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所遗?呵。。”金三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他审讯过的犯人中,对于无法解释来路的财富,通常都是同一个理由——先祖所遗。
贺六正要说话,金万贯却拦住了他。
金万贯开口,继续问道:“既然是万侍郎先祖所遗。为何不将银子存入钱庄,却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留在家中?”
万安良眼睛一闭:“很简单,乐意。”
“乐意?这真是个合理的理由。”金万贯笑道。
贺六终于开口:“万大人。我对着银子的来路没有丝毫的兴趣。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将二十多万两银子,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熔成银柱的。”
万安良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金万贯朝着贺六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六会意,与他一同起身,走出“真话房”。
金万贯伸了个懒腰:“老六,你先回家去吧。看来今晚我要与这位大清官聊一个通宵。放心,明日上晌你来真话房,我保他句句都是真话。”
贺六道:“金三爷,您的审讯功夫是咱们锦衣卫里出了名的。可里面那位,一看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您不如试试用刑?”
“哈哈哈”金万贯狂笑不止:“老六,你可真能说笑。若是动用刑具,我金三还是金三么?我与你打赌,我只需和他聊一个通宵,他就会竹筒倒豆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第八章 招供
贺六走出北镇抚司时已是入夜。
大街上冷冷清清。在金鱼胡同前,一个老头高声叫卖道:“糖,葫芦嘞~”
贺六走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女儿香香最爱吃这东西。
老头将糖葫芦递给贺六:“老爷,十个大钱。”
贺六随手掏出一块两三钱的碎银子,递给那老头。
老头诚惶诚恐:“老爷,俺找不开啊!”
贺六笑了笑:“罢了罢了。我家闺女最爱吃你这糖葫芦。不用找了。”
老头千恩万谢。
贺六心情不错。拿着糖葫芦,边往家走边哼起了昆曲:“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今天在万庆良家挖出那二十多万两的四根银柱子,按照锦衣卫的成例,他能拿二百两的赏银。
查检百户这职位看着不大,只有正六品,却是个肥的流油的位子。
贺六不像那些同僚们一样,有多大的雄心壮志。拿着安逸饷银,偶尔赚上一笔可观的赏银,养活自己的女儿,他很知足。
回到自家小院,张婶子迎了上来:“贺大人回来啦!我做了一锅炸酱面。香香已经吃过了。”
“爹!”女儿香香从堂屋里跑出来,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般窜入贺六怀里。
“爹,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香香问。
贺六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你啊,就知道吃。给你。”
香香把糖葫芦抢到手里:“一,二,三,四,五,六,七。爹,我吃五个,给你留两个。”
贺六亲了亲香香:“给爹留一个就行。”
女儿香甜的吃着冰糖葫芦,剩下最后一颗,她从竹签上拿下来,塞进贺六的嘴里。
夜深了,贺六哄着女儿上床睡着了,给她拉了拉被角,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他满脑子都是那四根大银柱子的事。
那个万安良,到底是如何掩人耳目,将二十万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熔成四根大银柱,又悄无声息的立到那不起眼的小四合院当中的?
一系列的疑问在贺六脑中闪过。
第二天一大清早,老胡准时来到贺六家蹭饭。
老胡把锡酒壶往饭桌上一放:“在万安良家抄出那四根劳什子,老六你可又要赚上一笔大大的赏银了。不过我就奇怪了,这万安良既然是装成清官的大贪官,又为何要触皇上的霉头,上什么奏折?”
贺六摇摇头:“这我哪知道。朝廷里的事,向来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我要是能想明白,我就不是百户,而是北司镇抚使了。”
老胡道:“也是。我那徒弟刘大,在这一点上比咱们强。朝堂上的事情,他一清二楚。要么人家能当上北司镇抚使呢?”
