这人的屁股,本来就是两瓣儿的!”
不多时,锦衣卫的医官给贺六敷好了金疮药。
陈炬吩咐道:“王之祯,你去诏狱,给六爷收拾一间牢房。把我值房屏风后床上的那套被褥给六爷送过去。骆思恭,你负责,每日给你师傅换三次金疮药。”
说完,陈炬对贺六说道:“我的六爷,咱们起驾诏狱吧?委屈您老了。”
庭杖后的罪官,无法立即流放。一般都会在诏狱中养个把月的伤再上路。
贺六道:“诏狱是咱自己家。在自己家里住,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刚进了诏狱,李汉骄便来了。锦衣卫上下,谁不认识六爷的外孙?上到管狱百户,下到狱卒,无人敢拦,也无人会拦他。
他扑倒在贺六怀中,痛哭流涕:“外公!呜呜呜!”
贺六呵斥李汉骄:“孩子,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外公这辈子经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贺六一生,称得上是几起几落。嘉靖年间,他主动退居留都金陵做闲散官儿;隆庆年间,他亦退隐过,整日混迹茶馆儿;数年前,他被发配通州做看粮库的库兵。
然而这一回不同于以往。他不仅丢了官职、爵位,还被打了六十庭杖。一月之后,他还要被发配辽东充军。
第780章 朕需用张鲸
入夜,诏狱。
贺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所住的这间牢房,关过两个人。一个是忠直公杨炼,一个是襄懋公胡宗宪。
贺六倒不至于像杨炼、胡宗宪那样自尽。他叼着一根麦秸草,躺在陈炬送来的金丝锦被上,思索着这一回,他为何败的这样彻底。
贺六是在锦衣卫里摸爬滚打四十六年的人,不多时,他想到了答案:自己这回败于轻敌!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他们不仅仅是三个野心勃勃的跳梁小丑。他们代表着言官群体这个庞大的官僚集团!且,大明的言官制度决定了,这个集团会永远存活下去!
贺六不信什么吃亏是福。他坚信,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变本加厉。在临去辽东之前,他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李、江、羊三人!收拾不了言官集团,收拾这三个人应该还是手拿把钻的。
“吱嘎”,牢门打开了。一个身罩黑袍的人,跟着陈炬走进了牢房。
那人脱去黑袍,竟然是万历帝!
贺六挣扎着起身,想要给万历帝行礼。万历帝却伸手搀住了贺六:“贺爱卿,你都成这个样子了,就别行礼了。”
转头,万历帝又吩咐陈炬:“去,搬一张椅子来。”
不多时,陈炬将一张椅子搬进了牢房。万历帝坐到了贺六床前。
君臣二人,开始了一场夜谈。
万历帝道:“贺爱卿,你受委屈了。唉,你这回,是替朕背了黑锅啊。”
贺六答道:“皇上,这间牢房里,关过杨炼、关过胡宗宪。能跟他们住同一处牢房,是臣的荣幸。臣不委屈。”
万历帝愤愤然的说道:“哼!李植、羊可立、江东之那三个人,着实可恨!抓到朕的一点错处,就往死里逼朕。害的朕不得不下旨,庭杖、流放一个忠臣。”
万历帝将话题扯到了李、羊、江三人身上,贺六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心道: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哦,还有张鲸,你们的死期到了!
贺六拱手道:“皇上,臣有一事,必须在去辽东前,向皇上奏明。”
万历帝连忙道:“贺爱卿,快快奏来。”
贺六道:“皇上,臣之所以落得今天这般下场,起因是卢洪春被杖则而死。您知道,卢洪春为何会被活活杖死在东华门外么?”
万历帝连忙问:“为何?”
贺六道:“因为这三人与司礼监掌印张鲸勾结,收买了锦衣卫的掌刑百户梁应春!”
万历帝眉头一皱:“什么?竟有这事儿?那些言官,不是整日里自诩清流,不屑与内官为伍么?”
贺六道:“皇上,臣做了四十六年的锦衣卫,见过太多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他们这么做,是想陷皇上于杖毙谏臣的不义之地!他们内外勾结,是图谋不轨!他们有着一个骇人听闻的野心。”
万历帝连忙问:“什么野心?”
