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孔不入的锦衣卫面前,瞒天过海,将四根大银柱运进这小院?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把这四根银柱子运进这小院,要把它竖起来,也需要百人吧?就这小小的东套间?站的下百人么?
这位万侍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位万侍郎不是出名的清官么?又从哪里得来这数目庞大的银子?
难道是栽赃?朝中党同伐异,政斗之时,的确会有人做栽赃的事,贺六这些年见过太多栽赃的事。
洪武爷那会儿,官员贪污六十两就要扒皮实草。
到了本朝,六十两扒皮实草这种严苛刑法只能见诸于史册。
可受贿几千两也照样够丢官掉脑袋的。
故而栽赃,一般都是两千两银子,撑死三五千两银子。
这四根银柱子,怕是得用十万两以上的银子铸成吧?谁要是用十万两以上的银子栽赃,那绝对是吃屎迷了心智。
无数疑问在贺六心中飘过。
第六章 抄家还是拆房子
半个时辰后,老胡带着二十根十几丈长,小孩手臂粗细的大麻绳回来了。
老胡问:“接下来怎么办?”
贺六说道:“想把这四根银柱子揭于光天化日之下,就只能拆了东套间的房子了。来啊,将绳子系在柱子上。每五人拽一根绳子,拽倒柱子!”
绳子系在柱子上,另一端则通过窗子到了屋外。
屋子外,五十名锦衣力士、三十名五城兵马司兵丁、二十名刑部差役,共计百人分别用力拽着二十根绳子。
东套间内的大柱子却岿然不动!
贺六挠头:“这,呵,真是难办啊。”
贺六思索了一番,对老胡说:“你拿我的腰牌去顺天府,让顺天府找三百名泥瓦匠、青壮来这里!”
说着,贺六将自己的腰牌递给老胡。
那腰牌上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查检百户贺平安。”
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即便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见到,也要毕恭毕敬的听命。
因为锦衣卫有一层尊贵的身份——“钦差”。
京中普通文武官员,受圣旨出京办事才是“钦差”。下面的人要尊称一声“上差”。
锦衣卫的人,无论受没受圣旨,随时都是钦差。即便去酒肆吃碗打卤面,那也是钦差!
顺天府接到贺六的腰牌不敢怠慢,两个时辰后,三百泥瓦匠、青壮来到了万侍郎的四合院。
领头的顺天府官员身穿正四品服色,他朝着贺六拱了拱手:“在下顺天府丞刘百润。听从上差调遣。”
顺天府下,设正三品府尹一名,正四品府丞一名。府尹正在户部办事,府丞见到锦衣卫的腰牌,亲自带着泥瓦匠和青壮们来了。
贺六指了指东套间:“把这间房子——给我扒了。”
——————已近黄昏。
东套间已经被三百多泥瓦匠、青壮拆成了一堆瓦砾、砖块。
那四根大银柱子,静静的躺在地上。
四合院里里外外的几百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四根蔚为壮观的银柱。
老胡问贺六:“这几根玩意儿。。。总有十几万两吧?怎么运回北司啊?”
贺六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也没有主意,得好好想想。”
二人正说这话,北司的刘镇抚使骑着一匹黄鬃骏马,后面跟着十名力士,来到了四合院。
刘镇抚使在院外下马,一把将缰绳甩给手下的力士,走进院门“老六,让你来抄家,你怎么拆了房子?还动用了顺天府。。。。”
刘镇抚使边走边说,话说了一半,他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四根大银柱子。
刘镇抚使竟然像那些泥瓦匠、民夫一样,惊得目瞪口呆。
“老六,这是什么。。。劳什子?”刘镇抚使问贺六。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的人见北镇抚司镇抚使到了,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锦衣卫的人则只是拱手行礼。
刘镇抚使说道:“都免礼吧”,而后他径直走到贺六面前,又问了一遍:“老六,这到底是什么劳什子啊?”
贺六回答:“禀大人,这是——银子。”
刘镇抚使绕着四根大银柱子走了一圈。他带着疑惑的口气问贺六:“老六,你确定这是银子?”