贺六说:“昨天刘镇抚使似乎很高兴。”
老胡喝了口酒,道:“高兴就对了。万安良是严嵩严首辅的眼中钉之一。找到万安良贪贿的物证,严首辅还不高兴啊!刘大那个北司镇抚使的职位,就是严首辅帮他在陆指挥使那儿求来的!他和严首辅是穿一条裤子的,乐得送首辅大人这个顺水人情。”
贺六把一块青芹夹到香香碗里。
香香蹙起了小眉头。这小娃娃见到青菜就像是严嵩见到万安良。
贺六给老胡斟上一杯酒:“我倒不关心朝堂里的那些破事儿。我昨晚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万安良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弄出那四根大银柱子。”
老胡问贺六:“昨儿你不是去了诏狱?那个万安良没招供么?”
“啪”,香香想用筷子把碗里的那块青芹偷偷拨弄到地上。眼尖的贺六,一眼识破了宝贝闺女的把戏,用自己的筷子打住了香香的筷子。
“没招供。硬的跟块石头一样,非说自己是清官。不过我离开诏狱前,金三爷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他用不着动刑,只需和万安良聊一个通宵,万安良就能招供。三爷这话,说的有点大。”
老胡抿了口酒:“呵,金老三这话既然说出了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我在锦衣卫混了四十年,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你爹,一个就是金老三。他那张嘴,能把河里的鱼说的蹦上岸。陆指挥使都说:金老三的一张嘴,顶得上四十六样大刑!”
贺六道:“嗯,一会儿去诏狱,咱们就知道金三爷的嘴到底能不能把河里的鱼说的蹦上岸了。”
贺六和老胡吃完饭,来到北镇抚司。
在“真话房”外,站着四名金万贯手下的校尉。这四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贺六走过去,四名校尉拱手道:“见过六爷。”
贺六问:“三爷昨晚审了万安良一夜?”
一位校尉疲惫的点了点头:“是。审了一夜了,现在还在里面审着呢。”
贺六对老胡说:“老胡,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诏狱“真话房”,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锦衣卫中人,从上到下依次分为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十一等。老胡只是个第十等的小旗,故而他不能随意出入真话房。
贺六则不同。他虽然只是第七等的百户,却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六,北镇抚司衙门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随意出入。
贺六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位清流领袖、比石头还硬的万安良万侍郎,正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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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万贯给贺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不要说话。
万安良哭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良久,终于开口:“唉,成祖爷游西湖,问群臣,湖上有几条船。众臣皆不能答。唯有道衍和尚答道:西湖上一共两条船。众臣不解,道衍和尚解释道:一条叫名,一条叫利。”
贺六搞不懂万安良为何要说这个典故。
金万贯笑着说:“万大人的意思是。世间之人,要么争名,要么夺利。您是既想要名,又想要利喽?”
万安良抹了一把鼻涕:“是,金大人您说的是!与您聊这一夜,我算想明白了。我这人,实在是天下第一大贪之人。为了博一个直谏忠臣的名声,我处处与严嵩做对。还上书皇上,劝他不要再动用国库的银子修庙宇。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我又像一个市井小偷一般,偷偷从我掌管的礼部慎礼库中拿银子。我的确是又想要名,又想要利。”
礼部慎礼库,是礼部存放香税银的所在。
金万贯摊开一张纸,拿起笔:“万大人,说仔细些。”
万安良继续说道:“我做了二十五年官,头二十二年里,我的确是个清官。可凭什么清官只能顿顿吃糙米、青菜,严党的那些贪官却锦衣玉食?我想明白了!清官是做给别人看的!到头来只会自己吃亏!于是我起了贪念。”
金万贯道:“说慎礼库的事。”
万安良道:“慎礼库存放着礼部历年征收的香税银。几十年积攒下来,存银总有三四百万两。香税银的账目,又是一笔糊涂账,没人能说清。我管着慎礼库,每日从慎礼库中顺上四枚五十两的银锞子,装在两个袖管之中带回家。三年来,日日如此。。。积攒起来,正好是二十多万两。”
贺六惊讶——堂堂的三品大员,竟然不是“贪”银子,而是“偷”银子!跟市井里的小偷别无二样!
金万贯道:“昨夜子时三刻,你说自己双手关节时常疼痛难忍,难道说是因为天天在袖管里偷着装银子累的?”