贺六道:“他们想让言官的权力,盖过相权,且凌驾于皇权之上!皇上,您虽为一国之君,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您要做明君,就不能除掉言官集团!他们正是凭着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不得不说,贺六扣帽子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要知道,敌人是最好的老师。他扣帽子的功夫,是跟严嵩父子、吕芳、陈宏、高拱、孟冲这些扣帽子的行家里手学的!
万历帝眉头紧蹙。好容易熬死了张居正,现在又蹦出来一个言官集团想压倒皇权?
贺六又道:“洪武爷开国,定下了言官制度。应该说,这项制度有利有弊。言官之中,出过杨炼、邹应龙、赵用贤那样能言敢谏的忠臣。然而,当今朝堂之上的言官,除了叽叽喳喳的坏朝廷大政,没有别的什么本事。像李、羊、江这样的人,更是借着言官的身份,暗中使诈,借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万历帝点点头:“贺爱卿所言极是!最近朕跟内阁定下了数条利国利民的政令,都因言官们的阻挠没有付诸实行。”
贺六又道:“言官勾结内相,更是贻祸无穷!”
万历帝站起身,对贺六说道:“你的意思是,朕该除掉李、羊、江三人,同时除掉张鲸?”
贺六道:“正是如此。”
万历帝摇头:“朕会除掉李、羊、江。却还是要用张鲸。贺爱卿可知道为何?”
贺六摇头:“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万历帝道:“朕要对付,哦,或者说制衡言官集团,就必要用一个凶狠毒辣的小人。张鲸是个墙头草,别看现在他跟言官们暗结同盟。只要朕跟他言明,他定会反戈一击,帮朕对付言官集团!言官们时时刻刻占着一个理字。王安、陈炬那样的敦厚之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唯有张鲸这样的小人,才能制衡他们。”
贺六道:“皇上,张鲸是狡诈恶徒,您要用他,同时一定要提防他。”
万历帝道:“这是自然。唉,嘉靖爷当年为何要用严嵩?隆庆爷当年为何要用孟冲?都是这个道理。身为帝王,用好人是没错的。可有时候,不得已也要用坏人。”
贺六道:“皇上,臣已六十六岁了。此去辽东,或许再也回不了京城了。皇上,请保重龙体。若有来生,贺六依旧会为皇上、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万历帝道:“贺爱卿,不要这么说。你在辽东,要保重身体。等过个三两年,朕会起复你回京任职的。大明缺不得你这柄锋利的匕首!”
说完,万历帝转身,出了牢房。
一回永寿宫,万历帝便宣张鲸入殿。
万历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张鲸:“朕听说,你最近跟李植、羊可立、江东之走的很近?”
张鲸连忙叩首:“皇上,咱大明有规矩,内官不得私下结交外臣。奴婢跟那三个人,只有公事上的来往。”
万历帝爆呵一声:“呵,整治贺六也算是公事么?张鲸,朕提醒你,你是朕的奴婢。别胳膊肘往外拐。人的胳膊,要是往外拐,就没什么用处了,可以拿刀砍掉!你要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头儿。”
张鲸闻言大骇,磕头如捣蒜。
万历帝道:“罢了,滚下去吧。回去仔细琢磨琢磨朕的话!”
第781章 王锡爵的难事儿
李植“整垮”了贺六,志得意满。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首辅申时行。
耐人寻味的是,他这几天数次去张鲸府上求见,张鲸却屡屡给他吃了闭门羹。
这日,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在李府相聚,密谋如何除掉申时行。
江东之道:“李兄,其实除掉申时行,一条罪名就够!朝廷上下谁人不知,申时行与贺六交好。外臣结交皇上的家奴,本就是重罪。更何况,申时行勾结的,还是一个获了罪的家奴?”
李植点点头:“嗯。咱们接下来,要联络都察院和六科廊的人,以申时行勾结贺六为理由参劾他!”