贺六点点头:“实打实的银子,错不了。”
刘镇抚使走到院子当中的石桌前。五成兵马司的指挥很有眼力价,赶紧用自己官服的袍袖掸净了石桌、石凳上的灰尘。
刘镇抚使坐到石凳上:“老六,我虽然是你的上司,可始终比你小十岁。在锦衣卫比你少当了十年差,见识不如你。你当了二十年的查检百户。以前见过这种事儿么?”
贺六肯定的答道:“别说卑职这二十年。卑职家四代人,当了近百年的查检百户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儿。”
刘镇抚使指了指四根银柱子:“老六,你说,这会是栽赃么?”
贺六摇头:“如果是栽赃,几千两银子足矣。卑职认为这不会是栽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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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镇抚使点点头:“不是栽赃,那就是脏银喽。”
如果说刘镇抚使刚才心中是惊,那现在就是喜!
万安良是夏党,是严嵩的眼中钉。严嵩的大公子严世藩和刘镇抚使有深交。
半年前多亏严嵩在陆炳面前给他美言,他才能顺利当上北司的头儿。
万安良是严家的敌人,自然也是刘镇抚使的敌人。
他正怕找不到万安良这个公认的清官贪贿的实据呢。这下好了,赃物俱在。朝廷的俸禄是定数的,万安良就算当三百年礼部右侍郎,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
他拿到万安良贪贿的脏证,可以卖给严嵩父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贺六把如何发现砖柱中藏银柱的事情给刘镇抚使讲了一遍。
刘镇抚使听后笑着说:“也就是老六你!不愧是十三太保之一,抄了二十年家的查检百户。这么匪夷所思的藏银手段,还是逃不过你的法眼!我要向陆指挥使给你请功!”
贺六见自己的上司心情不错,半开玩笑的说道:“功不功劳倒是无所谓。只求多拿几两赏银,给我家小闺女多买几串冰糖葫芦就是。”
刘镇抚使大笑道:“老六,你啊你!别人都是为了抢功劳大打出手,你却是给功劳都不要!呵,放心,这一回,赏银少不了你的!”
贺六又对刘镇抚使说道:“这四根大银柱虽然已经倒了,却运不出这个院门。总不能把这一片儿的四合院全拆了,硬开出一条路把银柱子用几十匹马拉出去。卑职建议,让顺天府找一批银匠来。直接在四合院里把这四根银柱子一点一点的熔了。”
刘镇抚使摆摆手:“这倒是不着急。这四根劳什子先放在这里,多派些人日夜守护就是了。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大人们都来看看这四根劳什子,长长见识。也算给万安良的案子做个旁证。”
贺六点头:“卑职遵命。对了,大人。卑职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刘镇抚使说道:“但说无妨。”
贺六说道:“审讯诏狱里的钦犯,一向是咱北司掌狱千户金三爷负责的。卑职想见一见那个万安良。他怎么贪敛的银子卑职没兴趣知道。他如何将这么一大笔银子悄无声息的熔成银柱,这件事卑职很好奇,不问清了浑身不自在。”
刘镇抚使痛快的说:“好。你随时都可以去诏狱提审万安良。别说是你了,连本司都好奇——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第七章 金三爷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自洪武爷开国以来,便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设诏狱。诏狱只关犯了钦案的钦犯。
诏狱中的犯人,随便揪出来一个,获罪之前至少也有一顶正五品以上的乌纱。
诏狱的深处,有一间三丈见方的“真话房”。锦衣卫审讯钦犯,都是在真话房中。
此刻,真话房内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前任礼部右侍郎万安良。一个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老三——管狱千户金万贯。另一个,则是贺六。
贺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大清官”。只见万安良瘦骨嶙峋,长得一脸清官相。
旁边坐着的三爷金万贯吮了口紫砂壶里的雨前新茶,对万安良说:“万大人,咱们开始把。”
金万贯是整个锦衣卫中最出名的审讯高手。真话房的一侧,摆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有大大小小共四十六件刑具。金三爷审讯却从来不屑使用那些刑具。他曾酒后在指挥使陆炳面前夸下过海口:世间最厉害的刑具,是老三我的这张嘴!