万安良道:“是。金大人你想想,四枚五十两的银锞子,就是二百两,分两只袖管装,又要让慎礼库的库兵们不发觉,一只手就得承着百两的分量。三年日日如此,我这双手的关节能没毛病么?”
金万贯将万安良的话一一记在口供上:“呵,万大人,不得不说,你这贪银子的法子,也太下作了些!慎礼库少了银子,账目上如何交待?”
万安良道:“账目上倒是好说。每年六月和腊月,尚书大人查账之前,我改改账目就是。反正香税银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没人会察觉账目上的异常之处。”
金万贯笑了笑:“好,下面,说说你是如何把二十万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熔成四根硕大的银柱的吧。”
第九章 万安良
贺六支起了耳朵。金万贯问的问题,正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
万安良竹筒倒豆子,娓娓道来:三年前的中秋节,那时他刚刚左迁礼部右侍郎。他差老仆人去菜市买只鸡过节。
哪曾想,老仆人买菜的时候,竟跟菜贩子起了争执——自然是因为价钱。
那菜贩子有个堂兄,是菜市一代有名的泼皮。堂兄弟二人把老仆人一顿痛打,完事还扣住了老仆人。让他家里人拿二十吊钱来赎人。
堂堂的礼部正三品大员万安良,竟然拿不出二十吊钱来!当然,即便有,他也不会给的。
万安良的轿夫们已经下差回家过节。他没有坐轿,只身来到菜市场。
万安良表明身份,竟遭到了一群市井无赖的嘲笑、羞辱:“三品官的家人买只鸡还要为了三五十个大钱的事儿说那么多废话?你要是三品官,我们就是一二品的大员了!”
顺天府寻街的衙役路过此地,训问因何事喧哗。万安良再次表明身份,他们竟将万侍郎当作冒充朝廷命官的江湖骗子抓到了衙门!
要不是顺天府尹去礼部办事见过万安良,这位三品大员说不准就会被投入大牢。
此事在京城官场传为笑谈——是笑谈而非美谈。
那些严党的官员,无不嘲笑万安良的穷酸。
万安良彻底愤怒了:自己为官二十多年,到头来,过中秋竟连一只鸡都买不起?
凭什么严党的那些官员就可以坐拥广厦千万间,妻妾成群,锦衣玉食?
凭什么自己就要自甘清贫?
万安良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把前二十年失去的,统统找回来!
我万安良做清官是一等一的清官,做贪官,也要做一个巨贪!
他遇到了一个问题:为官二十年,他竟然不懂得用什么方法去贪。自己手里的确掌管着天下道观、庙宇的香税银。自己的前任们,也因为广收道长、主持们的贿赂赚的盆满钵满。
可他“清”名在外,哪个道观的道长、哪座寺庙的主持敢向他行贿?
万安良顿时觉得自己很无能。
终于,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掌管的慎礼库。慎礼库中,存放着礼部几十年积存的香税银。
以前查库的时候,万安良对着那些快发霉的银子,毫无兴趣。
现在在查库,万安良看那些银子时,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既然做不成朝堂上的巨贪,就用市井小偷的法子,蚂蚁搬山、精卫填海吧。
自此之后,他每日从慎礼库中偷四锭五十两的银锞子。三年来,日日如此。最终竟真如蚂蚁搬山、精卫填海一般,整整偷窃了慎礼库二十万两银子!
当万安良讲述完这一切,贺六终于忍不住了,他问万安良:“万大人,你还是没说四根银柱子的秘密。嗯,既然你已进了北镇抚司,我可以跟你直言不讳。你这样的正三品大员,去任何地方,都有我们锦衣卫三四个耳目贴身跟着。你是如何避过我们锦衣卫弟兄的眼,将二十万两银子无声无息的熔成银柱的?”
万安良摸了一把鼻涕,恢复了几分清流领袖的派头:“嗯,我自然知道锦衣卫无时无刻不再监视着我。谁让我是正三品的官员呢?我自然有办法避开你们的耳目。”
金万贯笑道:“万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这位贺六爷,家里世代做锦衣卫的抄家官儿,对藏银子的方法,他是最爱刨根问底了。你要不告诉他,他的心里就像狗爪子挠一般。”