羊可立道:“咱们连恶名冠三朝的贺疯狗都除掉了,再除掉一个申时行,根本不成什么问题。”
其实,除掉申时行,对这三个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为整别人而存在。整人是他们的乐趣,整人是他们的快乐之本。
瞧,我李植只是个四品小官儿,却能整垮当朝首辅,正一品大员被我踩在脚下。我多厉害?!我多伟大?!
李植这种人,用后世的词儿评价,就一个字儿:贱。
三个臭皮匠似乎对除掉申时行胸有成竹。那么问题来了,申时行倒台后,谁来做新首辅?
内阁是皇帝的内阁,首辅的任免,决定权在皇帝。这三个货,却想在任命新首辅的事儿上掺和一腿。
李植道:“我有个人选。次辅,王锡爵!要论起来,王锡爵还算我的座师呢!咱们不如将他捧上首辅之位。”
羊可立摇头:“这恐怕不妥吧?我听说,王锡爵跟申时行的交情匪浅。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申时行考了第二,王锡爵考了第一。殿试,申时行中了状元,王锡爵中了榜眼。这二人,金榜宴上坐的是同一桌。”
江东之亦道:“是啊,李兄。朝中之人谁不知道,王锡爵跟申时行,在内阁里一向穿一条裤子。”
李植却是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交情?呵,在内阁首辅无上的权力面前,交情算什么东西?为官之人,最渴望的是权力!无上的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相信,王锡爵一定会对申时行反戈一击的!”
江东之竖起了大拇指:“高!李兄实在是高!”
羊可立亦佩服的说道:“李兄对世间的任何事,仿佛都能洞若观火!以李兄大才,若干年后,定能入阁拜相!”
这三个臭皮匠,忘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历代为官者,的确都有着对权力的渴望。可有的为官者,却保持着文人最起码的风骨。王锡爵就是这种有风骨的人!
江东之问:“李兄,咱们明日就去王锡爵府上求见?”
李植摇头:“咱们刚整垮了贺六。他和贺六私交不错。恐怕是不会见咱们的。这样吧,我给他写一封信,言明咱们要联络御史言官们,捧他做内阁首辅。我想,见到这封信,他会主动来找咱们!”
李植挥毫泼墨,不多时便写好了这封信,差人送到了他的老师王锡爵的府邸。
王锡爵接到这封信,哭笑不得。他自言道:“李植啊李植,你是不是壮身补药吃多了,想一柱擎天捅破了天?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儿,竟想掺和内阁首辅任免这种朝廷大事?”
同时,王锡爵又害怕。李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真要是联络御史言官,齐齐上折子保他做内阁首辅,他会不会因此得罪申时行,同时落下卖友求荣的骂名?
王锡爵心事重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贺六。
他心中暗道:贺六爷被庭杖后关在诏狱里。我也该去看看他了。正好,我还可以请教请教他,如何应对眼下这桩事。
王锡爵换上便服,来到了锦衣卫衙门前。
守门百户拦住了他:“你是何人?”
正在此时,司礼监秉笔陈炬来到了衙门口:“王次辅,你怎么来了?”
王锡爵扬了扬手中提着的一盒药,道:“我家里有一张祖传的金疮药方子。六爷不是被庭杖了六十么?我今天来,一来是看他,二来是给他送金疮药。”
陈炬感慨道:“王次辅真乃敦厚之人啊。六爷现在落了难,您还不忘以前的交情。来啊,快领着王次辅去诏狱见六爷。”
诏狱之中,贺六的牢房几乎被杨万、王之祯、骆思恭改造成了城北天福客栈的一等上房。
贺六平躺在床上,正撅着屁股看王世贞写的旷世奇书《金瓶梅》呢。
王锡爵进到牢房内:“六爷!我来看你了。你受苦了。”
贺六道:“王次辅?呵,受什么苦啊。你看看这牢房,都快被我的徒弟、下属们布置成客栈上房了。快请坐。”
王锡爵将金疮药放在贺六床头:“我王家有一张祖传八代的金疮药方子。我亲自去同仁堂抓了草药,给六爷调配了出来。记住,每日睡醒敷一次,睡前敷一次。用不了半个月,您老还是那个生龙活虎,老当益壮的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