五十岁的金万贯,正是凭着自己揣度人心的审讯功夫,在二十五年时间里从一个力士,一步一步爬上了千户的高位。
除了精通审讯之道,金万贯还是一位理财高手。
锦衣卫衙门里,存在一个小私库。平日里锦衣卫的赏银,就是从私库中支取。金万贯善于理财,指挥使陆炳干脆把私库交给了他去管。
金万贯看了看案卷:“万大人,此刻我还是叫你一声大人。因为你尚未认罪,在我心里就不算是罪官。”
万安良冷笑一声:“我是无罪之人,自然无罪可认。”
金万贯点点头:“那是,万大人是清流领袖,京城之中,有谁不知万大人的清廉之名?在香税银里动手脚这样的罪名,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万安良义正言辞的说道:“上差看来是明白人。香税银,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糊涂账。严首辅想以此定我的罪,就好比是当年秦桧给岳飞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金万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是啊,莫须有的罪名而已。今天我在这儿审讯大人您,实在是走走过场。一个清官——有什么好审的呢?”
一旁的贺六知道,金三爷又要玩那套欲擒故纵的审讯把戏了。万安良如何贪污了十几万两银子,招不招供跟贺六没多大的关系。贺六唯一关心的,是万安良如何将银子悄无声息的熔成四根大银柱!
金万贯开始跟万安良拉起了家常:“万大人,我调看了你在吏部的档案。很有意思。我做了二十五年锦衣卫,您也是二十五年前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二十五年里,我历任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您历任县令、府通判、礼部主事、礼部员外郎,而后外任知府,又调回京做了御史,由御史升为礼部侍郎。呵,我与大人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苦巴巴的熬资格坐上的如今的位子。”
万安良摆摆手:“呵,有什么用呢?我做县令时,是出了名的清廉县令,做通判时,是出了名的清廉通判。。。。一直到今天,我敢说,我是六部堂官之中,最清廉的一个!”
金万贯点头:“没错!我们抄您的家,竟发现您的米缸里,尽是糙米!我们甚至查访了你家附近卖肉的几个肉铺。他们告诉我们,万侍郎家里——一年也就吃上一两回肉!”
万安良苦笑一声:“大明的百姓苦啊。有些百姓,连顿顿吃的上糙米都是奢望。我的俸银,大部分分给了穷苦百姓。我有一口糙米饭便很知足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在河南做县令,在山东做知府,都是这样做的。哦,对了,如果你们抄了我的家,一定抄出了一幅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画是假的。”
贺六来了兴趣:“万大人知道那画是假的?”
万安良点点头:“家父一生酷爱字画。可惜,一张假画骗去了万家列祖列宗在江南置下的那点家产。呵,那画是闽人的伪作。”
金万贯问:“既然明知是假画,万大人为何还留在家中?”
万安良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算是对家父的一个念想吧。”
金万贯不失时机的拍上了万安良的马屁:“清官,真是清官啊!锦衣卫抄您的家,只发现破衣一堆,糙米一缸,假画一卷。。。。。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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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知道该自己接话了,他开口道:“还有银柱四根,呵,四根一抱粗,三丈高的银柱!总有十几万两!”
贺六说这话的时候,凝视着万安良的眼睛。他敏锐的发现,万安良这位“大清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金三爷终于朝着万安良亮出了刀子:“万大人,据我所知,一个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月俸四十石。折算成银子,不过三十两。一年不过三百六十两。自然,那些个不知检点的正三品京官,年节、仲秋有地方官孝敬的节例银,冬至、夏至有地方官孝敬的冰炭银,一年最少能弄三五千两银子。您是清官啊,自然不会收地方上的陋规银。可万大人家里蔚为壮观的四根银柱——总有十几万两吧?”
万安良在短暂的慌张后,迅速恢复了镇静:“错,四根银柱,一共是二十万八千两!那是万家先祖所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